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成雨什么也做不了,只捂著胸口等丈夫回來。
她丈夫冉晴光到局里開會去了。
今天可不是一般的會議,今天的會議將決定冉晴光能不能升到副局長的位置。
冉晴光是四川天生市梧桐區南城派出所的所長,他從三十二歲當所長,管了北城,東城,然后到了南城,年齡也從三十歲到了四十七歲,頭上濃密的毛發都差不多掉光了,露出一大片蠟黃色的頭皮,如果這次還當不了副局長,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吃罷早飯,成雨剛把丈夫送出門,她的心里就發慌,慌得渾身癢,連骨頭里也癢。她想出門找人打麻將,可是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那幾個麻將客都是老熟人,同時也跟她一樣,因為丈夫在市里某部門任了個一官半職,就辭掉工作,在家里當起了全職太太,表面上成天都在麻將桌上混,一副慵懶多情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其實她們對官場的興趣大于對麻將的興趣,敏感的神經,就像埋藏在地下的電纜,延伸到了城市的角角落落,市里隨便哪個要害部門有了風吹草動,都會在她們的中樞神經里引起振動。如果這時候成雨去找她們打麻將,屁股還沒坐穩,她們就會問:“晴光這回有戲了吧?”
成雨該怎么回答呢,她當然覺得丈夫應該有戲,可萬一沒有怎么辦?這是很難說的,上兩次公安局換屆,大家都認為晴光有戲,結果第一次沒動他,第二次把他從東城調到了南城,要是這次又把他從南城調到西城呢?
東西南北,冉晴光幾乎走遍了,就差一個“中”了。
再坐不了“中”,這輩子就只能眼睜睜劃上句號。
冉晴光的心里很不平衡。在系統內,誰都承認他的膽魄和能力,有次開大會,局長當著全體干警的面,號召大家向冉晴光同志學習。對此,冉晴光覺得自己受之無愧。
這是不需要證明的,只要看看他的幾次調動就清楚了。
他由北城到東城的時候,東城正有一個黑社會團伙,老大外號八哥,手段極其毒辣,鬧得人心惶惶,年輕女人一到天黑就不敢外出。冉晴光去東城上任的當天,就去會了八哥手下的老二老三,他只對兩人說了一句話:“去告訴八哥,就說從今天開始,東城的治安歸我冉晴光管理了。”對冉晴光的大名,八哥當然早已知道,他去北城任所長之前,北城是典型的爛攤子,幾個西瓜販兒,欺行霸市,還有一伙地痞,就像《水滸傳》里面的牛二一樣,走哪吃哪,從來不付一分錢,冉晴光上任不到兩個月,那些家伙就都變成良民了。
八哥聽了老二老三的匯報,知道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對手,沉吟良久,冷笑著說:
“老二,你去對姓冉的說,今天晚上,我要在草尾湖跟他單獨會會面?!?/p>
草尾湖位于天生市西南郊三公里處,由于旁邊有家殯儀館,白天去那里游玩的人極少,更不要說晚上了。老二去把話遞給冉晴光,不敢久留,撒腿就走。他并不是怕冉晴光,而是聽了八哥的話,連他自己也感到身上發冷。
老二的步態有點微跛。這是因為他被切掉了一根大腳趾。那是去年春天,八哥命他晚上帶幾個弟兄去搶一家煙酒店,守店的是一個患著哮喘病的老人,當他們破門而入的時候,老人明白肯定是八哥一伙人來了。這伙人成了懸在市民頭上的一把刀,令人談之色變。他們搶劫時,被搶者稍有不從,就砸毀店子,還把人打得缺腳斷手。老人不怕挨打,就怕搶店里的東西。這是女兒的店子,女兒兩口子都沒工作,去外地打了幾年工,好不容易掙下一點錢,又去銀行貸了款,才開了這家煙酒店。老人知道跟這伙人是說不清道理的,他只是卟嗵一聲跪了下去。
老二想,我父親也是這么大年紀了,我父親也是體弱多病。于是他猛然間有所觸動,不僅沒搶一分錢,也沒拿一條煙、一瓶酒。
回去之后,八哥說:“老二,按規矩,要剁掉你一根指頭的,念你跟了我這么幾年,再說剁掉指頭今后做事也不方便,就免了,但規矩不能不要,你就用一根腳趾代替吧?!?/p>
老二知道這時候不能求饒。在八哥面前求饒,就等于是火上澆油。八哥最鄙視的,就是求饒的男人。老二抽出匕首,自己切斷了一根大腳趾,八哥當著他的面,挑去那根腳趾的趾甲蓋,再清洗干凈,丟進了他喝的藥酒瓶里……
冉晴光聽了老二帶來的口信,瞇著眼睛,目送著老二離去的背影,掂量八哥那句話的份量。
下班的時候,他給妻子打電話,說他有公務要辦,不回去吃晚飯了。然后,他去離派出所不遠的小店里吃了碗熱干面,接連抽了幾枝煙,就朝草尾湖走。他沒要所里的車,也沒坐出租車,而是步行去的。到草尾湖邊,已是殘陽如血。他前后左右察看了一下,在亂草叢生的湖邊選定一塊石頭,就腰板筆挺地坐了下來。
晚霞橫躺在湖面上,深灰色的天空沉入湖底,繚亂的草影,還有各類昆蟲飛翔跳躍的身姿,都在他面前演奏著生命的歡歌,展示出無比的生動。在他背后幾十米遠處是一座名叫蓮花山的土丘,丘上果木成林;斜對面就是殯儀館,嘆息生命逝去的哀樂聲斷續地傳過來……
冉晴光坐到天黑透,也不見八哥的影子。但他沒離開,直到月亮升起來了……月亮升到中天了……時間已過半夜,殯儀館的燈光也次第熄滅了,還是沒什么動靜,他才站起來,拍一拍坐得發麻的屁股,朝湖里撒了泡尿,點上一枝煙,步行回家。
那天晚上,八哥事實上是去了的,他身邊帶著五個人,天黑前趕到了蓮花山。對這次約定,八哥覺得有兩種可能,一是冉晴光根本不會去,他相信,就算冉晴光生著豹子膽,也是不敢晚上單獨去草尾湖跟他會面的;二是冉晴光會去,但一定帶著荷槍實彈的干警。八哥猜想第二種可能性最大,他的手下也是這么估計,勸他不要去算了。但跟強硬的對手失約,不是他八哥的風格,哪怕剛走攏就撤退,也必須去。為防萬一,他讓跟去的人都帶上了兇器。
結果他發現,冉晴光不僅早就來了,而且明明白白只有一個人!
周圍是否有埋伏,那是一看即知的,緊靠水邊的湖岸圍了芭茅、野蒿之類的亂草,亂草之外就是光禿禿的石骨子坡地,要想把人藏下,只能借助草叢,可草梢沒有絲毫壓伏的跡象。會不會埋伏在殯儀館里呢?八哥經過分析,覺得也不可能:如果是那樣,冉晴光會坐在靠近殯儀館的地方。他故意離殯儀館那么遠,就是要向他八哥表明:我是一個人來的。
那一刻,八哥受到極大的震動,他匍匐在地上,摸著地上干硬的黃土,聽著穿林而過的風聲,覺得黃土和風聲都帶著冉晴光的硬骨。當天色黑透、月亮還沒出來的時候,他的手下請求出擊:也不干別的大動作,就是給姓冉的一點顏色。八哥說:“蠢豬,他敢一個人來,還怕你給他顏色看?”手下說:“那就弄死他?!卑烁缡裁匆矝]說,只是咬了咬牙。他咬空牙也像嚼著濕牛皮,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這么咬牙,就是教訓手下人的前兆。再沒一個人敢開腔了。
沒見過八哥的,以為他這么心狠手辣的一個人,一定生著兇相,其實他是一個不滿二十八歲、相貌英俊且文質彬彬的小伙子,他對手下的威懾力不是來自外表,而是浸透到他血液中的膽量和殘忍勁兒。
那天夜里,月亮出來不久,八哥朝手下揮了揮手,悄悄回城去了。
以往,八哥跟派出所打交道,首先是來硬的,硬的不行,再來軟的。軟的就是送錢。他這回也如法炮制。兩天之后,八哥讓老二帶著五萬元現金,再去求見冉晴光。
冉晴光微笑著摸了摸那一沓百元大鈔,對老二說:“我以為八哥是個聰明人,哪知他自己把罪證送上門來。不過這點罪證說明不了多少問題,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主動來向我交代?!?/p>
然后,冉晴光把鈔票重新裝進信封,往老二面前一扔,說:“拿回去吧,誰都需要錢,你們也需要錢。但錢要來得正當。如果這筆錢不是通過正當手段得來的,就請八哥暫時放著,不要亂花,否則,將來要他交出非法所得,又交不出來,那事情就更麻煩了?!?/p>
老二還要說什么,但冉晴光已點上一枝煙,猛一口就抽掉半枝,黑乎乎的煙灰先是疲憊地彎成一個弧形,然后無聲無息地癱軟到地上。老二不敢多言,拿著信封就走。
老二匯報情況之后,八哥陷入長久的沉思。以前那些所長,硬的打不通關節,軟的必能打通,正由于此,他的團伙才能存活這么久。他沒想到冉晴光軟硬不吃。
他打心眼里敬佩姓冉的。
三天以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八哥帶著他幾個得力干將,去找冉晴光投案自首……
這件事情,在整個天生市引起軒然大波,冉晴光也被市里的媒體稱為孤膽英雄。
冉晴光很自豪。他自豪的不僅是得到了百姓的認可和上級的嘉獎,還因為他從精神上征服了一個罪大惡極的人,且保住了那個人的性命:八哥本應該吃槍子兒,由于是主動投案,被判了無期。
可是成雨卻很憂慮,成雨說:“在這件事上,你得罪的人太多了……”
冉晴光將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制止妻子說下去。他懂得妻子的意思。八哥進看守所后,把什么都交代了,其中包括他給梧桐區公安局某些人送禮的事情,而這些人,有的是副局長,有的已到市公安處任職,事情敗露后,雖然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處分,卻都沒被撤職,這就意味著,在冉晴光未來的道路上,已經橫亙著幾塊大石頭。對此,冉晴光不是沒有想過,想起來也讓他心寒過,但他最后還是鼓勵自己,既然干了一個職業,就要對這個職業具有起碼的忠誠。同時他也相信,只要把工作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份上,就不愁得不到重用。
那一年,冉晴光獲得了天生市優秀政法工作者稱號,還獲得了國家公安部頒發的二等功獎章。在天生市公安系統,他是惟一獲此殊榮的人。他想自己應該順理成章地被提拔,可領導親切地對他說:“你還年輕,還要經受磨礪和考驗?!彼腩I導的話是對的。他所從事的工作是維護社會秩序,就更應該懂得遵守秩序。他所維護的,是社會的外在秩序,但社會還有內在秩序,這內在秩序就是任何人要想飛黃騰達,都必須要經歷一個過程,這就像走路,五十里之后才會有百里。他相信自己現在至少已走過七十里了,離目標不會太遠了。
但讓他意外的是,跟他一同被提升為所長、業績遠不如他的何大坤,卻在那次換屆中當上了副局長。
他從那時候就開始不平衡。
又過幾年,局里進行了第二次人事調整,結果副局長一職依然沒有他的份,新任局長姓王,王局長對他說的話,跟老局長是一模一樣的,連說話的口氣和姿態也是一模一樣的:“你還年輕,還要經受磨礪和考驗。”但那時候冉晴光已年過四十。對官場中的男人而言,四十歲是一個宿命的年齡,在你面前,明明白白停靠著一條船,你能擠上船去,就能大展宏圖,要是錯過了這條船,可能就永遠也見不到彼岸的風景了??赏蹙珠L還說他年輕呢。
不過他也認了。雖然已明顯出現禿頂的跡象,但他精力充沛,的確也說不上老。就再等一等吧,冉晴光想。他也只能這么想。恰恰因為他只能這么想,才致使他心里越來越不平衡。
那情緒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帶著銳利的鋒芒,一寸一寸地往他的皮肉里扎。
好在他的工作又有了新的調整——從東城到南城。
去一個嶄新的環境,總免不了事務纏身,這有效地遏制了他惡劣心緒的蔓延。
可領導派他到南城,并不是讓他來休養生息的,而是讓他來啃硬骨頭的。南城被老百姓稱為天生市的紅燈區,各類娛樂場所大眼瞪小眼地緊挨著。這些娛樂場所都是很富有生命力的,就像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且它不會像原上草那樣一歲一枯榮,只要短暫的“打擊”(即他們所謂的“野火”)過去,它又會生意盎然。更何況梧桐區南城的娛樂場所,根本就沒被“野火”燒過!這是因為市公安處靳副處長的兒子靳川來這里開了家夜總會。
靳川的夜總會名叫塞納河,雖地處偏荒,卻打出國際氣派,在里面出入的,還真有一些金發碧眼體壯貌美的花魁女郎,盡管有人說那金發是燙染的,碧眼是點了某種眼藥水造成的特殊效果,但依然吸引了一擲千金的官場和商界人物。他們寧愿信其真不愿信其假。凡去過一趟塞納河的人,遇到信得過的朋友,都樂滋滋地講述自己獵洋艷的經歷。
有了靳川的庇護,南城的娛樂場所都利用女人大把大把地撈錢。他們本以為可以這樣撈一輩子錢,誰知禍從天降:有一天,省城一家大報突然登出一篇長文,撰文的就是該報記者,不知他什么時候潛入到天生市梧桐區來的。記者在文章中說,那天夜里他去“天上人間”娛樂城,發現有賣淫嫖娼現象,就撥打了110,二十多分鐘過去,110才有車來??删觳皇橇⒓瓷蠘菣z查,而是站在大廳里,跟大堂經理閑聊,抽煙,聊了近十分鐘,樓上的男男女女都整裝而出,警察才上樓去。其結果,當然是什么也沒查出來,等他們走后,消失了的艷妝女郎又重新歸位。
——關鍵問題是,在離“天上人間”不到200米的地方,就是烈士陵園!
