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光晴好的日子里,故里的天,純凈得像少女的臉。仰頭深看一眼,那種藍,讓人的心也發醉,看著,望著,就想掉淚。在迷茫空泛一塵不染的深藍里,倏忽間,便從清淡的云朵邊飄過一只展翅飛翔的老鷹。大多的時間,老鷹并不是在飛動,它只是借了高空里風的力量,展開雙翅在舒緩地飄移,如同一只黑色的精靈,在高遠的湛藍里滑動。從故里的土地上瞭望,它是天空里一襲美麗的點綴。
大翔——
正勞作的村人每每停下手中活,深情地浩嘆一聲;
翔翔——
正玩耍的孩娃們欣喜著一張張小臉,激動地叫喚;
故里的孩娃們是富于想象的,他們如此生動地喚它,充盈著童稚的親切。
老遠老遠地看它,在無邊的浩茫里,它只是非常細弱的一個小黑點,近距離見過它的村人都不無驚訝地說,好家伙,兩條翅膀展開,足有一條扁擔長呢;它那一顆腦袋,嗨嗨,就比了村西頭老鐵老漢握起來的拳頭。老鐵是故里有名的鐵匠,同樣出名的是他兩只碩大無比的有力的拳頭,握起來,像園子里吊起的一個老南瓜。村人用他們熟悉的物象來描摹老鷹的修長與雄奇。
就喚它大翔吧。
在故里的上空,在這片丘陵地帶的溝豁山峁和田疇上面,大翔已經盤旋飛翔數十年,它熟知身下的土地河流,就如同故里村人對它的熟知一樣。
二
早些年,故里的上空飛翔著許多只老鷹,蒼灰色的居多,也有黑褐色的,無論大小肥瘦,無論何等顏色,兇猛都是一樣的。在天空中,在清淡的云層下面,它們就那么悠然地劃動著,盡情地展開雙翅,隨著罡風的吹拂而游移。其實,貌似閑逸的它們并不清閑,那是在靜謐里睜大了機警的鷹眼在搜尋獵物。突然,其中的一只急轉直下,像一枝黑色的箭,自空里射下。這就牽引了村人的目光,追尋了它,在那片山峁上,或在塬面的平緩處,等著看一場捕獵與反捕獵的好戲。
老鷹迅猛而沉著,它并不是剛剛看見了獵物就急忙俯沖。它已發現獵物好一會兒了,它依然在上空徘徊著。這是一個細心觀察和短暫決策的時段,它留意著獵物的來龍去脈,可能逃逸的地方,草叢莊稼的高低和疏密……這一切,都必須拾進它的視野里,在它認為最合適的時候,便果斷地直沖而下,它的翅膀如同兩把生硬的砍刀,把空氣切割得呼呼作響,雙目死死盯住地上的獵物,一只野兔或一只田鼠,一只山狐或一只黃鼬……山狐和田鼠們有著天然的警覺,它們警覺地上的對頭,也得防范頭上的天敵,對從天而降的敵人如老雕、禿鷲、鷂子、老鷹之類,它們有著本能的察覺和感應。這種感應往往都晚了一步,是老鷹雙翅將空中劈得吱吱作響的聲音告知了它們危險的來臨,或是老鷹的身軀在土地上掠過的那一個游移的影子,提醒了它們。當意識到危險的時候,危險便緊追它們不放,或迅速逃命或就地藏匿。對于逃命的它們,眼前的草叢與莊禾此時成了阻礙四爪的羈絆,而在光裸的山坡上奔跑更容易變成老鷹爪下的食物;藏匿談何容易,矮矮的草叢與稀疏的莊禾藏不住它們的身軀,除非有一眼現成的土洞鉆進去,哪能有這等好事?慌不擇路,跑吧!慌亂與懼怕使田鼠、野兔們就那么盲目地狂奔著,它們哪能跑得過老鷹的雙翅,漸漸地,老鷹尖利的長喙和堅硬的雙爪就接近了它們的身體,猛然間,一叼一逮,野兔或田鼠柔軟的腰腹已被鋼鐵一樣的利爪鉗制,身軀自然離了地面被騰空勾起,在痛苦與無奈中成了老鷹口中的美食……
