最近,圍繞作家韓寒與批評家白燁在博客上所展開了一場論戰,成為文化界關注的熱點。韓寒就白燁的一篇有關“80后”作家的評論做出強烈反應,在自己的博客上貼出了一篇火藥味濃甚至極為過分的文字。韓寒以為,作品的價值應該由市場和讀者來決定,而不是由批評家來決定,當下被批評家所推崇的作品大都很平庸,而當代批評家對“80后”作品有一種不應該的漠視,甚至不讀作品就胡亂批評。這些觀點首先在韓寒的讀者中引起了共鳴,他們大都站在韓寒一邊指責甚至辱罵白燁,乃至借題發揮否定當今文壇。其后在不到一個星期里出現了400多個跟帖,點擊率就更是難以計數,最終演變為一個在文化界引起轟動的文化事件。在上面那場爭論中除了王曉玉、陸天明等幾位作家站出來批評韓寒及其擁躉,卻未見到有批評家及時出來表態,引導爭論走向文學論爭的軌道。只是在此爭論成為文化熱點后,才陸續在傳媒的策劃下出來討論這一事件的“意義”,而不是探討“80后”文學的價值及其問題之所在。
在新的傳媒環境下,作家能夠對批評及時地做出自己的回應,批評也變得似乎比以往更強大,可是文學批評在上述文學事件中又一次在應該發言之時卻出現失語。這一現象確實耐人尋味。它其實昭示了當代文學批評的一個深層次問題:文學批評缺少自己應有的責任擔當。歸結起來,它主要涉及到三個方面:文學批評的主要對象是文學作品還是文化事件;文學作品的價值是由市場決定還是另有衡量標準;批評是否要有自己的價值堅持。這一問題的解決對發展文學批評和推進文學創作均有重要意義,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地探討。
文學批評的主要對象:文學作品VS文學事件
當今是一個“眼球經濟”的時代。文學活動的文化背景中有一個突出的要素就是傳播媒介的作用。文化市場對文學的交流傳播活動過程以及社會影響的關注超過了對作品本身的品質和價值的關注。在這種文化環境中,批評、輿論和傳播活動正在逐漸取代創作而占據文學活動的中心位置。
在這個越來越商業化和媒體化的社會文化環境,作家和批評家生活、寫作容易受到市場化的左右和時尚化的影響。這就導致了一種怪現象:不少批評家熱衷于文學事件的討論,而對有關事件當事人的作品卻一無所知。
在一次作家作品研討會上,從參會的不少批評家的發言來看,他們根本就沒有讀過這些作家的作品,更不用說長期關注這些作家的創作了。有的批評家甚至公開聲稱,他沒有讀過某個作品也照樣可以批評。可見,這些批評家所關注的不是作品的性質或價值,而是圍繞在作品周圍的事件。以文學作品為主要研究對象的文學批評更多地是介入到文化事件的爭論而不是進入作品進行分析。而這正是批評為公眾所詬病的重要原因。
文化環境出現的這種關注重心的轉移,并不代表它對于文學批評而言也是一種必然的或正確的取向。批評家只有認真地閱讀“80后”作家們的作品,才會真正發現他們給文學帶來的新元素和發展的可能性,也才會寬容他們在創作上的缺陷,進而影響他們的創作。也許韓寒們激憤的就是這種對其作品的漠視和反應,如果有批評家能真誠地指出其作品哪里好,哪些還有待改進和提高,這樣對他們的創作和成長益處多多。
“80后”作家們在多個場合都表達過自己對文學的追求和信念,對寫作的虔誠,希望能創作出有分量的作品。事實上,他們中的一些人取得了很可觀的創作實績,有不少值得稱道的作品,像張悅然的(葵花走失在1890)、周嘉寧的(合歡街上的悲歡離合)、范繼祖的(一個普通的早晨)、蔣峰的《凍》、蘇德的《鋼軌上的愛情》,都是很有自己的特色,頗具文學價值的作品。
在他們的作品中,基于他們獨生子女的生活經歷和體驗,他們強調這種經歷和經驗的表面差異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并以極力表現他們世界的這種封閉特性。在不少人看來,這是一種狂熱地追求差異而限于差異的文學。確實,個性化寫作及其個人經驗在其作品中占有一種突出的位置,但他們那種對兄弟手足般情感的珍惜和極其理想化的描寫,令人震撼。他們對生活的理解和對孤獨感的刻骨記憶,不僅與其他時代的作家不同,而且描寫獨到。他們寫的其實是這個時代的人看待世界的視角和對生活的提問方式。我們首先必須理解這代人,才能理解他們的作品;只有閱讀他們的作品,才能幫助我們進一步地理解這代人的生活和思想。