報紙出來不到半個鐘頭,王局長就接到市公安處李處長的電話,要求他嚴查此事。李處長也是剛剛受了省廳領導的電話批評,顯得格外惱怒。
王局長著了急。他內心也覺得,在他管轄的地盤上出現一個被老百姓唾罵的紅燈區,是他當局長的恥辱,可靳川在那里,他有什么辦法?雖然這次被曝光的并不是塞納河,可塞納河與天上人間的門面相隔不會超過二十米。王局長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向靳副處長請示一下。
靳副處長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他把王局長像罵龜兒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人)一樣罵了,說你的地盤上出了這么丟丑的事,不及時處理,還有臉打電話來?靳副處長差一點就說:“事情又不出在塞納河,你給我打電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管靳副處長怎樣罵,王局長也不敢開腔,靳副處長不僅是他的上級,還是他的恩人,他能當梧桐區的公安局局長,靳副處長是幫了忙的。但王局長也是有些血性的人,他左想右想就是想不通:我向你請示,不就是尊重你嗎,你怎么連黑臉白臉也分不清了?王局長又想:我已當上局長了,這官也做到頭了,不想求你了,再說,如果我還想往上升,求你也沒用,你不就是個副處長嗎?
正是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王局長才把自己的得力干將冉晴光派到了南城。
冉晴光深知,他這次要啃的其實不是一塊硬肯頭,而是一根筋。這根筋是高級橡膠做成的,綿軟而堅實。“天上人間”已停業,老板被拘留了十多天,還被罰了款,但這能說明什么呢?他首先要治的是塞納河,塞納河是蛇頭,蛇頭不打,蛇就繼續活著。冉晴光清楚其中的利害,因此他很痛苦。他已經有了一官半職,可以說他算是在官場上混了,既然在官場上混,就必然想做更大的官。這跟農民種地是一樣的,農民今年在這塊地里收了五百斤玉米,明年就想收六百斤。冉晴光要做到這一點,就不能得罪靳川。不得罪靳川他就可能無所作為,而無所作為又與他的職業理想直接相悖。冉晴光的痛苦就由此而來。
他采用了不是對付硬骨頭而是對付橡皮筋的策略,就是慢慢磨。他幾乎每天吃過晚飯,都穿著制服,只身到塞納河去。第一天,靳川不在場。大堂經理見他進來,立即把他往包間請。在樓梯的拐角處,有一個面積不小的包間,專門用來接待貴客。冉晴光說不了,我就在廳里坐坐。言畢,他走向傍墻的沙發。那座沙發與大門正對,有人進來,一眼就會看見他那身顯眼的制服,還有他光出一大片的蠟黃色的頭皮。大堂經理立即吩咐給冉所長倒茶。冉晴光想,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他卻知道我是冉所長,這是他敬業的表現,干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規則,干哪一行都不容易……
服務生把茶送來了,大堂經理也跟過來,帶著微笑給冉晴光敬煙。這微笑里面,既有諂媚的意思,同時也表明,我是塞納河的大堂經理,是靳副處長的公子靳川的手下。這后一層意思似乎更明顯些。他跟冉晴光說話,也心氣平和,鎮定自若?,F今娛樂場所的從業者,能如此鎮定地面對派出所所長,已足夠顯示他自己的身份和背景了。
大堂經理以為冉晴光坐一會兒就走的,但一直到天黑,他也沒有離開的跡象。其間,有幾輛車到了門外的停車坪上,人沒下來,車又開走了;又有一些人進來,剛把推拉門掀開一半,又退出去了。端掉八哥窩點的那段日子,縣里和市里的報紙都連篇累牘地登載冉晴光的事跡,還附上他的照片,有幾個人不認識他呢,有幾個人不知道他的厲害呢。大堂經理有些坐不住了,再次邀請冉晴光去包間喝茶。冉晴光又拒絕了。他拒絕的口氣很親切,甚至很家常,也像一根橡皮筋。大堂經理無可奈何,找借口進屋給靳川掛了個電話,請示靳川是不是親自來把姓冉的打發走。那時候靳川正在別處打麻將,他沒好氣地說:
“讓他耗,看最后被耗光的,是他還是我!”
靳川的父親雖然是公安處的副處長,可靳川向來瞧不起搞公安的人?;蛟S正因為他父親的職位,他才把搞公安的不放在眼里(別說小小一個派出所所長,就連王局長他也可以使喚)。當他聽說八哥曾向冉晴光送五萬塊錢被拒絕的事,他就尤其看不起冉晴光。他覺得一個人連錢也不知道要,無疑是愚蠢的。說穿了,八哥團伙又不是你冉晴光到東城的時候才形成的,你只須不讓那個團伙發展壯大,控制他們不做出殺人放火這些過分惡劣的事情就行了。一個聰明的公安領導,一定會有意在自己的轄區內留下一塊毒瘤,有了這塊毒瘤,你就不斷地有事做,不斷地有成績出來,也因此會不斷地受到上級和百姓的關注,而一旦把毒瘤割掉,你就無所事事了,就成為被遺忘的人了。
那天夜里,冉晴光一直跟大堂經理聊到夜里十點半過。話題都是冉晴光挑起的,說的都是扯卵撒網的閑事,沒有中心,毫無主題。
這樣,在十點半之前,凡是想進來在女人身上買歡的,都知趣地撤退了。
第二天,冉晴光又在差不多的時間到了塞納河。靳川依然不在場,不過他這次是有意回避。
第三天,靳川終于早早地來大廳等候冉晴光,冉晴光也按時到來了。冉晴光緊緊地握住靳川的手,說靳老弟,很久不見你的面了。靳川疑惑地看著冉晴光那副親熱和高興勁兒,但只疑惑了不到半秒鐘,就以同樣的熱情把冉晴光往包間里擁??扇角绻獠蝗?,他說:“我就喜歡在你大廳里坐坐呢。”
靳川覺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氣,可冉晴光卻穩如一堵墻。其實冉晴光也就1米7的樣子,身材也不粗壯。靳川只好聽任他坐在前兩天坐過的位置。靳川在心里冷笑了一聲,過去陪坐。沒過多久,又有一些車開來了,然后又開走了。靳川冷著臉,給大堂經理使了個眼色,大堂經理會意,站到門外去了,凡是看見人來,他都把他們往里面請,如果是來喝酒的,品茶的,唱歌的,都昂首挺胸地進來了,如果有別的想法,都一面往大廳里瞅,一面訕訕地離去。
這讓靳川異常惱怒,他沒把冉晴光陪到底,就借故出門,親自登門找王局長去了。
“你為啥派個鐵腦殼來南城當所長?”
王局長似笑非笑,抽了張紙巾抹臉上的汗(無論春夏秋冬,他紅潤的臉膛總是潮乎乎的)。他聽出靳川口氣中抱怨的意思,甚至也聽出了威脅的意思,可是他不怕。靳川把他的話重復了一遍,王局長卻還在抹臉。他女性一樣精巧的動作,還有他那紅潤得像要浸出血來的胖乎乎的臉膛,都讓習慣留大胡子、總是把半邊襯衣扎進褲腰的靳川厭惡。他更加厭惡的是,這個很聽話的王局長怎么突然變了態度!
王局長終于不再擦臉了,很細心把粘在臉上的一小片紙巾拈去,才說:“現在是非常時期,找個鐵腦殼去,是你的福分?!?/p>
靳川手一攤:“我已經好幾天做不成生意了,還福分?”
王局長變得嚴肅起來了:“小靳啦,‘天上人間’出了那么大的事,各級領導都很重視,在這節骨眼上,我不派個過硬的人去整治一下,怎么得了?我已經聽說這幾天冉晴光到你的地盤上當燈泡,我暗地里為你高興呢!你想想,要是哪個記者鉆進了塞納河,將你的事情捅出去,我如何向你父親交代?我跟你父親是老交情了,我的任務至少要保證你不出事。你小靳那么聰明的人,我的這份苦心未必你理解不過來?你要是連我也不相信,可以去找你父親,讓他給你出出主意嘛?!?/p>
“老交情,球!”出門之后,靳川出聲地罵,你不過是一條狗,有什么資格跟我父親成老交情……
過后他果然去找了他父親。他沒想到父親的說法跟王局長是一樣的,而且口氣更加嚴厲。
平時,靳川沒把公安放在眼里,現在才發現,沒有公安的支持,他做那生意就寸步難行。
他也想過給冉晴光送錢,可是他心里很抗拒。自己的父親是堂堂的公安處副處長,他卻要去給一個區區派出所所長送錢,這世界簡直是亂套了。他抗拒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害怕冉晴光不收。從八哥的情況看,冉晴光肯定是會拒絕的——但八哥算什么東西?他不過就是個地痞流氓,被冉晴光拒絕,他臉面上能承受得住,我能承受得住嗎?
靳川覺得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冉晴光繼續去塞納河當燈泡,靳川心一橫,趕走了那些“洋妞”,將塞納河娛樂城改成了“四季春酒樓”。此后,他碰上冉晴光,連招呼也不打。
而且他也再不到王局長家里去了。
成雨比冉晴光小九歲,是個漂亮、親切而持重的女人。嫁給冉晴光之前,她是梧桐區某印刷廠職工,論長相,她是印刷廠里的一枝花,但親切持重的態度把她的美麗掩蓋了,人們談起成雨的時候,無論男女,都或多或少地產生出談論自己姐妹的感情。由于此,她從技工學校畢業分到印刷廠將近兩年,都沒有人去向她求愛。她老家在天生市轄區內的宣漢縣城,離市區只有三十公里,且是高速路,按有些人的說法,在市里一踩油門,車頭就撞到宣漢的奶膛了,但成雨回去的時候并不多,她父母更是從來沒到市里來看過她。十多年前,老倆口就在宣漢城開了家面館,面館里的一切事務,成了他們最貼近體膚也最貼近心靈的日常生活,不要說來市里,就是去縣城外的清溪河邊散散步,也覺得花費時間。主要是不習慣,一脫離了面館里的氣味,他們就覺得不習慣。成雨找不到男朋友,她母親也不能幫她——在宣漢那個地盤上,憑多年來建立的老關系,母親倒是能夠幫她一下的,但成雨已經到了市里,再怎么說也不愿回縣城去找個丈夫。
她成為冉晴光的女人,完全是一種偶然。那是她有一回得了闌尾炎,住進了市醫院,在醫院里她認識了一個因糖尿病住院的老婦人,老人很喜歡成雨,成雨那副對誰都溫和不爭的模樣,天生就是給人當女兒的。當老人得知成雨既沒婚配也沒戀愛,立刻來了精神,湊近成雨的耳邊,悄聲說:“我認識一個警察,相貌可能配不上你,年齡也比你大好幾歲,可人是一等的好人!”說罷,老人咧著嘴,豎著大拇指。
成雨臉上起了紅暈,這紅暈既有少女般的羞怯,孩子般的天真,又有一種逆來順受的寬厚。她比老人先出院,離開醫院時給老人留下了電話,老人出院的當天,就通知冉晴光和成雨去她家見面。不到半年,他們就結了婚。辦證之前,冉晴光對成雨說:“我身上有病,一直沒告訴你。”成雨很吃驚,問什么病。她吃驚并不是責怪冉晴光瞞著她,而是為冉晴光擔憂。冉晴光說:“我有腎囊腫,雖然不要命,卻也根治不了。”成雨聽說不要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激動得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這時候冉晴光才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找了一個多么好的女人。
成雨把丈夫當成大樹上惟一的果實,自己的心血、智慧和忠誠,都獻給這枚果實。她什么都聽丈夫的。當兒子冉成鳴出生后,冉晴光說:“你的工資那么低,請個保姆又花錢,再說保姆不一定帶得好孩子,你干脆辭職算了?!?/p>
盡管成雨并不想辭職,但她沒說一句反駁的話就依從了,何況丈夫說得也在理。冉晴光的老家遠在河北(他是去西藏當幾年兵后分到四川來的),父母已經去世,他家的親人不可能來幫他們帶孩子,成雨的親人同樣不可能,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
開始一段時間,雖然圍繞兒子有忙不完的活,成雨還是覺得寂寞,不過久而久之也就好了。兒子上學后,她本來可以再找個單位上班,可這時候她發現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廢人,一旦走出家門,如果不去商場,不去菜市場,不去找那幾個牌友,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也不會干什么了。好在這時候冉晴光已有了一定的地位,住的房子比較寬敞,他一個人的收入也足夠一家人花銷,成雨在生活方面沒有什么可憂慮的,就鐵了心當一輩子職業太太。
成雨不像她經常接觸的那幾個職業太太,她們對梧桐區乃至整個天生市官場的動態那么敏感和關注,成雨不敏感,也不關注。她只關注自己的丈夫。冉晴光去草尾湖跟八哥斗法,事前事后冉晴光都沒告訴她,她是從媒體上,確切地說是從媒體披露的八哥的供詞上知道了這件事情。她感到恐懼,連日噩夢相續,直到開了公審大會,八哥被押解到位于宣漢縣境內的大路溝監獄服刑,她才慢慢平靜了。她的一切都是丈夫的,丈夫又有多少屬于她呢?丈夫身上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她無法把握的!對此,她沒有怨言,因為丈夫做的每一樣事情,都做得像個男人。她熟悉的那幾個牌友的男人,總是把一半的才能用來自欺欺人,把另一半才能用來為這種欺騙進行辯護。她的男人不是這樣的。