由于距離的原因,村人們不會看清老鷹捕逮田鼠的細節,村人執著的眼光會看到空中起飛的老鷹雙爪中一團兒灰色的收獲。一縷莫大的快感像山野清風,掠拂著他們樸素的心。平時,無論野兔、田鼠,抑或黃鼬,這些機敏的小東西都是糟踐莊稼的行家里手,啃食禾葉兒咬斷禾桿吃顆粒不說,還要連偷帶拉把諸如玉茭、豆子、高粱、小麥、糜子、谷子等穗子顆粒拉運到它們深長的窩洞里,就連地下的花生、土豆、紅薯也不會放過,尖嘴與雙爪刨挖拱翻,把生瓜蛋蛋們咬噬得遍體鱗傷,千瘡百孔。村人恨透了這些禍害莊稼的害物,卻對它們無可奈何。他們曾下鼠藥設夾板挖陷阱,但制服的田鼠卻寥寥無幾。看到老鷹如此瀟灑地將這些害物捕獲,了卻心頭之恨的同時自然對老鷹多了幾分感激。
感激并不等于尊重,其實,村人對老鷹是懷有復雜心態的,說白了,是一種愛恨交織的情緒,這常常表現在家里的雞呀、鴨呀被丟失的時候。
在故里上空飛翔著的各種鷹鷂們,有著令人驚奇的千里眼,在遼闊高遠的空中,徘徊游移著,卻能把山坡田野里活動著的小動物拾進眼窩,這當然也包括在村巷和場院里游走覓食的雞群。
雞群的多少是不等的,三只五只或十只八只,一個農戶飼養的雞就是一個小群體,小群體里大多是母雞,也往往有一只大公雞作為領率,有公雞守護的雞群要相對安全一些。也有不合群的草雞兒在單獨覓食,它們性格怪癖或者特立獨行,總和群體拉開一大段距離,或者干脆單個出動,在草坡里逮蟲,在場院的一隅刨扒,沒有同類的相爭,它們往往能吃到豐美的野食,同時也冒了巨大的風險,這種風險是在它們的不知不覺中。
天空里老鷹中的某一只,在逮不到野兔和田鼠的時候,兩只犀利而饑餓的眼睛就盯住了這些不合雞群的獨行者,看看四下無人,又看看獨行者的專注模樣,覺得捕獲的時機到了,便一個猛子扎下來,借了飛行的慣性,在距草雞十余步的地方就伸出了堅硬有力的利爪,只一撲一抓,在極短暫的時間里,那尋食刨蟲的草雞就在巨大的驚嚇中被擄上青天。捕獲這樣的草雞要比捕獲田鼠和野兔容易得多。草雞木訥笨拙,并且沒有一點點警惕,即使忽然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也驚慌失措,有逃脫的愿望但兩只腿遲鈍短小無法快跑,只能在一兩聲驚叫中被老鷹抓獲。也有不甘就范者,在剛剛離了地面的那一刻里拼死掙脫,咯咯驚叫,抖起雙翅企圖擺脫那雙利爪的鉗制。它得到的是致命的幾啄,老鷹的長喙首先啄瞎草雞的雙眼,再朝那小小的雞頭啄去,這樣,草雞被啄暈了,老鷹騰空飛去,空中,只飄落下幾片白的或黑的雞毛翅羽……
