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在白話成為“五四”新文學主流話語的浪潮中,通俗文學大師張恨水的長篇小說《金粉世家》在社會上掀起了一股經久不衰的熱潮,他在書中塑造的各種多情艷麗的女性形象及其在動蕩不堪的社會中表現出的“不道水空消息斷,只從鴉背看斜陽”的悲涼之美,都給廣大讀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在“先鋒小說”的話語實驗鋪天蓋地而來并且逐漸呈現多元趨勢的時候,素以“先鋒意識”聞名文壇的蘇童,卻用“一些古老的敘述方法敘述古老的故事”①,展現了三四十年代潮濕陰郁的南方深宅大院里一個個冷艷寂寞的女性形象,引起了廣泛關注。
近年來,研究者們對《金粉世家》和《妻妾成群》運用多種方法分別進行研究,成果顯著;但是卻缺乏對兩者筆下女性形象的共時態分析。兩者創作時間相隔近半個世紀,其中的令人贊嘆的女性形象又有哪些共性和差異呢?本文擬就此進行探討和闡述。
一、女性“物品化”的特點分析
1.女性性別的“物品化”。女性在男人眼中是作為占有的“物品”和泄欲“工具”存在的,已經被異化為物品,具有了符號的特征。張恨水和蘇童在描述方式上都存在性別“物品化”的特點。
張恨水對女性的描述方式往往陷入了“模式化的修辭圈套”,即對女性形象的“物品化”描述。僅以《金粉世家》第八十六回對女戲子白玉花的描述為例,這一段是金燕西初會白玉花時的所見,先寫烏衣之素,再寫花邊之妙,然后蕩開一筆,寫這裝束比起女子的白來不顯特別,最后才細致描繪女子的容貌,突出作者超常態的描述興趣和賞玩的態度。
而蘇童在《妻妾成群》中對女性的“物品化”描述方式不僅有頌蓮初次出現在陳家大院的亮相,有頌蓮心甘情愿做男人“玩物”的自覺,甚至還交代了她憑借“床上的熱情和機敏”使陳佐千得到滿足,感到迷戀,并為自己“有眼力”而沾沾自喜。頌蓮自己也說“女人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
2.女性欲望的“物品化”。張恨水極力書寫女性追求和維護自身的價值、尊嚴和獨立,凸現女性意識領域內渴望自由平等和尋求自我解放的途徑。正如大少爺金鳳舉之妾晚香所說“男子漢都是這樣的,愛那女子,便當著天神頂在頭上。有一天,不愛了,就看成了臭狗屎,把她當腳底下泥來踩。”出身青樓的晚香,對女性地位的認識的確精當,而她的悲切和憤怒大概也是作者為“飄零金粉”們所發的不平之音吧!作為一個在傳統文化浸染下成長起來、又深受“五四”新文化影響的作家,張恨水有著舊式知識分子憂患時世的道德良心和傳統價值標準,又有著“五四”新人對世俗人生的現實關懷和對個體生命的深刻體悟。而傳統道德標準抑制了提倡女性獨立、平等、自由的意識,使其很難上升為自覺地對男權社會的反叛和顛覆,這兩種思想的矛盾不可調和地存在于整部《金粉世家》之中。因此,他筆下的女性僅僅以憤怒得通紅的臉、哀怨得流下的淚來宣泄其不可滿足的欲望和無法張揚的生命渴求。
與張恨水相比,蘇童在表現女子欲望、表現其意識和潛意識方面,則更為大膽和直露。在蘇童筆下的女性已經對自己的“玩物”、“生育工具”地位有了自覺的認同感,她們不再提倡“獨立、平等、自由”,而是不擇手段地追逐享受和滿足欲望。在被壓抑、被奴役的境遇下,她們依然千方百計地施展手段以博得男人的寵愛和錦衣玉食的生活。當“陳佐千身上發生了某種悲劇”時,卓云主動承歡,梅珊與醫生私通,頌蓮與陳家大少爺飛浦之間“有了某種默契”。蘇童在大膽揭示頌蓮生命本能需求的同時,賦予其潛意識里對于梅珊“太自在太張狂了”的情感補償傾向;另外,在懷孕“變得可望而不可及”的絕望境地中,她似乎找到最后一線生機——頌蓮是想以飛浦之子蒙混過關,還是想勾引飛浦后私奔出逃,抑或是想聯合飛浦謀害親夫,蘇童并未言明,他只是真切地展示了這種欲望。蘇童筆下的“紅粉佳人”是欲望的化身,由于其附庸地位,她們只有壓抑自己的欲望以迎合男性,因此欲望最終必然難以完全實現。