冉晴光調到南城,天天去塞納河耗的那段日子,成雨明白丈夫又在干一件大事。干這件事是看不見血的,但可能傷得更深。
有一天,她提醒丈夫:“萬一靳川陷害你怎么辦?比如說他要是在茶水里或者香煙里給你加了什么,使你昏迷過去,再把你搬到床上,在你身邊安排一個小姐……”
冉晴光瞪大雙目看著妻子。冉晴光的眼睛很小,但特別能聚光,看人的時候,黑亮的眸子特別具有穿透力。
“說得好!”他對妻子說。
從那以后,他去塞納河的時候,就只抽自己的煙,也不喝他們送來的茶。
但這根本就不能消除成雨潛藏起來的憂慮。她憂慮的是丈夫的前途。雖然對官場不感興趣,但她畢竟從牌友那里聽明白了一些官場的套路。斗垮一個八哥無所謂——八哥除了有一顆邪膽還有什么呢?靳川就不一樣了,把靳川斗垮了,就好比摧毀了大廈的梁柱,跟著垮下來的東西,會讓摧毀梁柱的人自食其果。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成雨的這種擔憂慢慢淡化了,畢竟,她丈夫還是所長,上面并沒有撤他職的意思,而且靳川也把“四季春酒樓”盤給了人家,在梧桐區這塊地盤上,基本上看不見他的影子了。
但成雨沒有想到的是,隨著塞納河的垮臺,她的心境卻越來越難以平靜。
這是由金錢引起的……
以前南城的娛樂場之所以什么生意也敢做,全是因為有塞納河的緣故,現在塞納河垮了,他們被暴露出來,才感到自己弱不禁風。他們認定,開辦娛樂城,如果沒有妓女和嫖客,根本不可能贏利,而要一如既往地賺錢,就只有跟冉晴光搞好關系。在世界上的千萬種關系當中,還有什么關系比金錢搭建起來的關系更實用更銳不可擋呢?冉晴光拒絕八哥賄賂的事他們當然知道,但八哥一次送得太多了,給人送錢類同于幫人摳癢癢,要做得恰到好處,如果手下得太重,就會抓爛皮肉,不但討不到好,還會引來憤怒和仇視,那是很危險的。鑒于此,他們先是爭先恐后地請冉晴光吃飯。不是請他一個人,而是請他全家。請一家人彼此都不會尷尬,還有一種朋友似的親切,更重要的是,社會交給他們的經驗,讓他們懂得了官太太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左右丈夫的思想和行動。
對這些飯局,只要不是進豪華酒樓,只要抽得出時間,冉晴光都不拒絕。很少有人知道,冉晴光是孤獨的,他根本就不希望別人把他看成鐵面無私六親不認的英雄,他也需要跟別人搞好關系,也需要朋友。他帶著妻兒,在不同的飯局上企圖跟請他的人建立友誼,但友誼能不能建立起來,試金石就是冉晴光是否對他們所做的特殊生意睜只眼閉只眼。事實證明冉晴光做不到。但這沒有關系,請吃只是伸出了一根觸須,起著試探的作用,進攻的武器是在后面掖著的,一旦試探成功,就可以拿出來了。
既然是進攻,當然需要找準對手身上最柔弱的部分。
他們已經認識了成雨,就把目標對準她。
他們認為成雨就是冉晴光身上最柔弱的部分。
成雨最先收到的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萬元現金。
客人是把這個信封裝在一包黑木耳里面的,客人說,她老家是通江縣人,通江是四川著名的黑木耳之鄉,她前不久回老家,就順便帶了點來,請成雨妹子嘗嘗。她沒說請冉所長嘗嘗,而是說請成雨嘗嘗,這就家?;???腿穗x去后,成雨才發現那個裝錢的信封。
當她看到那么厚一札錢,心口撲通撲通地跳動。
她以前也聽說不少人給丈夫送錢,都被丈夫拒絕了,由于沒看到錢,因此她并不惋惜,還覺得丈夫做得對。她和丈夫在天生市都沒有任何后臺,因此不能有半點閃失??涩F在情況有了變化,現在成雨親自接到別人送來的錢了!看到從信封口露出的錢影,她不能不愛……她本來不想去動,可那個像樹皮一樣厚的牛皮信封就像長在她身上的癤子,不去撓一撓,就癢得難受。她到底把手伸了出去。并不繁雜的家務,使她的手保持了當姑娘時一樣的纖細和白皙,且與當姑娘時相比,那雙手因為認識了更加豐富的生活顯得越發的嫵媚動人。她把錢小心翼翼地抽出來,數清楚了是一萬,但她覺得太多了,她從來沒有一次性地摸到過這么多錢。她覺得是不是自己數錯了,于是又數了一遍。接著數了第三遍。都是一萬。
她體味著數錢的快樂,一種忐忑不安的快樂。惟其把握不定,忐忑不安,那快樂才尖銳地扎進她的靈魂里去,帶著一種無可言說的疼痛。
她沒有急于把這事告訴丈夫。她想過兩天再說。
誰知道,就在第二天,給她送錢的又有好幾家。別看那些娛樂城都是各自獨立的,平時也是烏雞眼對烏雞眼,但事實上它們是一個整體,隨便哪一部分有了什么動作,都會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傳達到肌體的其余部位。
后來的跟第一家一樣,都是把錢裝在信封里,再把信封塞進啟開的包裝袋里。
成雨喜歡錢,然而當她看到有這么多個信封的時候,就顯得手足無措了。
她想這事情不得不告訴丈夫了。
那天夜里,當成雨把話說完,冉晴光看著妻子,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這神情,成雨以前從來沒見過。她慌了,她說晴光,錢都是他們自己送來的,我開始也不知道。
冉晴光冷冷地說:“是他們送來的,這沒錯,但是你收下的,這也沒錯吧?”
成雨垂下頭,右手捏著左手的拇指,好半天才說:“怎么辦呢?”
冉晴光斷然地說:“怎么辦,你一家一家地去給我退了!”
成雨屈辱得想哭。丈夫已經明顯輕視了她。而且,退還賄賂的滋味她雖然沒干過,卻是能夠體味的。究竟是哪家送了哪個信封,她已經分辨不清了,要是人家送了裝一萬的信封,你退回去的卻只有五千,人家會不會以為你已經收下五千了呢?……但不管怎樣,她不能違背丈夫的意志,只好一家一家去退還,每到一家,都把信封擺出來,讓他們自己辨認。信封的樣子都差不多,別人怎么好下細的去辨認呢,又怎么好把錢抽出來清點呢,他們都只是很尷尬地笑著,不去拿信封,成雨沒辦法,只好隨便丟下一個了事。
她覺得太對不住人家了,離開時都要補一句:“沒關系,晴光他已經知道你們的情意了?!笔潞螅捎陮ρa的那一句異常后悔。她有什么資格補那一句呢?她這是在向別人暗示什么呢?如果他們弄出了事情,晴光照舊依法查處,別人會不會覺得她是在欺騙?會不會因此而蔑視她?……這些心思,加深了她屈辱的深度。
冉晴光到南城任職的第二年,成雨的表姐來了。那是成雨大姨的女兒,名叫黎小鳳。大概是因為成雨的大姨嫁到了二百五十公里外的重慶,就逐漸看不上小地方的人了,反正他們兩家多年沒有走動過,連電話聯絡也極少。成雨對大姨的印象非常模糊,對表姐黎小鳳更是如此,以前,她也基本上沒想到過大姨一家,但這時候,成雨覺得精神抑郁,表姐的突然到來就讓她很激動了。
黎小鳳比成雨大兩歲,但看上去至少大五歲。那都是做生意累的。黎小鳳在重慶開夜總會,已經開了多年,最近這一兩年來,重慶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早就想換個地方,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知道表妹成雨的丈夫是警察,還是所長,就想到來天生發展。
她去上?;貋?,途經天生,閑得無聊,就從報販那里買了張《天生晚報》,那張報上恰恰有一篇寫冉晴光的文章,文中順便提到了他的妻子成雨,黎小鳳回重慶后讓母親給姨媽打了個電話,證實了此成雨就是彼成雨。
冉晴光從來沒見過黎小鳳,但他還是從黎小鳳的眉宇間看出了來自她們母親輩的遺傳。黎小鳳跟成雨長得一樣漂亮,氣質卻迥然不同,一個張揚,一個沉靜。成雨從不穿金戴銀,黎小鳳卻不僅戴了耳環和項鏈,把頭發弄得蓬蓬松松的,還在指甲上涂了油,有從大碼頭來的人蘊含著的從容和洋氣。冉晴光很熱情地接待她,雖然他比黎小鳳年長好幾歲,但依成雨的齒份,他也把黎小鳳叫姐。
黎小鳳到底是做過多年生意的人,深深地懂得天上不會憑空掉餡餅,更堅信再親的親戚也親不過錢,因此她到天生是有備而來的。她聽姨媽說成雨的兒子冉成鳴在念初中了,就買了一大箱子書,又比照姨媽告知的成鳴的高度,買了一大箱子衣服,那天中午成鳴放學回來,她抱住他的肩膀,一口一個“乖兒子”地叫。成鳴那年十四歲,還是個孩子,但他的個子已跟父親差不多高了,北方人的體征在冉晴光身上沒怎么表現,卻在他兒子身上悉數表現了出來:頭大、臉方、骨節粗壯。由于性格內向,又處在青春期,本來就容易臉紅,經這個從沒謀面的漂亮表姨一陣搖晃,冉成鳴羞得像要哭出來了。黎小鳳以長輩的口吻說了幾句對誰都適用的夸獎話,就摸出三千塊錢,一面往成鳴的荷包里塞,一面鼓勵他好好學習。這情景讓冉晴光和成雨都很感動,同時也有些慚愧,夫婦倆都在想,要是我們到了重慶,能這么大方地出手嗎?雖說不愁吃穿,但一次就送出三千塊,在他們到底是心里發怵的。
那天夜里,成鳴睡去之后,黎小鳳當著表妹和表妹夫的面,終于說出了來天生的目的。
冉晴光說:“這樣好哇,成雨正說找不到個知心人說話呢,你來了就好了。”
黎小鳳抽煙,此時她摸出一枝煙來點上,才想起表妹夫也抽,又啪地一聲摁開鋁制煙盒,讓冉晴光取。她涂得烏紅的指甲,還有她摁煙盒時那副仿佛對什么都能揮手目送的架勢,讓冉晴光產生了一絲不愉快的印象。他看了看那纖細的、渾身雪白的香煙說:“我不習慣抽你那個?!庇谑撬炎约旱臒煶槌鰜睃c上了。他抽的是四塊五一包的紅梅,在他們單位的煙民所抽的牌號中也算低檔,更不要說在富貴逼人的表姐面前。冉晴光知道這一點,因此沒把煙盒拿出來,而是直接從口袋里揪出了一根。但黎小鳳還是迅速捕捉到印在近煙蒂處的“紅梅”二字。
如果冉晴光大大方方地把煙盒拿出來,黎小鳳覺得沒什么,恰恰是他遮遮掩掩的動作,讓她覺察到表妹夫對貧富貴賤也是很敏感的。
這證明:他冉晴光并不是鐵石心腸,完全能夠用金錢攻破他的堡壘。
這是黎小鳳混跡江湖多年總結出的生活哲學。
冉晴光抽了幾口煙,問道:“姐,重慶那么大的碼頭,你為什么想到來天生這種小地方?”黎小鳳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了,她毫無遮攔地說出了實情:“在重慶做那種生意,不僅競爭激烈,而且查處太嚴。我想到自己表妹夫在這邊當派出所所長,就過來了?!?/p>
冉晴光的臉陰沉下去了,他說:“姐,哪里的蛇都咬人,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你來這邊做生意我歡迎,如果是做違法的生意,就趁早不要打這個主意?!?/p>
黎小鳳似乎早就成竹在胸,她搖了搖好看的脖子(那對充滿暖意的粉紅色耳環仿佛是她伺養的寵物,在她臉的兩側蹦來蹦去的),斜著眼睛,帶著探究和嘲笑的口吻說:“要是我也像別人一樣,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你這頭蛇還會咬人嗎?”
她把“該怎么做就怎么做”特別強調了。
冉晴光和成雨都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成雨緊張地看著丈夫。
冉晴光站起身,說他單位上還有事,需要他去處理,就走了。
而那時候,已是夜里十一點了。
冉晴光那天晚上再沒有回來。
次日中午,冉晴光才回家。成雨的眼睛都哭紅了,她覺得太丟臉。昨晚上,冉晴光離去之后,她很尷尬,表姐倒是沒顯出什么尷尬的神情,主動把話題扯到家常上來,好不容易才讓成雨平靜了。兩個小時過去,成雨給丈夫打電話,打到辦公室沒人接,手機又關了。表姐故作輕松地給成雨開玩笑,說男人一夜不在家里過,你就受不了啦?我那男人,十天半月不踏進家門,我也不管他,懶得管!不過這幾句玩笑話說得太生硬了,成雨明顯能聽出其中的惱怒,黎小鳳自己也一定能感覺到說話的語氣很不對味兒,因此她將手袋一拿,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回旅館去了,再不回去旅館就關門了。成雨很吃驚,說不是講好就住家里的嗎?但黎小鳳不由分說,急急慌慌就下樓去了……
成雨把這些事講給冉晴光聽,冉晴光一言不發。
成雨說:“人家給了成鳴三千塊錢,還送了那么多衣服,你卻……”
冉晴光照舊沒說話,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兩個月后,冉晴光對成雨說:“聽說黎小鳳在槐樹區接管了一家夜總會?!?/p>
槐樹區是天生市的另一個大區,跟梧桐區相隔很近,尤其是與南城隔得近,穿過兩條馬路,再過一座老鐵橋,就是槐樹區的地界。
這消息對成雨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滿以為表姐回了重慶,再不可能來天生,沒想到她不僅來了,而且還不聲不響地在天生做起了生意。
冉晴光也覺得心里不是滋味,說:“她沒再給我們聯系,可能是生氣了。她的夜總會在槐樹區中心,叫‘星城’,你去看看吧?!?/p>
成雨正在擇菜,她把擇下來的黃葉和菜頭往垃圾桶里一傾,大聲說:“我去干什么?要去你自己去!”