“80后”作家們在自己的作品里還進行了一些可貴的形式探索,如唐一斌的《關于一次溫和的行為藝術表演》、陶磊的《獲獎小說》、張佳瑋的《出租車司機以及預定路線》、蘇德的《次馬路上我要說的故事》以及周嘉寧的《贖》,它們敘事角度、結構和語言方面都進行了自己的探索和試驗。如果有批評家好好地開掘這些作品給文學注入的新元素,是會有不少發現的。
可見,他們中的不少人并不是沒有文學的追求和信念。只不過,他們是以自己的方式來強調和追求這種信念。當然,我們更要看到這樣一個事實:雖然“80后”作家有了不少值得肯定的作品和影響,有的創作經驗甚至值得總結和提升,但難以否認的是,其創作還不很成熟,取得的創作實績離他們所聲稱的追求目標還有不小距離。這就需要有批評家關注他們的創作,并敢于真誠地指出其創作的成績與缺陷,與他們一道推動“80后”文學創作的前進。
我們現在不是缺乏批評家,而是缺少出于關懷的真誠的批評家。文學批評要獲得尊重和產生應有的影響,不能只關注文學事件的討論,更要注重對有關文學作品的深入研究。因為,批評只有“建立在徹底理解藝術家或作家在其作品中所遵循的規則、深入研究典范作品和積極觀察當代的突出現象的基礎上”,才能發現創怍中那些新穎和獨創的質素,并推動文學創作的發展。
因此,文學批評家不要放棄對文學事件和文化事件的發言,更要認真研析文學作品,才能增進批評的現實闡釋力。批評家不僅要有個人的真誠,更應該有文學的真誠。
作品的價值與市場需求
對一部文學作品的價值做出自己的評判是批評家的職責,但這也最容易引起紛爭。不要說對同一篇作品的評價批評家與作家本人會有分歧,就是不同的批評家也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和評判。這不僅僅是因為作品的豐富性和批評家的藝術修養差異造成了解讀的不同,而且更可能是各自對藝術的見解和不同的評判標準使之然。
撇開一些復雜的非文學因素,“韓白之爭”的爭論焦點也主要在于文學作品的價值是否由市場決定,其實是種文學觀之爭。白燁認為:“‘80后’作者和他們的作品,進入了市場,尚未進入文壇……”而韓寒卻聲稱:“賣的好,是因為寫的好。”
在白燁看來,“80后”的一些明星作家的作品在市場上買得非常火爆,其作品的文學價值并不高,這些作家只滿足于在市場上的已有成功而缺少更高的文學追求。雖然白燁說得有點過分,我們也暫且不去探究其中有否更復雜因素,但對文學事業本身而言,其對上述“80后”的偶像型作家發出警示和提出要求的用意還是好的,希望“80后”作家能不斷前進,創作更上一個臺階。
韓寒的邏輯是,作品在市場賣得好,就是寫得好,他們的作品在市場上銷量驚人,就證明他們創作的作品價值高。這是一種市場決定論。對韓寒個人而言,我們仍愿相信,這種觀點最主要是用一種極端的手法來反擊對手,為“80后”創作群體贏得文學界的更多關注。可是,在當今文化界抱持這種市場決定論的卻大有人在,這不能不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
其實,市場化與文學價值并不天然地矛盾。不論是歷史上還是現實中,有的優秀作品在市場上照樣買得好,獲得豐厚回報。但我們并不能就此得出“市場上買得好的作品就是優秀作品”這個結論。賣得好的作品自有其賣得好的原因,但并不必然就是寫得好。只有在上述意義上,韓寒在博客上說的“書賣得好不好,和文學不文學沒多大關系”這句話才具有建設性價值。
可以說,文化建設的根本核心主要不在于市場,而在于其精神價值。文化如此,作為文化中的更偏重于精神性的文學更是如此。確實,文學不僅僅是一種商品,它還有更厚重和可寶貴的精神屬性和審美價值。文學沒有貴賤之分,但文學價值卻有高低之別。文學與賽車不一樣,獲得市場并不一定代表文學的成功。娛樂作用也遠不是文學的全部功能,如果文學只是娛樂,只為讓讀者覺得更高興,更個性化,而沒有其應有的審美價值,那就和卡拉OK沒有什么區別,那這種文學離它的末日就不遠了。
那么,文學作品的價值既然不是由市場表現所決定,哪到底有沒有其他的衡量的標準呢?