二、女性“物品化”的類型分析
1.守成型——金太太和毓如。金太太是金家除了金銓之外的“頭兒”,是留過洋,“有學問”的女性。金太太是有一定進步思想的,但是她沒有擺脫處于附屬地位的女性的局限性:第一、過著依附男人的錦衣玉食的生活。第二、對姨太太的態度。對老實的二姨太太,她不怎么為難。對敢于爭寵奪愛的三姨太太翠姨就不一樣了:金銓過世后,她“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欺壓翠姨;在翠姨離家之后,用火將其所剩衣襪付之一炬。第三、對兒女恩威并施。新年之際,賞給兒媳姑娘們的白玉、翡翠等;燕西生病,金太太沒洗臉就過去探看。金銓病故,兒子兒媳鬧著爭家產時,金太太則予以嚴厲的斥責。可見,兒女言行是否符合舊道德規范的尺蠖是她喜好的標準。
毓如身為陳佐千的大太太,又生育了飛浦,大可安享晚年。對于與姨太太爭寵,她感到力不從心,只好擺出大太太的威嚴和架勢,頌蓮初次拜會她時,她始終沒有看一眼,手里的佛珠卻滾落一地,泄露了內心的憤恨;對于姨太太之間的爭斗,她坐山觀虎斗,外加蔑視和訓斥;對于兒子與頌蓮多有親近一事,她幾乎和兒子吵翻了。可見,毓如與丈夫、姨太太及兒子的關系與金太太相比缺少了舊道德溫婉和寬容的面紗,又沒有新道德開放和理解的內質,因此表現出更為赤裸的女性心理。
金太太和毓如都參佛:金太太“不修什么來世”,“不鬧什么出家”,不“談什么大徹大悟”,“只要把心里的煩惱,洗刷一個干凈,在未死之前,享幾年清福”;毓如則是“閑著沒事干,濫竽充數罷了”。二人都是大家庭中有地位的女人,但面對自身生存的窘境,也只能心有不甘的理佛參禪,她們的生活目的是固守既有地位,屬于“守成型”。無論是表面上守住了,如毓如,或是表面上主動放棄了,如金太太,實際上都已經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其在男權社會的重要地位。
2.爭斗型——白秀珠和卓云。白秀珠是活躍在交際場上的闊小姐,但由于她“不可侵犯的小姐脾氣”,處處干涉燕西,以致二人決裂。燕西娶了清秋之后,白秀珠宣布“人家既在我手上奪了去,我一定要現現本領,還要在人家手上奪回來。”縱然她的品貌學問比得上燕西,本領手段高明,也是遇人不殊,一片癡心賦予了喜好無常的燕西。當然,起先她追逐燕西是有攀附之嫌的,是覬覦著國務總理家少奶奶的地位的,而金家衰敗之后,她追逐燕西則是虛榮心作祟,爭一口氣罷了。
卓云善于逢迎,頌蓮初次拜會就受到了熱情招待。她暗地里卻給梅珊下“打胎藥”,勾結雁兒給頌蓮“放蠱咒”。究其原因,卓云日漸松垮的身體已不可能是梅珊、頌蓮的對手,再加上沒有生養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其內心的恐懼是最深切的:毓如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所以為了鞏固她在陳家大院的地位,為了留住老爺對自己的青睞,她只有用盡一切手段與姨太太們爭斗。