這是她第一次頂撞丈夫。
冉晴光說:“她是你的表姐,又不是我的表姐……”
成雨已進了廚房。
冉晴光跟進去,勸慰道:“我讓你去,是因為我們還欠她的情,你一則去看她,二則把那份情還了,我準備了三千五百塊錢,你就說送給她孩子吧,人家給的是三千,你還情的時候總不能也只給三千。”
成雨雖然很不愿意去,但她覺得丈夫的話也沒錯,過了幾天還是去了。
星城夜總會在槐樹區鶴立雞群。不是最高,而是最氣派。以前是個浙江老板開的,成雨不知道表姐采用什么手段把那個浙江老板擠兌了。成雨踏著紅地毯走進大廳的時候,正迎面碰上黎小鳳。成雨說:“姐?!?/p>
黎小鳳朝她笑笑,是那種親切而又不帶任何感情的笑。
黎小鳳就那么笑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經地給她的手下交代事務去了。
成雨站在大廳里,不知道該站還是該坐。
過了大約半個鐘頭,黎小鳳才像忙完了,過來照應她的表妹。她讓成雨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上,連茶水也沒吩咐泡一杯。以前,性情溫和平靜的成雨對這些待人厚薄之事一點也不敏感,現在她的心卻直往上提,血液上涌,頭有些暈暈糊糊的。
黎小鳳一邊跟她說話,一邊瞧著別處,就像某些人,一邊在給你打電話,一邊又瞧著電視,老半天沒有一句應答,突然發出一聲笑,你以為是在跟你笑呢,結果人家是在對著電視笑,讓你驟然感覺到其中虛偽的成分。但黎小鳳的樣子依然是親切的,是那種公事公辦的親切,這股親切勁,可以把陌生人拉近,卻將熟悉的人推遠。
成雨覺得那次見面之初跟表姐建立起來的姊妹感情早已蕩然無存了,她一門心思想的只是怎樣把那份情還了好走人,但表姐不給她機會,大廳里人來人往,還不斷有服務生來向表姐請示,她不好出手。
正是在這時候,成雨對丈夫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反感,這種情緒是如此清晰地抓住了她的心。
坐了大約十來分鐘,黎小鳳突然問:“冉晴光跟何局長熟吧?”
成雨一時沒反應過來,問哪個何局長。
黎小鳳說:“何大坤副局長啊?!?/p>
成雨心里一沉。這個何大坤是丈夫冉晴光心頭一塊活著的傷疤……
她小心翼翼地問:“姐你跟何局長認識?”
黎小鳳臉朝向吧臺,說:“我開星城,不就是找的他嗎?”
成雨笑了笑。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哭。她說姐,你忙吧,我回去了。
一直到進了家門,成雨才想起那三千五百塊錢還放在自己的手袋里呢。
她再也不可能去見表姐了,表姐的那份情,她將永遠欠著了……
那天晚上,冉晴光回家來后,成雨含譏帶諷地把黎小鳳找何大坤的事告訴了他。她嘲諷的不是黎小鳳,也不是何大坤,而是冉晴光。這個世界,并不是離了你冉晴光就不能成宴席,別人好心好意來求你,你不答應,給你送錢,你不收,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你不答應,何大坤答應,你不收錢,何大坤收錢,而且何大坤比你職位高,也能為別人辦更多的事。
聽了成雨的話,冉晴光臉都氣青了,他掄了妻子幾眼,明顯想朝她發泄,成雨也等著他的發泄,但冉晴光最終一言不發地進了里屋。
兒子已睡下,成雨獨自呆在客廳,覺得這生活特別的沒有趣味。她打開電視,懵懵懂懂地看完兩集連續劇,才想起丈夫在這近兩個鐘頭里都悄無聲息。她站起身,推開了丈夫的門。
里面煙霧騰騰,面前的玻璃煙缸里,已裝了大半缸煙蒂。丈夫因空氣干燥和不停抽煙而起了殼的嘴唇,痛苦地緊閉著。
在那一刻,成雨自己的屈辱感完全消失了。
她真心實意地同情丈夫。
成雨曾經把丈夫當成完人,她覺得丈夫所做的一切,都符合這個世界的最高準則。由于丈夫太過完美,使她很敬畏,很久不能與他產生最親密的感情。后來,她終于發現丈夫也是有欲望的。丈夫的欲望就是能夠得到晉升。對普通人而言,欲望的滿足就意味著幸福,而丈夫的欲望卻始終沒得到滿足,因此可以說,丈夫是不幸的。有時候,只要成雨沒去打麻將,又沒有特別的家務要做和好的電視節目可看,她就禁不住要琢磨一些事。
她想的是丈夫的求官之路是不是太辛苦了點兒。
他不僅在流汗,還隨時準備著流血,但別的人,比如何大坤,他幾乎沒有一樣能擺到桌面上來說的成績,可他早就是副局長,早就接受著一個副局長所能享有的尊榮和敬意了。何大坤比冉晴光高十來公分,生得寬鼻大臉,風流倜儻,只要一下班,他就像所有風流倜儻的男人一樣,穿著便服,出入于各種社交場合。而冉晴光呢,只要沒上床睡覺,他都是穿著制服的。他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警察。成雨隱隱約約地覺得丈夫是對的,丈夫才像一個真正的警察,真正的男人,但成雨同時又覺得丈夫太傻了!
現實就這么回事兒,現實才是自己的,現實聯系著自己的骨和血,來不得半點虛假。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她才特別的同情丈夫。
冉晴光心里不平衡,她比冉晴光更不平衡。
好在又有一次機會。
——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冉晴光夜里十點過才回來。他臉膛通紅,頭頂亮著的那一大片也是通紅的,顯然喝了不少酒。成雨幫他脫下警服,把警服往衣鉤上掛時,她以緊張的、探詢的目光望著丈夫。整個白天,成雨都受著煎熬,她數次拿起電話,想問一問情況,但理智告訴她,這樣做是不合適的。然而,丈夫直到下午也沒給她通個消息,還是讓她產生了不祥的預感。如果他被選上了副局長,一定會想方設法讓她盡早知道這一喜訊??伤恢睕]有消息。成雨不停地檢查座機和手機,生怕座機的聽筒沒放好,手機的電量不足,她分明確信這些都不成問題,但每隔十幾二十分鐘,她必然會再檢查一遍。其間并非一個電話沒有,上午十點多有一個,是牌友打來的,下午三點多有一個,還是牌友打來的,成雨都以頭暈推掉了。成雨覺得,那些約她的牌友好像知道什么內情似的,口氣里有一種隱藏得很深的勸慰的意思,也有一種嘲諷的味道。成雨很惱火,這是她和丈夫的事情,外人不應該比他們知道得更早,也不應該比他們知道得更多。
她就一直在災難的預感中從早坐到晚,什么也做不成。天黑以后丈夫也沒回來,成雨的心里再次燃起熱烈的希望,她想丈夫一定成功了,如果不成功,他怎么可能留在外面吃晚飯呢……
冉晴光雖然喝了很多酒,但他絲毫沒顯出醉態。他腦子里像電光石火劃過一樣亢奮和清醒。他坐在沙發上說:“給我倒杯茶來?!?/p>
成雨立即給他泡了一杯新茶。成雨的手微微發顫。
冉晴光喝了一口茶,瞟了妻子一眼,但很快把眼光移開,自言自語地說:“我再也不愿意欺騙自己了。”
成雨到他身邊坐下,兩只手搭在丈夫的腿上,臉上顯出憂慮的神色。對這次會議的結果,看來她已經用不著問了,但她明顯還不能立即轉過彎來,她需要丈夫給她一個明確的答復。
冉晴光又把上面的話重復了一遍。
這句話含義豐富,可以從不同的方面去理解,然而此時的成雨,只明白了一個最痛苦的事實:丈夫再一次失敗了。
她說:“既然……你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
直到這時候,冉晴光才不再亢奮和激動了。當那股近乎病態的興奮勁兒一過去,他身上的衣服也呈現出疲態。他閉上眼睛說:“會議早就結束了,我一個人去草尾湖坐了很長時間……然后回城后去一家小酒館泡到現在?!?/p>
成雨看著他慢慢變白變青的臉,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但她心里放著一塊烙鐵,她要把這塊烙鐵取出來才舒坦,因此問道:“這回是誰上了?”
“誰也沒上。”冉晴光依然閉著眼睛回答。
“王局長是怎么給你解釋的?他不會又把你調到西城去考驗吧?”
冉晴光的嘴角抽動了幾下,沒有言聲。
這回換屆,所有的人都維持原狀。冉晴光依然做他的南城派出所所長。對此,王局長很內疚。他是真心想把冉晴光提一把的,無奈他自己的位置也難保了。以前的天生市公安處靳副處長,現在變成了處長,靳處長并不是一個沒有原則的人,但到底說來,兒子靳川的事還是讓他耿耿于懷。身在官場的人,盡管沒有任何明確的信息,也能嗅到特殊的氣味。王局長嗅到的氣味就是他的位置岌岌可危。他雖然已經斷了晉升的念頭,但他畢竟不想丟掉局長的位置。他才五十出頭,還可以干好幾年呢。而他分明感覺到,想搶他局長之位的,大有人在。最積極的一個,就是何大坤。何大坤與靳處長過從甚密,與靳川以兄弟相稱,這些事,都不能不讓王局長警惕。再說,八哥當年吐露的事,讓冉晴光早就得罪了一大批人,那些人甚至比靳處長還要忌諱冉晴光!本來,梧桐區公安局副局長的位置還有空缺,即使不走人,再提一個上去也說得過去,但王局長怎么能提冉晴光呢?
提什么人都可以,就是不能提冉晴光。
王局長沒提冉晴光,但也沒提別的人。這已經是他給予冉晴光最大的恩惠了……
丈夫的沉默讓成雨難受死了。這就好比一間亂七八糟的屋子,本來應該由她和丈夫共同去收拾,去守護,可丈夫進去之后,就把門關上了。
她帶著怒氣搖晃著丈夫:“你倒是說說呀,你是不是又要被派到西城去當所長?”
冉晴光很不情愿地睜開眼睛,以近乎冷酷的語氣說:“叫我去我也不會去,我要辭職?!?/p>
成雨像被毒蜂螫了一下。她站起身來,挺起胸脯,關于未來生活的一幕幕情景,迅速從她腦子里劃過。如果丈夫辭去所長職務,他就是一個普通警員了,作為普通警員的妻子,她能在家里過清閑無憂的日子嗎?她有什么資格過這種日子?平時一起打牌的女人,丈夫官階最小的就算冉晴光了,由于公安是一個相對特殊的行業,人家才不以為小,才愿意跟她一起玩,如果冉晴光變成了普通警員,人家就不愿意跟她玩了……她去找個單位上班吧,又無法想象按部就班的日子該怎么過。她感到恐懼。
直到這時候,她才明白已經擁有的生活的全部意義。
這種生活已經把她從頭到尾地改變了,她不能沒有這樣的生活。
“我不允許你辭職,”成雨斷然地說,“你前前后后已經當了十多年所長,你已經當慣了所長,你沒法聽從另一個所長的使喚?!?/p>
“誰說我要聽另一個所長的使喚?我又不是辭去所長就算了,我的意思是提前離休。”
“提前離休?……你才多大歲數?你憑什么提前離休?”
冉晴光猛地把衣服從皮帶里扯出來,摁著右邊的腎部,嚷道:“我的腎囊腫都長拳頭這么大了,難道這還不夠嗎!?”
成雨的嘴唇囁嚅了幾下。丈夫的腎囊腫的確是一個問題,說有拳頭那么大是夸張了,但至少也有乒乓球那么大。這么多年來,就是找不到辦法醫治,每到一定時候,也就是囊腫把腎得壓迫得難以承受的時候,就去醫院把積水抽掉了事。成雨早就為此擔心,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然而,這也不能構成提前離休的理由啊,腎囊腫雖然是很頑固的病,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你提前離休,就算退休金能夠維持基本生活,可兒子讀書怎么辦?兒子剛上高一呢,兒子讀的是天生一中,是整個天生市最好的學校,正是用錢的時候,你上班不時有這樣獎金那樣獎金,安排起來還行,真的退了休,誰給你發獎金?
成雨知道丈夫正在傷心處,正在氣頭上,因此沒說話。這時候說什么都只能激起他的怒火。她去給丈夫兌了一杯熱醋來。冉晴光每次在外面喝多了酒,回家都要喝一杯成雨兌的熱醋。
今天冉晴光卻沒有喝,他腳也不洗,就進臥室躺下了。
兩個人都沒有睡著覺。但兩個人都一動不動,不讓對方知道自己沒有睡著。夜一分一秒地走向深處,樓外馬路上的車聲人語,像退卻的潮水變得渺茫。成雨望著窗外稀薄的光線而變成淡紅色的窗簾,生出一種天地崩塌的感覺。她試圖理解這種仿佛是突如其來的變化,但是辦不到。十多年來,她從來沒有梳理過婚后的日子,現在想到去梳理一下,卻很難想起具體的細節,只發現它原本是那樣簡單,那樣平庸。她的主要時間,都被瑣屑的日常生活充斥著,除此之外,就是對丈夫的擔驚受怕,不僅是他的安全,還有他的前程……
浸泡在日常生活之中的人,是很難被承認有什么貢獻的。
成雨覺得丈夫就并不承認她對家庭的貢獻。
這也難怪,因為她對丈夫的擔心只是空擔心,根本幫不上什么忙。她不像她的那些牌友。那些牌友并不一定比她長得好看,但個個都是交際花,她們在自己丈夫的上司面前說話,不知道怎么就能說得那么滴水不漏又親切入耳,好像她跟丈夫的上司是經營了幾輩子的交情。她卻不行,她并不是沒有見到過丈夫的上司,每年幾個大的節假,各單位都習慣將家屬們招到一起吃頓團圓飯,之后打打麻將,唱唱歌,可這其間,她幾乎就沒跟丈夫的上司搭上腔,她一見到比丈夫官職大的領導,心里就發堵,臉漲得通紅,很想找點話說,可就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正是這個原因,她覺得自己沒能像別的女人那樣,在丈夫的仕途上搭上什么階梯,丈夫要做出什么決定,她也沒有過多的理由、甚至沒有資格去反對。
不過她究竟是了解丈夫的,她知道丈夫鐘愛他的事業,所謂提前離休的話,不過是一時沖動說出來的,真讓他提前離休,他舍得嗎?他絕對舍不得!