這情狀還是被眼尖的村人看見了,村人手指著空中,或順手拾起地里的土塊朝空中拋去,嘴里便噴出幾句氣憤的罵話,就有被擄草雞的主人,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或一個清瘦的老太婆顛顛地從土院里跑出來,念叨著她的月白雞或是蘭花雞,看著天空里漸飛漸遠已變作一團兒的小黑點,她們的心尖尖上也顫抖著心疼。
春夏之交的日子,是故里的老母雞們忙于孵小雞的日子。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故里的場院里,游動著一群群小雞的隊伍,毛絨絨的小雞在老母雞的帶領下,無憂無慮地散步,它們天真可愛,純潔無瑕,在燦爛的陽光下邁開它們童年的步伐……可是,這一群群毛絨絨的小東西也未能跑出老鷹敏銳開闊的視野,居然叼空子竄將下來,一道陰影在場院的上空掠過,老鷹兜開雙翅在場院輕易一掃,便抓走兩三只憨態可掬的小雞娃。
這真是造孽喲,連這么一點點雞娃娃也不放過!故里的女人們這么抱怨。
對于故里上空的鷂子老雕和巨鷹們,村人的感情是難以描摹的復雜。
大翔就是這諸多老鷹中的一只,它在天空遨游,或在山頂回旋,自有一種屬于自個兒的姿態。這并沒有引起村人過多的留意。
漸漸地,故里的上空,鷹們就少了起來,深邃的湛藍里,僅有三兩只在做著灰黑色的劃動,這使得天空顯得好空曠好寥廓。
是田鼠和野兔的泛濫才使得村人們醒悟的,仰起一張張臉子看天,但見高遠空闊的天上老鷹寥寥,倒是有其他的小雀們在低空里做著優美的交織,或在杜梨樹、山棗樹上發出一串串輕俏的呢喃。
咋回事么?當一個碩大的問號在村人的心里滋生的時候,便有失落的表情在臉子上凝固。對天空和天空上老鷹的關注,就分外地多了起來。
大翔就是這時候進入村人視野的。
大翔修長碩大的身軀,在空中高傲優雅的飛姿,捕捉獵物的勇猛與矯捷,使得村人對它留有深深的印象。
夏日,日頭把山峁土塬和村人的一張張臉子染成了小麥的顏色,偷吃麥粒的田鼠們皮皮毛毛也泛了一層麥黃。一片不大的坡地,常遭到三五只田鼠的擾害。它們皮厚嘴尖,牙齒鋒利,在麥行里竄著,竄著,尖嘴一探,細長的利齒就把麥桿咬斷,然后賊賊地偷噬倒下的麥穗。有時候不耐煩了,便用兩只前爪撲倒麥桿。三五只在一起的時候,索性一個個團起身子來,將身子縮成一個結實的肉球,再用這一只只圓圓的肉球順著麥行滾壓,第一只滾過去未能完全壓倒,緊接著第二只第三只依次滾壓過去,泛黃成熟的麥桿失去了青綠時的柔韌,秸桿發脆經不住這再三滾壓,便成行成片地倒下去,田鼠們便將麥穗齊脖處切斷,三穗五穗地叼走,朝窩穴里跑去……一個晚上下來,大片大片的麥桿被壓倒了,倒下的麥桿上都失去了麥穗,直把村人氣得頓足嘆息。