與卓云相比,白秀珠的富家小姐出身造成了她爭強好勝的個性和脾氣,其手段和計謀卻比不上卓云狡詐、老練和狠毒。如果說白秀珠是由于因緣際會與清秋爭斗的話,那么卓云是由于對失去依附地位的恐懼及對同類的本能憎惡。 “被男人所寵愛的女人,自然要被女人嫉恨,而得不到男人愛的女人,也自然得不到女人的尊重。女人受到男人攻擊時,最高興的莫過于其它女人;女人攻擊女人時,通常引用男人的話,既含蓄又婉轉。”② 在白秀珠身上,女人的爭斗似乎有逞口舌之強的意味,而在卓云處,同性之間由于天然本性而引起的爭斗則是陰森可怖,甚至是充滿血腥味兒的。
3.反抗型——翠姨和梅珊。同為姨太太的翠姨和梅珊有著許多共同點:第一、容貌艷麗。翠姨是“二十多歲”“花枝般”的女人;而梅珊則有著一張“美艷絕倫的臉”,常常穿起戲裝唱京戲,“水袖在風中飄揚,舞動的身影像一個俏麗的鬼魅”。第二、馭夫有術。翠姨為鳳舉討姨太太的事在金銓面前的疏通,其乖巧和手段可見一斑。梅珊則讓老爺嘴硬耳軟,恨愛不得,甚至在頌蓮的新婚之夜,硬是拖走了陳老爺。第三、追求幸福。在金銓死后,翠姨面對金太太的專橫,勇敢地出走。而梅珊則更為明白地表示“他只要超過五天不上我那里,我就找個伴。我沒法過活寡日子。”后來真的和醫生有了情人關系。
二人在性格上也有著巨大的差異:第一、翠姨善于逢迎,圓滑乖巧;而梅珊則率性直露、張揚凌厲。第二、內心都充滿危機感,但表現不同:金銓在世時翠姨錦衣玉食卻拼命攢錢、打算長遠;而梅珊卻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第三、翠姨的反抗是在金銓已死、自己又沒有兒子可以依靠的情況下進行的;梅珊則是在自己生育了兒子飛瀾,陳老爺“身上發生了某種悲劇”之后,在機關算盡的陳家大院,這種反抗極為不理智,因此更具有叛逆性。另外,梅珊的偷情是她對于自身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的一種不自覺的沖撞,年老色衰的卓云就是她的前車之鑒,與其“絮已沾泥便不飛”③ 時每日陰毒地算計他人,不如在自己還是“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時盡情地享受一番。
4.妥協型——冷清秋和頌蓮。同為家道中落、處于無父可依境地的冷清秋和頌蓮都面臨著“暮春風雨,苦虐梨花”④ 的世情世態,兩個人都作了妥協,清秋選擇嫁給燕西,頌蓮則進入陳家大院成為四姨太太。二人也有許多同中有異的特點:
第一、出身教養。清秋的父親死后,家道中落了,她自己是“念了上十年的書”,新舊知識都有,其才學連金銓和鳳舉都贊嘆有加。頌蓮的父親“因經營茶場倒閉而自殺”,她自己是接受過新思想的“一年級女大學生”,因此“很實際”。
第二、對丫鬟的態度。清秋認為使女“不過窮一點兒”,并不代表地位和人格低下。不過她仍覺得三少奶奶有秋香伺候“多么稱心”,心里很羨慕,只是礙于婦女解放的風潮和內心的善良,不愿“花錢拆散人家骨肉”,暗示了其對于傳統等級觀念的傳承以及“禮賢下士”“不問尊卑”的一種姿態。
頌蓮對丫鬟則表現出主人的頤指氣使,出于本能把雁兒當成敵人,是其奴性思想所致,她是陳佐千的“奴隸”,雁兒則是她的“奴隸”。不管是“奴隸”,還是“奴隸”的“奴隸”,都要有對主子俯首貼耳的謙恭,不能沒大沒小、說話隨便。這顯然是“五四”民主平等觀念沒有深入其思想內核所致。
第三、對幸福的理解。清秋看重物質享受,但她認為如果沒有了愛情,“富貴的日子,如同穿了渾身的錦繡,帶著一面重枷,實在是得不償失”。頌蓮甘愿用青春美貌換取錦衣玉食,對“干瘦細長”“形如仙鶴”的陳老爺極盡逢迎。對頌蓮來說,物質的享受和情欲的滿足就是幸福。