冉晴光的確舍不得,他壓根就沒想提前離休,他只是想以這種方式去壓一壓領導。他已經計劃好了:根本不跟王局長說自己是因為腎囊腫才想提前離休,他什么理由也不說,王局長怎么問他也不說,讓王局長自己去猜,自己去想。他想象著王局長聽到這話時的表情。王局長一定會一片接一片地抽出紙巾,把肥嘟嘟的臉擦得越來越薄。王局長還會求他,讓他不要把消息透露出去,要是媒體知道了,就會大張旗鼓地宣傳,說聞名天生的孤膽英雄、公安部頒發的二等功獎章獲得者,正值盛年卻莫名其妙地提前離休……真要這樣,王局長承受的壓力就大了……
冉晴光想著這些事,想了整整一夜。
下篇
成雨提著二十斤米和幾棵白菜,拐進了黑暗的巷道。這條巷道位于成都市西區清溪路。半個月前,一家三口從天生市搬到了成都。他們的租房在七樓,成雨上到二樓,就覺得身體虛脫,她把東西放在樓梯上,雙手叉住腰歇氣。正是仲秋的下午時分,外面陽光燦爛,但樓道里卻很陰暗。這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修的老房子,在而今的成都西區,是隨時可能被拆掉的那種。從太陽壩猛然間走進陰暗的巷道,一時間,成雨眼睛發花,什么也看不見。
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就只留下她自己的世界。
一長一短不均勻的呼吸,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好一陣過去,她才像從夢中醒過來,理了理被汗水粘在額上的頭發,再次將米和菜拎在手里。米袋子是塑料的,勒手,她的指節和掌心都被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她只希望自己不是住在七樓而是住在底樓或者二三樓,可這些樓層的租金,就不是每月九百塊能拿下來的了。一想到錢,成雨覺得剛剛恢復過來的氣力又被耗盡了。天啊,冉晴光的月退休金不到一千五百塊,而每個月僅付房租就要九百塊!余下的,如果只供一家三口吃飯,還勉強敷衍過去,可兒子在成都荷花中學讀書,這學校在成都市只能算中等偏下,但每年的書雜費就要兩千多,還不說剛進校的時候,已把高二、高三共二萬元的擇校費交了。想到這里,成雨心里很空。
這些天來,有種情緒一直在她心底里翻騰,但她不愿意讓它抬頭,不愿意承認它??纱藭r此刻,她不得不承認它了。她恨冉晴光。不是反感,是恨。
當初冉晴光是怎樣去跟領導交涉的,她不清楚,但結果是清楚的,那就是他并沒把領導嚇倒。那些日子,正如冉晴光所料,天生的媒體的確很熱鬧,晚報還對孤膽英雄的離去進行了大膽的推測(也就是接近事實真相的推測),但這又能怎樣呢,媒體就算動用所有的版面來渲染這件事情,天生頭上的那塊蒼穹也不會塌下來。不知是不是有人打了招呼,媒體只鼓噪了兩天,就偃旗息鼓了,任何報紙和電視上就都看不到冉晴光的名字,更看不到他的樣子了。之后,梧桐區公安局舉行盛大宴會歡送冉晴光。
在成雨看來,那場宴會只不過是一臺由別人導演的滑稽戲!她勸丈夫不要去參加,誰知冉晴光不僅自己要去,還把她也一同拉去!宴會進行了兩個多鐘頭,許多人過來給冉晴光敬酒,其中當然有王局長,也有何大坤。不管是誰來敬酒,冉晴光都故作灑脫地笑臉相迎。這是恥辱。如果成雨不是看透了丈夫笑臉背后的憤懣,她是絕對堅持不到最后的。
她能夠容忍一個憤懣的男人,卻無法容忍一個把恥辱當美酒一樣喝下肚去的男人……
上到五樓,成雨再一次歇下了。她有些站立不穩,就把手扶在欄桿上。這是又臟又黑的水泥欄桿。正是這欄桿證明了歲月的無情,同時也映照出她未來生活的黯淡與艱辛。她繼續想她的丈夫,她想即使離休,要是繼續留在天生該有多好,可離休不到三個月,冉晴光又心血來潮,毅然決然地賣掉了那邊的房子,在毫無物質準備和精神準備的情況下,把一家人都弄到了成都。當他們坐上帶著家具的汽車離開天生地界的時候,冉晴光硬梆梆地說:“我今后屙尿也不朝這個方向!”
當時,成雨很震驚,她能夠體會丈夫心中的恨,可她永遠也無法理解一個失敗者的心。
惟其不能理解,她才痛苦。
此時此刻,當她吃力地提著米和菜上樓,那種痛苦就浸透到她的日常生活中來了。
由于所有的家具都搬了過來,六十多平米的屋子里,堆擁得像個雜貨店。由于是老房子,主人家十余年前就把它當成了出租房,墻壁、地板、天花板,都沒經過任何裝飾,黑不溜秋的,再強的光線照進來,也被那黑吸收了,給人一種陰風慘慘的印象。
冉晴光聽到響動,從臥室里走出來。成雨直接走進了廚房。廚房本來就小,把搬過來的鍋灶包括菜油壺、漿油壺、醋瓶子、花椒油罐等等東西堆放在里面,逼仄得幾乎轉不過身。成雨從木案板底下拖出一個藍色塑料桶,把二十斤米倒了進去。米裝在袋子里的時候,看起來還是白沙沙的,一露在天光底下,就黃不拉嘰,像得了病的人。
為買到這種不上一塊二毛一斤的大米,成雨逛了好幾個菜市場,又逛了兩家超市,腳都快走斷了。
“大城市有什么好呢!”成雨知道冉晴光站在她的背后,這樣說。“大城市說起來繁華,可要買個什么東西,卻要走不少的路。在天生的時候,出門就能買到想要的東西,即便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一會兒也就到了?!?/p>
這種抱怨,成雨來成都后第二天就開始發作了。冉晴光最聽不來這種抱怨,他怒氣沖沖地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來成都不為了別的,就為了兒子將來成才?!?/p>
成雨同樣聽不來這種話,她說:“我看荷花中學的教學質量根本就趕不上天生一中?!?/p>
“天生?天生是什么地方?天生是土匪窩子!就算天生一中的教學質量比荷花中學好,但成鳴需要的是大城市的文明!”
成雨沒回話。她心里清楚,丈夫之所以選擇到成都來,主要原因就是咽不下那口氣,他要以此向人們顯示:我冉晴光并不是你們想象中的落水狗,我冉晴光當不了副局長,但我能提前離休,把一家人都弄到大城市去!
自從來了成都,冉晴光的口頭禪是:“他們對不起我。”
此刻他又在重復這句話。
他這樣說的時候,如果成雨一聲不吭,這個“他們”指的就是王局長一批人,一旦成雨開腔,哪怕是順著他的意思說話,這個“他們”也就把成雨帶上了,他會指著成雨的鼻梁說:“你不要跟我來這一套,你跟他們是一伙的!”
對此,成雨已領教過多次。為了不跟丈夫吵架,她在家里盡量不開口。
周圍沒有一個熟人,一天到晚,她除了跟放學回來的兒子嘮叨,就找不到說話的人。
她憋悶死了。
今天,她累得不行,她很想跟丈夫吵一架,可她還是克制住了。
她沒有精力、似乎也沒興趣吵架。
目前,擺在他們面前最現實的問題,就是房子。在冉晴光和成雨看來,租房住不僅是白花錢,關鍵是沒有家的感覺。你身上雖然揣著一把鑰匙,可打開的是別人的門,你進了屋,雖然把門閉著,可也像是住在別人的房子里,總覺得在房間的某一個角落,原主人正以嚴厲的目光審視你,看你是不是弄壞了他家的地板或者墻壁,這樣,你就像寄人籬下,不得不處處小心。更糟糕的是,你脫衣睡覺的時候,好像也有人在偷窺。剛來的那十多天,成雨天天晚上失眠,她分明知道鎖是新換上去的,但還是不放心,爬起來把門反鎖了,還在門背后頂上凳子什么的。這樣做了還是睡不著覺,那雙窺探她的眼睛,無論怎樣也清除不掉。
冉晴光也有這種感覺,從某種角度說,他的這種感覺比成雨還要強烈。在職的時候,他一門心思只想到工作,只想到自己將來的位置,從沒考慮過具體而微的生活細節,最起碼的,他認為住自己的房是天經地義的,何曾想過這輩子還要住別人的房呢?他覺得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別人造成的,有時候,他在夢里也會重復那句口頭禪:“他們對不起我?!?/p>
說了這句話,他往往就醒過來了,就開始枝枝葉葉地回憶他去對王局長說他要提前離休時的所有情景。
他是看準王局長辦公室里沒一個多余人的時候才進去的。王局長正在翻當天的報紙,抬頭看見冉晴光,紅潤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羞赧的神色。看見王局長臉上的神色,冉晴光相信自己的計劃即使不成功,也會給某些人帶來震動,在天生市掀起一場波瀾。王局長還沒請他坐,他就在對面坐下了。栗色的寫字臺很寬大,這給冉晴光造成一種召開會議的錯覺。他需要這種錯覺,這是一種莊嚴的錯覺。他突兀地說:“王局長,我干不下去了?!?/p>
王局長沒聽清。冉晴光又說了一遍,而且補充得很明確:“我現在就要離休?!?/p>
王局長像他坐的凳子底下突然冒出了一根鋼鉆,猛一下彈起來,嘴唇抖索個不停。他的臉雖然肥胖,嘴唇卻很薄,抖索起來像蝴蝶在飛。他沒說話,而是首先從抽屜里取出紙巾擦汗。當他把臉依逆時針方向擦了好幾圈,才盯住冉晴光的眼睛問:“為什么?”
“我干不了了?!比角绻庹f。
王局長離開座位,走到冉晴光的身邊,勾下頭又問:“你不會是有什么情緒吧?”
這句話點了冉晴光的穴位,冉晴光說:“我當了這么多年警察,領導叫我跳火坑我就跳火坑,叫我上刀山我就上刀山,我什么時候鬧過情緒?”
王局長像松了一口氣,拍著冉晴光的肩說:“這就對了嘛,我說我王某人又沒什么地方對不住你……”
有了這一句,冉晴光知道自己的一切計劃都土崩瓦解了。
天啦,他還沒有什么地方對不住我呢!
他站起身說:“這些年來,我身體累垮了,現在我渾身都是病。”
他本來不想說自己提前離休的理由,可這時候還是說了,這讓他更加惱怒。
王局長看見他的禿頂上閃著冷酷的光芒,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說:“我知道,你有腎囊腫,這些年也的確辛苦你了……不過,這是件大事——別人這么年輕就要求提前離休,算不上大事,但對你就是大事了,我不能馬上回答你,我要跟另外幾個領導研究后才能回答你?!?/p>
冉晴光沒再停留,邁著警察剛正不阿的步伐走了出去。
事后冉晴光想,王局長說研究后才能決定,這純粹是一場陰謀。就冉晴光的本意來說,他根本就不想讓這事傳播出去,但王局長卻偏偏要在第一時間捅破,讓大家都知道,讓他冉晴光不照自己的話去做就不配做一個男子漢。
事實也正是如此,他走出局長辦公室不到一個小時,慰問電話就鋪天蓋地地打來了。全都是驚驚詫詫的口氣——冉所長啊,你干得好好的,為什么提前離休了?——你的身體沒什么大事吧?離休過后,雖然不再那么勞累了,你照樣要注意保養啊。——現在能像冉所長這么想得通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
這么一來,他不提前離休也不行了,他由主動變成被動了。
最讓冉晴光氣憤的是何大坤,他竟然親自跑到南城派出所,一副領導視察工作的架勢,跟他說話的時候,雖然盡量做出同僚似的親切與平和,但那副無形的官架子分明就擱在他的身后,他隨時都可能坐到那副架子上去,讓人將他抬走。他繞著彎子說了很久的話,最后才接觸正題。一接觸正題,他那幸災樂禍的神態就包也包不住了,他說:“局里本來是舍不得你走的,但局里再需要你,也不能不考慮你的身體。你退下去后,不能丟下兄弟們不管啊,有了什么疑難的案子,你要幫忙出謀劃策啊……”
冉晴光就這樣輕輕松松被打敗了。他不知道,在自己位置也難保的特殊時期,王局長正巴不得他的離開。王局長雖然打心眼里賞識他,甚至從感情上也喜歡他,但冉晴光實在樹敵太多,如果他重用冉晴光,就等于在自己身上揣著一包火藥。
冉晴光敗了,他覺得這是自己的恥辱,是上至領導下至百姓對他的集體背叛?!八麄儗Σ黄鹞?!”——冉晴光不得不這樣說。
現在,也就是“住在別人房間”的感覺尖銳地刺痛他的心,而且害得妻子徹夜難眠時,這句話就顯示出特別強大的現實力量。
買房是需要錢的。雖然天生的那套房地段很好而且寬敞,但天生的房價怎么能與成都相比呢?最近兩三年,成都周邊的官員和商人爭相來市區炒房,聽說實力雄厚的溫州人也看準成都沃野千里、氣候溫和、特別適宜人居的特點,加入了成都炒房的合唱,使成都房價在短時間內翻了一番。冉晴光在天生的房子是135平米,只賣了十三萬元,為兒子交了二萬擇校費,只剩十一萬了,在成都,十一萬只能買30個平米,還要地段差一些,小區的內外環境檔次低一些。30平米怎么夠住呢?兒子在高中階段不可能住校,冉晴光去打聽了一下,在荷花中學,高中生住校每年是兩萬八千元(冉晴光當時噓了一聲,說這不是亂收費,這是搶錢),這筆錢是天文數字,不能往外拿。兒子只能住在家里。既然如此,再怎么說也要給兒子單獨準備一間房,既作書房也作臥室——那些闊綽些的人家,單是孩子的書房也有30多平米。
如果買按揭房,首付款是拿得出來的,但冉晴光就那點工資,他們又拿什么去支付每月的按揭款?