前不久,作家余華出版了長篇小說《兄弟》,批評家對這部作品評價不高,遭到了對其寄予厚望的批評家的強烈批評,余華也進行了有力的反批評。但有意思的是,這部作品雖然遭到批評家的強攻,在市場上卻賣得特好。
那么,到底是市場對,還是余華抑或批評家站在真理的一邊呢?對文學作品的價值的評判者主要有三種:讓讀者和市場做出選擇,批評家來評判,歷史淘選。
對文學作品這樣一種精神產品而言,讓讀者和市場來評判不僅有民粹主義對信息產生攪動從而影響判斷之弊端,且市場的逐利性,會想方設法來刺激和創造需求,市場表現好并不一定是種真實的精神需求,不一定能反映出作品的價值。因為,社會群體中的個人大都有一種輿論協從心理傾向,其易受為傳播媒介所主導的輿論之影響。
那么,以批評家的評判為標準呢?且不說它自古以來就常常伴隨著作家的質疑,在當今這個受到解構主義思想沖擊的時代,就更容易招致批判。再說,批評家的評判比起讀者和作家來雖往往較理性、客觀、到位,可批評家也并不總是站在真理的一邊。歷史和時間無疑可以淘選出優秀的作品,但我們不能光坐在這里等待歷史的裁決,何況我們現在正在建構歷史,我們不能借口在文學價值的判斷上的困難,就推脫、放棄自己的歷史責任與使命。
雖然要對一篇文學作品的價值作出準確評判是件很復雜、很困難的事情,但是,大家對一部優秀的作品并不是沒有相對的標準。從歷史經驗和現實觀察出發,我們會發現,一部真正有價值的文學作品大致具有以下特征:一、適應時代需要、反映時代精神;二、具有文學上的自覺;三、有美學上的創造與追求。
如果上面這種看法大致成立的話,那我們就能解釋為何“80后”作家的一些作品賣得火,也就能回答令作家對此感到莫名其妙的疑惑。“80后”作家的一些作品之所以贏得很多讀者,是有其必然原因的。首先,其不少走紅作家是通過作文競賽挑選出來,頭上有天才少年的光環,是年輕讀者崇拜的偶像和明星作家。這些作品在市場上受到追捧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作品中有契合八九十年代出生的讀者所熟悉的那種生活經驗和體驗,其中有他們渴望的那種純真情愛和對世界的理解和想象,還有一種固有的反叛精神,其作品能引起他們的強烈共鳴。
可見,我們要更進一步準確的評價這些作品的文學價值,就必須了解這代年輕人的心理和精神生活,深入研究這些作品給當代文學注入的新元素。
批評家的價值選擇
從“韓白之爭”這一文化事件來看,文學的討論有從“經典的時代”轉向“相對論的時代”的跡象。
首先,“80后”作家在倡導一種新的文學觀念。在“80后”這個文學場中,作家被冠以一個別稱——“寫手”,這個稱呼其實含藏著他們對文學創作的認識和理解。在他們眼里,文學創作成了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文學發展的各種可能性在這個背景下能得以展開和生長。創作固有的那種神圣意義被他們消解了,市場化操作也在他們的文學創作中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這種觀念的變化給“80后”作家的創作帶來了重大影響,市場的追捧成了他們創作的重要動力。有作家曾公開承認過自己的這種無奈:“可以說,是書商推著我們走。”在當代文壇上,有不少作品就是商業化運作而產生的結果。文學的商業化成為推動文學創作的重要力量,這導致了文學創作的急功近利、浮躁和喧囂。
其次,由于媒介的新變及其提供的方便,使得任何人批評任何作品有了可能。以往文學批評是通過口頭和借助于出版的力量而得以傳播。這種傳播往往是單向的且容易受到控制。當下,由于新興媒體尤其是互聯網的興起,文學批評傳播的環境、渠道和方式與以往相比發生了嬗變。不僅文學作品可以在網上得到傳播,文學批評也同樣可以在網上進行并得到實時的傳播和回應。比如,作家博客的出現對文學批評活動具有深遠的影響,無論是批評的環節、程序、時間,還是批評的媒介、主體、讀者、范圍、層次都出現了新的建構。韓寒和白燁的爭論就是在博客上得以快速傳播的,經過傳媒的炒作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
在這個新傳媒環境中,不僅使得蒂博代的“人人都是批評家”有了現實上的意義,而且傳媒批評具有了驚人的能量,能夠做到那些為以往批評所夢寐以求的事情。
在這樣一個時代,更有理由要求批評家堅持正確的文學立場,以一顆對文學忠誠的心來從事批評活動,并做出自己的價值選擇。
一個真正的批評家應該告訴作家,一部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學作品應該具有哪些特征。在批評實踐中,既要促成文學創作上的萬馬奔騰、百花齊放局面的實現,更要強調文學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和應該負載的社會功能。因此,批評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和更好地對重大文學問題發言時需要實施某種策劃,但如果批評光是一種策劃,就容易淪為一種時尚。這種批評的力量貌似強大,其實走得不會太遠。
一句話,批評家不僅要成為觀點的提供者,還要成為觀點的引導者,為文學事業的發展和主流文化的建設做出自己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