第四、對丈夫的態度。起初,清秋還勸燕西把錢給自己保管,隨著燕西對自己的冷淡,漸漸對他不管不問;分家以后,她制作了“小家庭第一年預算表”,燕西拒不接受,她便放棄了。清秋對燕西百般妥協,同時反躬自省其“寄生”的處境,最后宣布“我自信憑我的能耐,還可以找碗飯吃,縱然找不到飯吃,餓死我也愿意。”表現了其由妥協而覺醒的歷程和作為一名知識女性的傲骨。起初,頌蓮恃寵而驕,在老爺五十壽辰的家宴上當眾吻他;老爺為了刺激要換一種有辱頌蓮人格的性交方式時,她拒絕了;隨著老爺對頌蓮的冷淡,她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轉而徹底的妥協和屈服。
第五、對未來的恐懼。清秋之夢揭示了她“落絮沾泥”被燕西棄之不顧的恐懼,同時也是對她現狀和未來的一種暗示:“杏花下面,有一個女子一閃,看不清是誰,燕西丟了清秋,便趕上去……燕西只管追那女子去了,哪里聽見呢。”頌蓮被古井的幻象迷惑著:“一只蒼白的濕漉漉的手,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升起來,遮蓋她的眼睛……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頌蓮,你下來。頌蓮,你下來”。這是頌蓮在井中嗅到的死亡氣息,是內心悲涼和恐懼的寫照。尤其是梅珊偷情被丟到井里淹死,頌蓮被逼瘋之后,她反復說的一句話是“我不跳,我不跳,我不跳井”。我們可以推斷:頌蓮潛意識里已經與飛浦發生了關系,她害怕自己遭遇相同的命運,這種恐懼在她瘋掉之后仍然緊緊地跟隨著她。
5.高攀型——小憐和雁兒。同為丫鬟,小憐與富家少爺柳春江暗中交往,甚至離家出逃并與之成婚;雁兒因為陳老爺摸了一把,就敢不軟不硬地頂撞頌蓮,同時在大少爺面前獻殷勤。二人的愿望都是擺脫奴仆地位,所用手段卻大相徑庭:小憐的努力僅限于私下與柳少爺鴻雁傳書,暗述衷腸;雁兒卻上升為對頌蓮下蠱咒。二人努力的結果也截然不同,小憐后來很闊綽地回金家拜訪,雁兒卻被逼吞草紙暴死。誠然,小憐是幸運的,但是她由出逃使女的身份嫁到柳府,不得不寸步小心,天長日久難免不成為清秋第二;就是過得好,也不過是“扶正了的平兒”,在依附男人的生活中難以找到歸屬感。雁兒是不幸的,她為了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忍受頌蓮在她頭上翻找虱子、劈碎衣箱、以頭撞墻的侮辱和傷害,用盡所有手段卻是陷入想做男人“玩物”而不得的境地。
綜上所述,《金粉世家》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具有類型化的特點,即“把人物特征抽象成若干固定的符號,達到簡化、易懂的目的”⑤。這些女性除了作為符號的鮮明特征之外,還有符合這些特征的豐富的人物內質。而《妻妾成群》則偏重于把女性寫成了同一類型女人的不同時期,如同電影膠片放映著一個有著成為“玩物”自覺的女人“高攀”到男人的寵兒地位,“妥協”于男人的權威,漸漸“恃寵而驕”,后來韶華不再,只得用盡手段“爭斗”以博得男人的歡心,鞏固地位,最后淪為甘于“守成”。總之,兩部小說的文本塑造了生動鮮活的女性形象,都復制出赤裸裸的真實,展示了女性千般凄楚萬般無奈的悲涼之美,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女性“物品化”悲劇的原因分析
《金粉世家》和《妻妾成群》都是寫封建家庭中的女性生活和女性之間的情感糾葛,都展示了這些女子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那么造成悲劇的原因是什么呢?