但不管怎樣,先出去考察一下是必要的。每天吃罷早飯,冉晴光就跟兒子一道出門。兒子的學校離租房不遠,過一條馬路,再步行十來分鐘就到了。冉晴光出了大門就跟兒子分手,他漫無目的,凡是有關于房產的信息,就湊過去看,凡是有建商品房的工地,他就向工人打聽價格。工人只知道修房,對價格一無所知,常常是為他指點,說去哪里可以找到老板,但他并沒去找,他更多的好像不是一個買房人,而是一個成都房價的調查者。
這天,他剛走到一家售房中心前面張望兩眼,里面立即走出一個體面而高大的男人,笑容可掬地問他是不是要看房。以前,哪怕是在最強硬的對手面前冉晴光也從沒感覺到過威壓,此時此刻,那男人的笑容和體面的打扮卻讓他渾身不自在。他囁嚅著說:“是,啊,是?!?/p>
男人轉過頭招了招手,一輛天藍色的看房車就迅速開了過來。
“請吧。”男人優雅地攤了攤手。
冉晴光有些進退維谷,但他還是坐上去了。男人也跨上來,坐到了冉晴光的旁邊。男人摸出煙,冉晴光看那閃著紫色光芒的煙盒,上面全是圓體英文,冉晴光不認識。男人把煙遞到他眼前,彬彬有禮地說:“先生,吸煙嗎?”
冉晴光連連擺手:“謝謝,我不吸煙。”
事實上,他這時候最強烈的渴望就是吸枝煙。一遇到緊張的局面,比如臥底,追捕嫌疑犯,只要不會因吸煙而暴露目標,冉晴光總是一枝接一枝地吸。此時此刻,他覺得被一個體面的男人陪護著去“看房”,比刺刀見血的營生還令他緊張。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一種比刺刀和手槍更具殺傷的武器正對準他,然而他不知道那武器的名字。
從售房中心出來,新建的公路寬闊得像廣場,公路兩旁,綠樹成蔭,鮮花怒放,黑身白冠的野鳥,在草叢和樹叢間飛舞鳴叫。這樣的情景,奇異地把冉晴光拉入到單純如歌的夢境里。他暫時忘記了只有頂棚沒有車墻的看房車,暫時忘記了坐在他身邊的陌生男人,暫時忘記了心情的緊張。幾分鐘后,他在淡淡的憂傷之中被招呼下了車。
房子并沒建完,已經建成的部分,最小戶型也是180平米,都是躍層式,底樓還有后花園,頂樓的有屋頂花園,樓與樓之間的間距,比普通小區寬出5米以上,參天大樹隨處可見,娛樂設施和體育設施十分齊全,且在小區內部建有寬敞的步行街。
冉晴光根本就沒問價格,他只是裝模作樣地跟人看了幾套房子,含糊其詞地應了幾聲,就出來了。
老實說,他當時生怕別人不讓他出來,生怕一走進去,不訂下一套房就脫不了身。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就是禁不住這么想。
聽說他要走了,領他來的男人依然那么彬彬有禮,還吩咐停在樓下的看房車把他送到馬路的主干道上去。冉晴光說:“不必了不必了,我去那邊還有點事?!?/p>
他說的“那邊”,就是成都三環路,三環路上除了車流,什么也沒有,他去那里干什么呢?他只不過是想早一點逃脫那個男人。
出小區大門時,他看到外面停了好幾輛高級轎車,那些轎車的主人,正被另一群人引領著,向小區深處走去。他們個個都面容鎮定,個個都帶著挑剔的目光。這才是真正的有錢人!冉晴光覺得好笑。他真的笑出聲來。到這種地方來看房的人,怎么可能連私車也沒有呢?他覺得那個引他來的男人是在演戲,和他一起演戲。
不過,當他從三環路邊的小道繞過來,就再也笑不出來了。那個衣著體面的男人,不是在跟他一起演戲,而是他當演員,那男人當觀眾,而他剛剛上場,男人一眼就把他的戲文看了個透!“他是在鄙薄我,一路上都在鄙薄我,”冉晴光想。
他這樣想并非沒有根據。那男人和他一同走到小區門口時,看到了停在外面的幾輛車,也回過頭看到了走向小區深處的一群人,那家伙連招呼也沒跟他打,立即朝那群人追了過去。追上之后,他就一邊比劃,一邊跟他們說著什么,說話的時候,他總是故意落后半步,把買主讓在前面。冉晴光回憶起,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整個過程中,那家伙都是走在他前面的!
沮喪,徹頭徹尾的沮喪,使冉晴光兩腿發軟。
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那個橫在他面前,比刺刀和手槍更厲害的武器,不是別的東西,而是——錢!
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一日三餐自不待言,關鍵是兒子那里。那是一個填不滿的窟窿。眼下,許多大城市形成一股風氣:學生在學校上了課,下來還要去老師家補習同樣的內容。據說這是老師們故意在課堂上不講清楚,便于為搞家教招收學生。在成都,每個學生去老師家上課一小時,收費五十元至七十元不等。老師們并不強迫你去,但不去就意味著學不到真本事,就意味著成績下滑,就意味著將來可能考不上大學,找不到飯碗,因此不得不去,再窮的人家,只要是希望兒女將來有個出息的,都得乖乖地去給老師們送錢。這筆開支,成為冉晴光和成雨巨大的負擔。他們手里的確捏著十一萬塊錢,但那是買房用的,一分也不敢亂花……
冉晴光從沒向成雨交流過看房的情況(實在沒什么好交流的),每天回家來他都保持沉默,但成雨卻不能不關心。
這天吃罷晚飯,兒子到老師家補習功課去了,成雨問:“晴光,辛苦了這么多天,有收獲沒有?”
恐怕是由于把這事情看得太重,成雨本來希望用平靜的口氣說話,但出口之后,連她自己也覺得是在嘲弄而不是打聽。為了彌補,成雨朝著丈夫笑。
她的笑是不自然的。
不自然的笑加上嘲弄的語氣,形成了異常強烈的諷剌效果。
冉晴光認真地看了妻子一眼,“有啊!”他夸張地說。見妻子沒回話(成雨低頭收拾散落到地上的報紙,暗暗為自己說話的口氣悔過),他又說:“我看中了一套230平米的房子?!?/p>
成雨抬起頭來:“230平米?那要多少錢?”“百把萬吧,”冉晴光做出一副根本不把錢放在眼里的樣子說。
言畢,他按著自己的腰部。這是他經常性的動作。
成雨知道他這是在報復她。他的心眼為什么這么小呢?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成雨從沒發現丈夫的心眼是這么小。她不想跟他爭論。每當她看到丈夫按著自己的腰部,就知道是腎囊腫惹的禍,她的心就軟了,她為此感到難過,心里總是酸酸的。可這怪誰呢?如果在單位上,早就有手下護著你去檢查了;即使離了休,如果呆在天生,找熟悉的醫生也容易,去單位報賬也容易,但你說離休就離休,說來成都就來成都,從不跟我商量。
把客廳收拾好了,成雨又進兒子的臥室為他收拾書桌。
冉晴光像吞下了一包針,錐得他心里疼痛。
倆口子一個假裝忙活,一個坐在沙發上生悶氣,直到兒子回來,再沒說過一句話。
冉成鳴早已是一個大小伙子了,比他爸爸還高半個頭,膚色也遺傳了他爸的,很黑,這樣,看上去就更有一種少年老成的意味。他性格內向,從小就如此,雖然對父親充滿敬意,對母親充滿熱愛,可自他懂事以后,就從來沒有向父母表白過這層意思。對離開天生來成都,他很不樂意,而且內心很恐懼,但父母沒征求過他的意見,他也不主動表達自己的意見。
跟他母親一樣,他喜歡天生,天生那塊地盤他已經熟悉了,天生一中他也熟悉了,他走進同學們之間,就像走進自己家里一樣;再說,因為他父親的關系,老師對他都比較照顧,即使批評他,也盡量避開尖刻的語言,何況他一向就沒有過出格的表現,成績一向都很優秀,老師本來就找不到多少批評他的理由。來成都就不一樣了。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對性格內向、尤其是對那些還處于青春期的內向性格的孩子而言,最害怕的就是陌生。
陌生當中充滿了排斥。他班上的同學,只有他一個是外地轉來的,雖然都是四川人,但天生的方言和成都的方言有很大區別,并非聽不懂,也并不是成都的方言就比天生的好聽,但成都是大地方?。【拖裼腥税驯本┗食歉獾娜伎闯赊r民一樣,同學們都覺得冉成鳴是鄉巴佬,都覺得他說話太土。他的話本來就少,這樣一來,他就更不敢說話了。
不僅在學校說話少,回家來也是如此,母親跟他嘮叨的時候,他很少回應。
然而,冉晴光和成雨,誰也沒有去想過兒子所承受的壓力。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不管多難,都要讓孩子專心念書,不讓他為錢的事操心,為家庭的事操心,可他們都沒在意孩子精神上的苦惱。
這天晚上,成鳴回到家,看到父母的臉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父親,他一直咬著腮幫,瞪著眼睛,便自覺地、又格外沮喪地將學習用具放進自己房間,把門一關,就再不愿出來了。
成雨燒好了洗腳水,叫兒子出來洗腳。
“我不洗。”成鳴嗡聲嗡氣地回答。
他和所有中學生一樣,習慣于穿球鞋或者旅游鞋,不要說一整天,穿兩個小時也臭不可聞。
成雨說:“不洗腳怎么行呢?你不怕臭,我還懶得給你洗被子呢?!?/p>
成鳴厭惡透了,但他不想跟母親頂嘴,出來不到兩分鐘洗了腳,又進去把自己關了起來。
那天夜里,直到半夜他也沒睡著。父親被排擠的事情,他還在天生的時候就含含糊糊地聽別人說過了。他很同情父親,恰恰是這種同情,使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父親曾經是他的榜樣,是他精神上的巨大支撐,現在這個支撐坍塌了,他感到既傷心又迷茫。
他的成績跟在天生時相比,已經大大下降了。盡管用的是同一套課本,但這里老師的講法與天生的老師很不一樣,天生的老師重視基礎,這里的老師卻更注重形而上的東西。這可能是兩地小學和初中的教育有所不同造成的結果。去老師家上家教尤其讓他痛苦。他知道去上家教課的背景和含義,知道這是一種可以稱為很不道德的交易。老師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陡然降低了,比他父親降得還低。他對父親是同情,對老師是渺視。由于這個原因,不管是在課堂上還是在老師家里,他都很難聽進去幾句話。公正地說,這里的教師在課堂上講得馬虎,在家里卻講得認真,教師們已經諳熟了生意場上的原則,而且帶頭遵守這些原則:收了人家的錢,就要為人家辦好事,只有這樣才能雙贏。說的是五十元錢管一個小時,如果時間到了學生還沒學懂,教師們都不斤斤計較,往往要教到讓學生懂了為止。
為了盡快逃離老師,成鳴常常不懂裝懂。
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績下降成為冉成鳴痛苦的最大因素,慢慢的又演化為他痛苦的根源。
但沒有誰去在意他的痛苦……
恐怕是因為受了那次去看房的刺激,接下來的幾天,冉晴光足不出戶。
他不出去,成雨就出去。兩個中年人呆在家里,讓成雨心里不踏實。她暗暗希望自己能在成都找到一份工作。盡管她已經不習慣上班,可不上班掙錢,又怎么過日子呢?
晨曦剛剛照進窗戶,大街上最后一批清潔工還沒撤離,成雨就去市場上把菜買回來了,之后,她把頭天買回的饅頭和豆漿蒸熱,照顧一家人吃了早飯,兒子也上學去了,她就對丈夫說:“我出去一下?!比角绻庥袝r嗯一聲,更多的時候是嗯也不嗯一聲。成雨無所謂,她出門下樓之后,沿著街道慢慢走去,看到有招聘啟事就停下來細看。她以前干的是印刷工,成都沒有誰招印刷工(真有人招印刷工她也不會干,那并不是輕松的活),大多是招茶樓和酒吧的侍者。對當侍者,成雨沒法接受,特別是酒吧的侍者。丈夫以前所抓的人,許多都來自酒吧。
她沒法接受,別人也不會要她。
所有酒吧和茶樓的招聘啟事上都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二十五歲以下。
以前在天生的時候,成雨從來沒感覺到自己老。她現在才三十八歲,的確也不老,與她的年齡比較起來,她還顯得非常年輕,略為收拾一下,看上去不過也就是三十歲左右。但這時候,她悲哀地發現自己正跟這個世界一點一點地錯過。
家政服務公司倒是招人的,而且特別需要成雨這種年齡的女人。這種女人已經懂得了大部分生活,做事有耐心,服務意識強??沙捎暝僭趺凑f也不愿意去家政服務公司。去那種公司辦事,說穿了不就是給人當保姆嗎?她家沒請過保姆,以前的牌友還笑她,說她是想把錢節約下來,上四十歲后,一次性地在家里請三四個保姆,吃飯也要保姆喂,結果鬧到頭,她卻去給別人當保姆!
——不要說去,她連想一想也是可怕的!