田鼠這東西狡猾詭詐,身軀靈巧,來去快疾,人是很難捕捉到它們的。
村人們卻多次目睹過大翔捕獵田鼠的過程,那可真是一個個令人激動,解氣,使人過癮的場景。
在千米高的太空,大翔盯住了山坡里那只碩大而異常活躍的田鼠。
田鼠先是從一條高高的地垅根下的窩洞里,探出那只尖尖的灰黃色的小腦袋的。它麥芒一樣的幾根長須先伸縮了一下,打探了一下,小腦袋在窩外面機警地轉了幾圈,似乎在傾聽著什么,在窺視著什么。這時候,如果周邊有什么異樣,小腦袋會很快縮回去的。山嵐靜謐,只有山風在輕輕吹拂,麥穗與其他莊稼在輕風下慢慢搖曳。
田鼠小心翼翼地鉆出窩洞。這東西的洞口極小,一個圓圓的黑黑的小眼兒,是很不被人留意的。
洞里卻異常寬大,它們所偷拉的如麥穗、豆子、玉茭、谷子甚或紅薯土豆一層層一摞摞地儲存在最里邊。
田鼠身子一鉆出來后,就極快地朝麥田里跑去,要到麥田,必須經過一片長滿青草的山坡,山坡的雜草齊人腳面,田鼠盡量選擇草疏的地方跑動著。
這是老鷹大翔早在空中觀察到的,要捕捉這只碩大的田鼠,在麥田里是有相當困難的,半人高的麥桿自然會成為田鼠的遮掩物,也會阻礙大翔修長的雙翅,它必須等田鼠跑出麥田才可以實施逮捕。
田鼠又是十分貪婪的家伙,一旦進入麥田,必定要盡可能地吃撐了肚皮,這需要好長好長的時間。大翔不會等它吃飽了肚子往回返時對它下爪。大翔要趁它剛進入麥田就在天空里朝下俯沖,用它修長的雙翅和巨大的身影掠過麥田,驚跑田鼠。田鼠要么從原路返回,經過那片草坡地;要么驚慌失措,出了麥田便無目的地胡亂跑竄。
正如大翔的意料,那只剛剛偷吃麥穗的田鼠被空中異樣的風聲和陽光下一道長長的黑黑的可疑陰影所驚嚇,放下正咀嚼的噴香的麥穗,拖一只粗長的尾巴從麥行里竄出麥田。這是一只絕對理性的田鼠,在極度的恐慌中它沒有亂了方寸,它不會在山坡里亂跑,它知道它的四只小爪跑不過老鷹可怕的雙翅,它只有原路回返,才不至于多跑那些冤枉的坡坡坎坎,早一點奪路而逃,鉆進自己的窩洞里。
以前,這只肥碩的田鼠曾被另一只老鷹追捕過,那是在秋天的谷地里,那只老鷹塊頭并不大,身子靈活。田鼠察覺老鷹時,老鷹正在它頭頂的谷桿子上面徘徊,它驚懼得四爪發軟,本能使得它盲目地朝前跑去。是茂密的谷桿谷穗的遮擋,才使得老鷹的雙翅不能附地掠飛,從而快疾地撲捕住這只田鼠。逃出谷田時,是一道陡長的坡,坡里光裸一片,田鼠便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又是陡峭的下坡,是根本不可能跑快的,眼看就要被老鷹雙爪勾去時,巨大的慣性使田鼠栽倒了,它索性縮了腦袋,弓起了腰身,使得全身變成了一只圓圓的球狀,這顆肉球便在陡陡的土坡里毫無規則地蹦跳,一直跳到半坡里一大叢濃濃的荊棘底下。
那只老鷹無奈而不甘心地飛走了。
是濃密的荊刺救了這只田鼠的命。
今兒,田鼠還會有那么好的運氣么?