首先,兩部小說都揭示了女性生存悲劇的歷史原因,即男權中心的文化傳統。“上帝待女人似乎十分不公,給了女人比男人漫長的生命,卻只給予更短促的青春;給了女人比男人長久的忍饑耐渴力,卻只給更軟弱的臂力;生命的發生本是由男女合成,卻必由女人擔負艱苦的孕育和分娩;生命分明是吸吮女人的乳汁與鮮血長成,承繼的卻是男人的血緣和家庭,在分派所有這一切之前,卻只給女人一個卑微的出身——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⑥ 幾千年來男權文化使女性長期處于一種受壓迫、受奴役的附屬地位,身上壓抑的枷鎖越來越沉重,女性甚至成為男性賞玩的“物品”和生產的“工具”,被異化為非人,成了有價的物。而男人憑借其對金錢的占有,輕而易舉地成為女性的主人。
其次,兩部小說都揭示了女性生存悲劇的社會原因,即新舊更替時不可調和的矛盾。兩部小說講述的都是時代的革故鼎新、制度的興替衰亡的歷史大潮中女性的生存境遇。新時代取代舊時代是歷史的必然,但是舊有的意識形態的諸多方面依然制約著人們的心理和行為。“生活方式的取代并非突然發生的,當新的生活方式逐漸形成時,舊的生活方式仍然存在著,新的生活方式的巨大突破最初必然無力反對舊勢力,因為舊的生活方式的內聚力尚未枯竭,過渡時期是悲劇地帶。”⑦ 在過渡期中,傳統道德意識使女性對于自我的傳統角色的認同根深蒂固,而新文化運動對于女性自我意識的萌發和自由平等地位的追求,則有著狂飆突進的推進作用。因此,在強大的男權傳統的轄制與“五四”新思想稍弱卻熾熱的撕扯下,女性對于自身的思想和行為難以形成新的范式和標準,在動蕩不堪的社會和時代變革中擺脫不了悲劇的命運。
再次,兩部小說都揭示了女性生存悲劇的主觀原因,即女性自身某種本然的人性弱點。南帆說:“一個女人與其說是天然形成的,不如說是社會文化調教出來的。”⑧ 由于處在視女性為“物品”和“工具”的男權文化中,女性往往壓抑天性的欲望,認同傳統女性的角色,順應該文化的要求。“正因為女性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是從客體身份被動參與社會生活,她們作為男性的附屬品總是自覺、不自覺地認同主體身份的男性的意志,這種‘服從意識’久而久之便積淀成為一種惰性的文化品格:即對男性的依附意識。”⑨
《金粉世家》和《妻妾成群》揭示了女性生存悲劇背后的歷史、社會和自身原因,卻沒有為女性擺脫悲劇命運指明方向。《金粉世家》中翠姨定意要追求幸福,她想到的出路:一是“當姑子去”,二是“找職業學校”。然而,過慣了寄生生活的女人是不容易真正獨立的,她最可能的出路是恃機再嫁吧!即便是不帶金家一文,賣字度日撫養幼子的冷清秋,也無法抹去對燕西的愛戀和怨恨,進而轉向對兒子的依附和占有。至于其他女子,甚至還沒有翠姨和清秋姑且一搏的勇氣,沿襲著幾千年來既定的生活模式。與之相比,《妻妾成群》中眾多女子的生存境遇似乎更為慘烈,若得不到男人的寵愛或在激烈的競爭中無法立足,則或死或瘋。飛浦想帶頌蓮去云南,她很清醒地答道“我倒是想去,就是行不通”。即使頌蓮、梅珊都能私奔出走,她們也不過由小的金絲雀籠子換到稍大的金絲雀籠子罷了。她們的“肋骨”地位和依附意識沒有絲毫改變。正如西蒙·波伏娃所說:“通奸、友誼和社交都只不過是婚姻生活的轉移;它們對忍受婚姻生活的約束可以起到幫助作用,但不可能予以消除。它們是一種不安全的逃避,根本不會讓女人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⑩ 實際上,兩部小說沒有明確指出女性自我解放的途徑,甚至對這種努力持置疑態度,但是仍然提供了從男性角度觀照女性生存境遇的契機。
四、創作構思方式的異同及思考
《金粉世家》和《妻妾成群》的生活是非體驗性的,張恨水將其比喻為 “蜃樓海市”{11},蘇童也說“我的創造也許只在于一種完全虛構的創作方式”{12}。這就意味著二者的創作構思都是通過“想象”的途徑完成的,但是他們對女性形象的想象方式卻有著相當大的差異。
《金粉世家》實際上是“間接取的事實之影,而不是直接取的事實”{13}。而作者也坦言“我寫《金粉世家》,卻是把重點放在這個家上,主角只是作個全文貫穿的人物而已”{14}。因此,在這幕特殊的背景映襯下出現的女子,或清媚可人、能詩能文,如冷清秋;或艷麗高傲、浮華于世,如白秀珠……都是張恨水為了敘事而設置的整合過的女子。換言之,這些女子都因作家對于家族想象的理想主義態度及對敘事的過度強調,在某種程度上喪失了主體性,成為了在紛繁復雜的背景下閃動跳躍的游魂。