但具體她想找個什么工作,心里很模糊,由于此,便一直沒有結果。
雖然沒有結果,成雨卻不得不繼續去尋找。
對她來說,尋找本身就是目的,因為這能夠幫助她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安慰。
這天早上,成都起了霧,城市在白霧中將霸氣藏起來了,多了幾分平和與溫順。成雨在清溪路上走了300余米,就到了二環路南側。南側沒有什么商廈店鋪,人行道兩旁,種著成排的垂柳。湊近了看,一些僅有拇指頭那么大的鳥,在枝條間無聲地蹦跳著。成雨本想穿過二環路去北側的石人壩(那條街道開發較晚,找個事做可能也容易些),可她到了二環路,看到這種難得的景致,加上深霧的遮擋,就有了一種解放的感覺,也暫時不想穿過馬路去找工作了。
她就沿著二環路朝前走。不知不覺間,霧散去了,她一看時間,已經這樣步行了兩個多鐘頭。前面50米,向左邊拐,就進入成都非常繁華的蜀風路。城市又呈現出它本來有面目。
在天生時,成雨覺得城市是可愛的,城市給她丈夫提供了施展才能的舞臺,為兒子提供了讀書的學校,為生活提供了方便,也為她提供了可以走可以玩的地方,那時候的城市是是柔軟的,溫暖的??墒乾F在的城市,卻擺出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城市明顯是在拒絕她。一時間,她弄不清這是中等城市和大城市的區別,還是有錢和無錢的區別。她也沒有心思去想這些,只是后悔本來是出來找事情做的,怎么就走到這里來了。
蜀風路雖然繁華,但不可能給她提供機會,這里是商業街,公司店鋪有內地人開的,也有香港和臺灣人開的,還有外國人開的,全都不以規模取勝,而是以精致和高檔在成都乃至整個西南地區聞名。兩年前,成雨一家從九寨溝回來,路過成都,她曾來這里轉悠過,那次她打算到此買一件皮大衣,但最便宜的也是六千多元,她就說什么也舍不得了。雖然舍不得買,但她在里面轉悠是很輕松的,那些五光十色款式各異的鉆石,給她帶來無比的愉悅……
日子才過去多久?她怎么變得連到這里望一眼也感覺自卑和恐慌?她的生活究竟是在哪一點上出了毛???
此時此刻,成雨不愿意去想它。
她本想沿著來路倒回去,可她的身體里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勁將她往蜀風路上拽。她也就順從了這種力量,走入了那條用大理石鋪就的寬敞大街。輕柔的音樂從店鋪里流泄出來,帶著對物質的渴望,而且沉醉于物質所賜予的快樂。成雨覺得有些迷亂。不要說她,就是那些一輩子經營精神生活的人,走在這樣的大街上,聽到這樣的音樂,都會有迷亂的感覺。成都一位與世無爭行為怪異的老作家,就曾在某家報紙上撰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規勸人們輕易不要踏上蜀風路,因為蜀風路“是一個美麗得驚人的蕩婦”。
成雨并沒有進店,她只是在店門外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走,連眼光也盡量控制著不往店子里溜,可她卻感到特別的勞累。不是走累了,而是內心的掙扎讓她消受不住。她暗暗地罵自己:有幾個錢花的時候,我根本就不大想來這些地方,沒錢的時候,卻偏偏往這些地方鉆。她甚至懷疑自己之所以沒去石人壩找工作,就是為了到蜀風路來看看。人怎么就這么賤皮子呢!
當成雨走到街道中段,正準備坐公交車回家的時候,猛然間看到了兩個從珠寶店出來的人。
——這兩個人是何大坤和他的老婆。
這兩個人像被人扔到成雨面前的兩枚炸彈。
成雨心里一頓,像是發怵,又不完全像。
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害怕一動就會引起何大坤夫婦的注意。她希望那兩個氣宇軒昂的人(何大坤老婆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鉑金項鏈,從她不停地撫摸那串項鏈判斷,那是剛從店里買來的),被川流不息的人群帶到遠處。越遠越好!
何大坤領著老婆背向著成雨朝前走去。誰知他走了幾步,又鬼使神差地回過頭來!
他回頭的時候,成雨正目不轉睛地看他們。
成雨的目光與何大坤的目光相對了。
何大坤是帶著公車到成都來的,他雖然含糊其詞地說自己此行是有什么公事要辦,但成雨一聽就是假話,真正有公務辦,何大坤不會拿出來說。他沒有公務,他是帶著公車專門來給老婆買首飾的……
成雨沒想到何大坤那么熱情。他看到成雨的那一剎那,沒有半點的裝腔作勢,而是興奮地大叫了一聲:“這不是成雨嗎?”他老婆回過頭來,同樣沒有裝腔作勢,兩步就撲到成雨面前,拉住了成雨的手。那股子親熱勁兒,好像她們是八輩子的姐妹。何大坤的老婆姓秦,比成雨大幾歲,以前成雨把她叫秦姐,她把成雨叫妹妹,可現在成雨卻無法叫出“秦姐”兩個字,而何大坤的老婆依然把成雨叫妹妹,她說妹妹,咋在這里碰到你了?說起來成都大,其實也小呢!她這幾句話,成雨奇異地感到了久違的溫暖。自從來到成都,她就想念天生,想念那里的人。
她只是沒想到在成都街頭碰到的第一個天生人,是她最不愿意見到的何大坤夫婦。
“我們正準備去吃飯呢,一塊兒去吧。”秦姐說。
何大坤堅定地補充道:“當然,那還用說!”成雨怎么能跟他們去吃飯呢,屋里有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等著她做飯(自從跟成雨結婚之后,冉晴光就沒做過一頓飯),再說,她哪有心情跟他們去啊。她說:“何局長,秦姐,實在對不住,我家里有事呢?!?/p>
以前成雨把何大坤叫何哥,今天她卻突然改稱了何局長,她覺得別扭死了。
但何大坤不覺得別扭,他很欣然地接受了這個稱呼,而且以局長的口吻說:“天大的事也要吃飯嘛,雷都不打吃飯人嘛?!?/p>
言畢,他就過來扶住成雨一只肩膀,幫助他老婆把成雨弄到了車上。
走了二十來分鐘,幾人下車進了一家酒樓。這家酒樓在成都的哪條街巷,成雨糊里糊涂。
剛坐下,何大坤說:“我跟晴光好久沒見面了,真想跟他喝兩杯酒,叫他也來吧?!?/p>
成雨從他的目光和話語中,同樣看不出半點虛情假意。當何大坤拿出手機要給冉晴光打電話的時候,成雨差一點就說出了晴光到成都后新換的手機號碼。但在啟齒的一瞬間,她清醒過來:決不能讓他來跟何大坤見面,那對他是折磨……她沒說冉晴光的號碼,也沒說家里的座機號,而是說了自己的手機號(她知道反正何大坤今后也不會打電話來,說出她自己的手機號也無所謂)。她的手機放在坤包里,是關上的。何大坤打了幾次打不通,才罷了。
席間,何大坤只字不提天生市梧桐區公安局的情況,也沒說“大家還想念晴光”這樣的虛言,為此,成雨感謝他。但何大坤挖著問她住在成都哪個位置,買的是多大的房子。成雨沒說自己住哪個位置,只說房子根本就沒買,沒錢買。他們是租房住的,幾十年前的老房子,又老又小又陰暗。她說的句句是實,但她說話的口氣是不誠懇的,是以半真半假的方式說出來的,這樣,何大坤夫婦就無法給出一個準確的判斷。
說到錢的時候,何大坤夫婦同樣在裝窮叫苦,但有錢人的裝窮叫苦跟沒錢人的裝窮叫苦是不一樣的,前者說這些話時,舌頭很滋潤,帶著某種甜香,后者則是干燥的,苦澀的。
那一桌飯,加上司機共四個人,卻花了三百二十三塊。買單的時候,何大坤說:“就三百二吧,三塊就不收了吧。”服務生說:“你如果不要發票就不收那三塊。”何大坤說:“反正是私人消費,不要發票算了。”成雨知道這是何大坤故意在她面前裝廉潔。
吃罷飯,成雨沒請他們去“家里”坐,他們也沒提這要求,但何大坤問需不需要送她回家,成雨說不用了,她還要在街上辦些事。何大坤沒有堅持。
成雨想,其實他早就看穿了我的窘迫……
他們上車的時候,何大坤突然問:“黎小鳳到你們這里來過沒有?”
成雨愣了一下,忙說:“沒有呢,她一天忙生意,哪有時間呀。”
何大坤沒吱聲。但成雨從何大坤夫婦的眼里看出,她表姐黎小鳳肯定現在就在成都,但黎小鳳根本就不想跟她這個表妹打交道。來成都之后,成雨給黎小鳳打過電話,告訴了她在成都的號碼,請表姐來成都后找她,但黎小鳳從來沒給她來過電話。
成雨心里很難受。
更讓她難受的事還在后頭。何大坤夫婦跨上車的時候,成雨聽到司機問了副駕上的何大坤一句話:“何局,是回玉都花園還是……”何大坤虎著臉,沒回話。
但這已經把事情表露得明明白白了,司機說出的一個“回”字,證明何大坤已經在那里買房子了!何大坤的沉默,只不過是不希望她成雨知道這事兒。
玉都花園是成都的高檔住宅區,每平米達六千元以上。
這給成雨帶來巨大的沖擊,更是巨大的傷害。
冉晴光不知道妻子遭遇的事情。他正在生妻子的氣。出去晃悠,竟然下午四點過才回來!中午,冉晴光沒有吃飯,兒子放學后半個小時(冉成鳴已經習慣了回家就躲進自己房間,只有母親叫他吃飯的時候,或者要上衛生間的時候,他房間的那扇黃黑色木門才會砰地拉開),冉晴光才下樓去,為兒子買了包方便面回來,讓他自己用開水泡著吃。兒子問媽到哪去了,冉晴光沒回答,兒子又問你吃什么?冉晴光說別管我,趕快吃了上學去。
成雨知道他在生氣,但她無所謂,不過,放下手袋之后,她還是習慣性地首先進了廚房。兒子撕開的那袋方便面包裝紙讓她觸目驚心。兒子學習任務那么重,吃一袋方便面哪里能解決問題?再說,一袋方便面三塊錢,有了這三塊錢,豬肉也能割半斤了!
她臉青面黑地走出來,帶著恨聲說:“要是我死了怎么辦呢!”
“你放心,我肯定比你先死?!比角绻庹f。
他依然沒放下手中的報紙。
他的口氣是淡淡的,可成雨聽出了包藏其中的怒火。成雨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讓成雨對自己這么晚才回來作出合理的解釋??沙捎昶唤忉尅?/p>
她去存錢罐里拿了些零錢,出門到菜市場去了。
半個多小時后,成雨回來了。她買了青菜、蘿卜和辣椒。在她的計劃中,今天應該買一點肉的,但今天已大大超支了,那包方便面花去三塊,她跟何大坤們分手之后,也不是走回來的,而是坐公交車回來的。她太累了,再說她也不知道家里的情況,希望盡快趕回去。成都的公交車有兩種,一種是普通車,上車一元,另一種是空調車,上車兩元,哪怕是萬不得已需要坐車,成雨也只坐普通車,可今天她暈暈乎乎的,鬼使神差地坐上了一輛空調車。待車子啟動,售票員請她買票她才知道。車費加上一包方便面,就去了五塊?;ㄙM太多了,不能買肉了。
她進屋之后,冉晴光破天荒去拉開裝菜的塑料袋看了看。
“有多少天沒吃肉了?整天吃這些菜筋筋,還要不要人活?”
他將塑料袋扔到了地上。
其實前天才吃過肉的,冉晴光太餓了,因此對肉食特別的期望,而且他的心情那么糟!他剛才看的報紙上,有一篇關于成都房產的分析,從各種跡象表明,成都的商品房還要繼續上漲,如果不抓緊時間購房,這輩子恐怕永遠都只能住在別人的家里了。他實在需要尋找到一個突破口,好向妻子發泄出來。
成雨將口袋里剩余的零鈔摸出來,同樣扔到了地上,“好!”她大聲說,“我安排不下來你的生活,今后你自己去買菜!”
“我去買菜?我不就變成婆娘了?”
“誰說男人就不能買菜?你去菜市場走走,那里男人比婆娘多!”
這時候,成雨的眼前晃動著何大坤老婆那光彩照人的臉,還有她脖子上那掛鉑金項鏈。她的皮膚不好,以前遇到成雨,她首先就羨慕成雨那水靈靈的皮膚,可現在,成雨的臉干澀了,而她還是以前的樣子,甚至比以前光鮮得多。成雨知道,這都是保養帶給她的好處。成雨卻從來沒進過美容店。而且,何大坤家一直請著保姆,他老婆除了打扮自己,沒有別的事情可干。
成雨本來不想說自己遇到何大坤夫婦的事情,可想起這些,她心里就窩得發燒。我為什么不說呢,我偏要說!于是她就說了,而且不自覺地帶著夸張。
冉晴光聽完了,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
過了好一陣,他問道:“你說他在玉都買了房子?”
成雨說買了。
冉晴光身體里時冷時熱,這樣使他的頭皮和臉色也細微地變化著顏色。他內心有一種沖動,就是去調查清楚,如果何大坤真的在成都買了那么貴的房子,他就要設法弄清何大坤哪來的錢。但幾分鐘之后,沖動消退了,只剩下了沮喪。
現在我不是警察了,我有什么資格去調查人家?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懷疑人家?就算他是貪污得來的,是受賄得來的,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想到此,冉晴光的心里被刺痛了一下。這可不是他真實的靈魂。他從來沒認為貪污和受賄是一種本事,只認為那是一種墮落。
但這不真實的靈魂,的的確確刺得他心里疼痛。
正這時,成雨說:“人家那些人,在職的時候就把窩找好了,哪像你!”
“你眼紅了?”
“我是有點眼紅?!?/p>
成雨老實承認。
“你如果覺得跟我這個窮光蛋過不下去,盡早提出來,免得你錯過了光陰?!?/p>
成雨有些懵了。她弄不清眼紅跟“過不下去”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她也不想去弄清這其中的聯系,只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當天晚上,冉晴光一個人出去了。
二十分鐘后,他到了一家舞廳門口。
進舞場的人絡繹不絕。冉晴光知道那是什么性質的舞廳。眼下,正正經經的舞廳幾乎絕跡了,還能活下來的,里面大都跳“黑舞”:男人被允許采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摟著女人跳舞,每跳一曲,都付給女人小費,五塊十塊不等。冉晴光在門口張望了兩眼,橫一張黃面木桌賣票的中年婦人立即注意到了他,慫恿道:“先生,我們這里長得乖的小姐多的是!”冉晴光并沒聽她說話,他此時腦子里在想些什么,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婦人又說:“進去看看嘛先生,跳不跳隨你,門票又不貴,只有三元,我們這里跟小姐跳一曲舞也只收五塊?!比角绻饽X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但他的手已經伸進了上衣口袋。
爬上二十余步寬大的水泥樓梯,拐一只角,又爬十余步樓梯,才是掛著塑料簾子的舞廳門。門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大漢收票。冉晴光把票給了,掀開簾子走了進去。一片漆黑。他在靠門邊的位置站了半分鐘左右,才勉強適應了里面的光線。舞池中心是黑壓壓的蠕動的身子,他的右手邊,有一大群等待客人挑選的女人。她們筆挺地站立在那里,一言不發,血紅的滾燈偶爾從她們臉上掃過,照出她們期待的目光。這些女人大多只有二十多歲,也有十七八歲的,同時還有三十多甚至四十歲的,天氣這么冷了(舞廳里比外面也高不了幾度),可她們卻穿那么少,無一例外的都露著胳膊,有的還露出半個胸脯。冉晴光帶著復雜的眼光向她們瞅。幾個女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都把臉轉過來朝他笑。他像被嚇住了一樣,立即從邊上繞到了對面。那里有一盞瓦數很低的日光燈,日光燈下有一排椅子,專供舞客休息。
冉晴光就坐在那里抽煙。
他一枝接一枝地抽。他發現,到這里來跳舞的,大多是中老年男人。這情形跟天生的情形差不多。他看見所有的舞伴都在作親密的交談,用嘴,同時也用身體上別的部位,其中一個年齡不下六十歲的老頭子,緊緊地箍住一個最多二十出頭的女子,屁股不停地鼓搗,可他跟女子說話的表情,卻像一個長者在教育孩子。音樂聲大極了。音樂聲把所有的說話聲都壓下去了。
寬敞而擁擠的舞廳里,充滿了滑膩膩的脂粉氣息……
冉晴光接連抽了四枝煙,終于站起身來,向那邊的小姐走去。
他邀請的這位小姐實在長得不差,甚至可以說是漂亮的,可她卻被冷落了很久,冉晴光進來的時候,她就站在靠門的位置,現在依然站在那個位置,而且姿勢也沒有變一變。在伸出手去的那一瞬間,冉晴光帶著憐憫的感情,但女子只是嫣然一笑,就跟著進了舞池。這正是冉晴光需要的,如果這時候女子像這種場合中別的女子那樣,猛地撲過來抱住他,一疊聲地叫“哥哥”,他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自己。
當他站在舞池中堆擁著的人縫處,一手搭在女子裸露的肩膀上時,他的心緊縮了一下。這是一種墮落。不管找多少條理由為自己開脫,這都是一種墮落。在職的時候,跳黑舞的人是他查處的對象,可是現在,他自己也來跳了。他厭惡透了,簡直有一種想嘔的感覺。
女子像她習慣了的那樣,并不是抓住男人的手跳舞,而是摟住男人的腰。但冉晴光很抗拒,他兩只手都搭在女子的肩上,這樣使他們之間保持了一個讓他能夠承受的距離。當滾燈的光線錐到女子臉上時,冉晴光發現她在很怪異又很疑惑地看著他。
女子的確很疑惑,她弄不懂這位先生既然以這樣的方式跳舞,為何要到這種地方來;她更害怕的是,這位先生跳罷舞,會不會給她拿錢?他有不拿錢的理由,因為他沒有占她的便宜。來這里跳舞的男人,都是想占女人的便宜。他們就為占這點便宜為女人付錢。
女子估計冉晴光是個新手,便掂起腳尖,湊近冉晴光的耳朵說:“先生,你大膽一些,沒關系的?!?/p>
就在這時候,在冉晴光他們的旁邊,一個跟冉晴光年紀差不多的男人,一只手正伸向他摟著的女人的下身。冉晴光和女子都看到了這景象。女子的眼神里,有一種凄然的滋味兒。
冉晴光什么也沒說,放下女子,掏出五元錢塞到她手里,迅速離開了。
他瞧不起自己,他厭惡透了……
那時候,成雨正在給父母打電話。這種電話她已經背著冉晴光打過無數次了。她希望能找父母借一筆錢,先在成都把房買上,然后再慢慢還。房價還將繼續上揚的消息,成雨也知道,她為此把心都焦碎了。
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們掙的都是血汗錢,這一輩子,他們很少找人借過錢,更少把錢借給別人,現在女兒開口就要借十萬八萬,說什么他們也不愿意拿出來。對那些一分一厘地將小錢積累成大錢的人,只有把錢揣在自己包里,把存折捏在自己手里,吃飯才香,睡覺才沉。
今天,父母的意思沒有絲毫改變:不借。電話先是母親接的,母親總是拖聲拖氣地叫苦,她說我哪有那么多錢啦,你以為我真的有那么多錢嗎?我跟你爸還不是扳著指頭過日子的呀,唉……這么長長地嘆息一聲,成雨就知道沒戲了。她叫父親接電話。在成雨看來,父親說話的口氣雖然強硬,但多多少少還有點商量的余地,跟母親簡直就沒法商量,她一叫起苦來,就像永遠也晴不了的雨天。成雨不知道父親已被她纏得不耐煩了,父親劈頭蓋臉地說:“冉晴光是個混蛋,所長當得好好的,說不干就不干了,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自己做了拙笨事,現在就知道來求我了!不要說我沒錢,就是有錢也不借!”
成雨的心被刺痛了,一陣一陣的痛。她說爸,晴光的個性雖說是怪了點,可你得承認他是好人吧!現在,像晴光這么好的人,不要說天生難找,成都難找,就連全國也難找!雖然過得這么難,可是他從來沒要求過我向你們借錢!你們不愿意借就算了,但我不允許你們亂說晴光的壞話!
她氣忿忿地把電話掛斷了。
放下電話她就哭了。她哭的不是父母不給她借錢,而是她再一次覺醒了自己對丈夫最真實的感情。
是呀,丈夫有什么錯呢?他有什么過分的呢?他希望憑自己的業績得到提升,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正當的要求嗎?可是,他的要求得不到滿足,這事擱在任何人身上,也會失望,也會對生活失去信心……
那天夜里,就像他們來成都后度過的許多個夜晚一樣,雖然睡在一張床上,但各睡一頭。
黑暗中,冉晴光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在職時的所作所為。回想那段生活,他的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陣狂熱的激動。那是一種內在的自豪,是靈魂深處帶給他的。憑心而論,他當時并不帶任何功利目的——無論是誰,只要帶著功利目的,都不敢去草尾湖與八哥單獨對話。
那么,他的心里為什么這樣不平衡?他尋找不出其中最真實、最本質的答案。
成雨則是在懷念天生。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懷念天生,懷念那里的氣氛,那里的街道,那里的牌友,甚至恨她的人、嫉妒她的人和她嫉妒的人,她也同樣懷念。這其中,她特別想起一個人,就是她的表姐黎小鳳。她本來是有機會跟表姐恢復那種親情關系的,可是錯過了那樣的機會;她有時候想,如果抓住那樣的機會,現在找表姐借點錢,說不定她是會同意的……不過今天她再也不愿去想借錢的事了,自己的父母也不愿意借給她,還有誰愿意借呢……她之所以這么懷念天生,不是想找誰借錢,也不是想找以前的熟人說話,而是希望在那里找到對丈夫的那份感覺,還有她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幸福。
曙色悄然而至。冉晴光跟成雨都是通夜未眠。
早上起來,兒子成鳴看到父母的眼睛紅紅的,以為他們又吵架了。他早就知道自從來了成都,父母在他上學的時候經常吵架。他只吃了一個小饅頭就走了。整個上午,他幾乎沒有哪一堂課不走神。中午回來,成鳴又只吃一小碗飯就放下了。他剛把碗放下,成雨便陡地站起來,抓過兒子的碗,以不容商量的決然態度,又給他添了來。這一碗比上一碗要扎實得多。成鳴硬生生地說:“哪個讓你添嘛,我夠了。”
冉晴光啪的一聲把筷子扔在桌上:“你才吃一點,就夠了?你媽好心好意把飯給你添來,你就那么跟媽說話?”
成鳴瞅了父親一眼,重新拿起筷子,低頭吃飯。他很快把那碗飯吃完,還沒表態,冉晴光又站起身,給他冒冒尖尖地舀了一碗來。這樣的事情,自成鳴有記憶時起,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又開始吃飯。這一次,他動作很慢,把頭垂得很低。他用吃飯的聲音來掩蓋自己抽泣的聲音。
一家三口都不說話,一家三口都在其中咀嚼著苦味和甜味。
冉晴光的心里被一種東西充塞滿了。
妻子給兒子添飯的時候,他看到了妻子手上的凍瘡!
雖然在天生做了十多年家務,但她的手是白皙的,淘菜的時候,涮鍋洗碗的時候,她都戴著鮮紅色的塑料手套。到成都后,她也把那手套戴了幾天,可后來她就不戴了。她沒有心情。被悉心保護起來的手,特別是女人的手,一旦被疏忽了,很快就會變樣子的。她現在的手看上去甚至很丑。由于指頭變粗,使之好像短了很長一截。可誰又想到她的手會生凍瘡呢!自從結婚以來,成雨從沒生過凍瘡,現在突然生起凍瘡來,是因為她洗碗淘菜的時候都舍不得用熱水。別看成都處于西南地區,秋末、冬天和初春卻都是很冷的,是那種潮濕的冷,冷得浸骨。
從結婚到現在,兒子都養這么大了,冉晴光從沒有認真審視過妻子,他只知道回家來有飯吃,在外面受了累回來有人為他揉肩捶背,抓嫌疑犯遭遇危險有人為他擔心,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因此并沒把這個特定的人放到心里去過?,F在他終于明白,這個人就是妻子。他想起今天上午,以及先前的好多次,成雨把買回的米搬進廚房往塑料桶倒的時候,妻子的頭發都是汗濕的,迅速消瘦的脊背上還冒出熱騰騰的青煙。妻子穿了一件內衣,一件薄毛衣,還有一件外套,但熱汗冒出的煙霧還是裊裊地飄出來,可見她幾件衣服都濕透了……
成雨一點也不比冉晴光平靜。丈夫對兒子說的那句話,還有丈夫給兒子添飯的舉動,都讓她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丈夫是愛我和兒子的,他的心里很苦,我為什么要怪他呢?她真想哭,為這些天所承受的一切,為她對丈夫的抱怨,也為丈夫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的愛……
接下來,冉晴光和成雨都暗地里出去找工作。
他們都知道,生活還要繼續,他們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力把生活斬斷。
五天之后,成雨終于在某家政服務公司找到了事情。她已經不在乎什么了,也不再羨慕何大坤的女人了,只要能掙錢過日子,再苦再累的活,她都愿意做了。
成雨沒把這件事急于告訴丈夫。她準備領回第一月工錢的時候再對她說。
上班的前一天早上,冉晴光出門不久,成雨也出了門。她現在心里踏實了許多,輕松了許多,她想一個人出去走走,好好地享受一下這最后一天的清閑。
她去了西門車站,坐上了去蓉花古城的專線車。
蓉花古城在成都南郊四十公里處,是面積達千余畝的仿古建筑群,其特點是將仿古建筑與農居雜陳,自從八年前建成之后,便成為成都郊外有名的去處。成雨之所以上了這趟車,并沒經過特別的選擇,要說有選擇的話,就是這趟車便宜。由于是專線,同時為了吸引游客,那么遠的路,上車卻只收一元錢。
車行五十分鐘,蓉花古城就到了。的確別有一番景致。那些低矮古樸的木屋,像清澈沉靜的湖水,讓那些在波濤洶涌的大江大河中撲騰的人們找到寧靜和安詳;周圍原野上不敗的野花,更讓人有回到春天一樣的感覺。
但成雨沒進入古城的任何一間室內去。這里的結構是每座古城建筑的旁邊,都有一家至數家農舍,在農舍的門側,有一個回廊,要想看到古城內部的風貌和從成都各地搜集來的展品,就必須通過那個回廊才能進門。門票四塊(如果全部看完,沒有上百塊拿不下來),成雨舍不得錢。四塊,簡直開玩笑,如果全買素菜,她全家人要吃上一整天,怎么能看幾眼就花掉了呢!
她就在外面游蕩。
一個小時后,她去了外面的車站,準備回家。
這趟車上坐了大半車人,成雨上車就到了最后一排。那一排全是空的。自從生活發生變故,她坐車就習慣坐最后一排。她不想讓人看到她的臉。她的臉老得那么快,而且一臉的窘迫。
快進市區的時候,成雨突然拿出手機,裝著好像有人給她打電話一樣,以盡量大的聲音回答:“啊,是我……對對對,我明天去巴黎,飛機票都買好了……我現在正從蓉花古城回來,坐在公交車上……這里沒有出租啊,只能坐公交車啊……”
一車的人都扭過頭朝成雨看。他們一點也沒在意成雨眼角的皺紋和臉上的窘迫,他們的目光里全都帶著羨慕!說不出的羨慕!
剛下車,成雨就憋不住流淚了。
暢暢快快地流淚!
她發現,其實生活本來就沒有想象的那么灰暗。
作者檔案
羅偉章,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漢縣,1989年畢業于重慶師范大學中文系,曾做教師、編輯、記者,現居成都,四川巴金文學院創作員。著有《饑餓百年》等長篇小說3部,《我們的路》、《世界上的三種人》、《大嫂謠》等中篇小說20余部,另有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數十萬字。作品多被轉載和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