同樣沒有豐富人生閱歷的蘇童,依靠其才情,展開想象的翅膀,以“完全虛構”的方式進入生活。蘇童曾說過:“當初寫《妻妾成群》的原始動機是為了尋找變化……而我的創造也許只在于一種完全虛構的創作方式,我沒見過妻妾成群的封建家庭,我不認識頌蓮、梅珊或者陳佐千,我有的只是白紙上好畫畫的信心和描繪舊時代的古怪的激情。”{15} 雖然是“完全虛構”的方式展示的非體驗性生活,但蘇童筆下“來自江南古城那些美麗而腐朽的角落”{16} 的艷麗女子,都有著驚人的逼真效果。正如美學家喬治·桑塔耶納所言,理想人物的創造“受我們的想象規律所決定,所以我們不難了解,為什么心靈發乎自然的創造能夠比任何現實,比出自現實的任何道理,都更加動人更加生動。藝術家可以發明一種形式,這種形式因為適合于想象,就寓身于想象中,成為一切觀察的參照要點,成為自然性和美的一個標準”{17}。但不容置疑的是,蘇童濾掉了傳統女性溫婉、高貴、善良的天性,而以殘忍、陰毒、冷酷代之,其手中的剪刀隨“想象”任意揮舞,繼而拼貼和再現了一個“蘇童版”的舊時代女性悲劇。事實上,其中的女性雖然形象豐滿、性格復雜,也已經完全喪失了主體性。
因此,《金粉世家》和《妻妾成群》中的女性形象由于作家的獨特的創作構思方式,展現了同中有異的迷人魅力,同時也引起我們的思考:
第一、張恨水和蘇童對于時代風潮的疏離。張恨水雖然對于時代風潮進行了滲透和強調,但是這些思想除了一小部分用來進行了人物實驗外,大多數只是成為書中小姐太太們為一己私利彼此辯論的素材。因此,這些“五四”風潮撞擊下的女性形象成為研究作家和當時女性心理的最佳范本。而蘇童更是對時代思潮作了干凈徹底的絕緣處理,他將受到新思想影響的女性放置在保守停滯的真空里,永遠面對她們的主人和自己無法消磨的欲望,讓讀者從中窺探到赤裸裸的人性。
第二、張恨水和蘇童對于女性的悲劇眼光。美國學者西華爾在其《悲劇眼光》一書中寫道:“悲劇眼光將人看作尋根究底的探索者,赤裸裸的,無依無靠的,孤零零的,面對著他自己天性中和來自外界的各種神秘的力量,還面對著孤獨和死亡這些無可回避的事實。”誠然,張恨水和蘇童是處于男權的立場來寫作的,但是他們對于女性的生存悲劇都進行了自覺和不自覺的追問,顯示了其形而上的思索。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
注釋
①蘇童:《怎么回事——紅粉·代跋》,《蘇童小說集》,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8頁。
②季紅真:《世紀性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頁。
③④張恨水:《春明外史》,北京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
⑤焦玉蓮:《張恨水小說的人物形態》,《唐山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0年第3期。
⑥王安憶:《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5頁。
⑦雅斯貝爾斯:《存在與超越》,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00頁。
⑧南帆:《沖突的文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51頁。
⑨林翠萍:《蘇童的女性世界及其創作心態初探》,《寧德師專學報》1997年第4期。
⑩西蒙·波伏娃:《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版,第627頁。
{11}{13}{14}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金粉世家〉的背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12}{15}蘇童:《婚姻即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第1頁。
{16}王干:《蘇童意象》,蘇童:《城北地帶》,今日中國出版社1994年版,第282-284頁。
{17}喬治·桑塔耶納:《美感》(卷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22頁。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