這只肥碩的田鼠卻是被大翔盯上的。
大翔從一開始就具有細密的捕獵計劃的。它從麥田的另一頭飛起,在接近田鼠時,故意扇動起它有力的雙翅,在空中制造一點響動,讓田鼠發現它的到來,從而沒有選擇地朝前逃去。前邊,十丈八丈的樣子,就跑出了麥田,來到那片長滿荒草的山坡。
麥田上空,大翔緊盯著麥行中驚慌逃跑的田鼠,它并沒有加快飛行的速度,低低地,緊掠著一只只麥穗麥芒,它在有意驅趕這只田鼠,它甚至有比較充裕的時間,來打量這只田鼠的身長和體胖,看它慌忙逃跑的可笑而滑稽的姿態。一旦跑出麥地,一旦進入草坡,大翔的飛速就倏忽間加快了,雙翅將山坡上的風,切割得“吱——吱——”作響。在這富于磁性的聲響里,它緩緩地探出了雙爪,那是黑褐色的鐵鉗一樣的堅硬爪子,每只爪子上帶有同樣堅硬又分外銳利的指甲,爪子與指甲們此時一下子張開了,伸開了……
大翔這時候選擇著最佳的抓捕時機,它要等田鼠跑到相對平緩的地方,而且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灌木或其他小樹,以避免在它猛烈捕獲的一剎那,雙翅受到外物不必要的碰撞而帶來的損傷。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到了一片斜坡上,這里開闊、平緩,坡上除了幾寸高的野草兒沒有任何灌木雜物,田鼠仍吃力、笨拙地逃著,一叢叢野草兒顯然成了它逃亡的障礙。大翔的身軀猛一下俯沖,一雙利爪借了飛行的慣性像鐵耙子一樣耬了前去,在一松一緊一張一合中,已經準確無誤地將田鼠捕在了爪掌之中。山風仍在呼呼地吹,山風里聽得見被擄上空中的田鼠生發出吱吱的叫喚,只兩三聲,大翔就遠離了山坡,遠離了地面。村人看到它像一架蒼灰色的飛機一樣,帶著它的收獲,直朝天空飛升而去。
每每這時,村人都咂巴咂巴嘴,帶著快意和感激,將一張張黑紅的臉子仰起來,看著空中的湛藍和湛藍里那一襲從容的黑影。
最令村人叫絕的是目睹了在村落邊上大翔追擊叼雞賊黃鼠狼的那一幕。
當故里浩瀚的空中只剩有老鷹大翔孤獨飛翔的身姿時,村人才忽然明白,這種勇猛高傲又有些神秘的大鳥兒,由于諸多的原因,愈來愈少了,它們是飛往了遙遠的他鄉,在陌生卻適合它們生存的地域開始了新的棲居,還是莫名其妙地死去了?老鷹的銳減讓村人產生從未有過的失落,從而對現有的老鷹無比珍視。
村人的眼睛是飽含企盼的,在村落的巷道里游走,在山峁的坡地里勞作,或是在溝溝岔岔里砍柴禾拾谷根,總會長時間地在天空中瞭望,巴望著能看到大翔之外的另一只老鷹出現。可是,放出去熱熱的眼光又失落地收回來,空曠無際的天空中里除了大翔那一襲熟悉的身影外,依然是叫人悵然的空落,自然,對大翔的珍愛會重重地添上幾分。
當故里的上空只留下孤獨的大翔的時候,故里的雞,無論公雞草雞,毛絨絨的小雞,抑或正成長中無比活潑的半大雞,再未被叼捕過。村人至此才知道,在以往的如煙歲月里,大翔壓根就沒有捕啄過故里的雞群,捕雞叼鴨的,是老鷹群體中極個別的幾只。
敢情人和人不一樣,這鷹和鷹也不一樣啊!
村人這樣浩嘆過,會不由地去探尋空中飛翔的大翔。一只只亮亮的眼睛里,除了感激外又增添了幾分的尊重。
故里的雞鴨并不安寧,它們的頭號敵人便是可怕的黃鼠狼,而村人對黃鼠狼是防不勝防的。夜晚偷襲雞窩就不說了,常常在大白天里,白晃晃的日頭底下,就把雞群中的某一只給咬死吸了血。等其他雞們發出異樣的驚叫以告訴主人的時候,黃鼠狼早已溜之大吉了。
這家伙來無影去無蹤,比田鼠要賊比狐子還猾,它的身子比狐貍小,行動起來目標就小,不易被人察覺;它的身子比田鼠要大,但跑起來卻比田鼠要快得多,也不易被人捕捉。黃鼠狼有田鼠兩三倍的身長,毛色灰黃,腦袋又尖又癟,這便于它能鉆進細小的縫隙和窩洞里,特別是雞窩外圍不為人留意的縫隙。那么窄窄的一道小細縫兒,是讓雞窩通風透氣的,黃鼠狼卻像變魔術一樣用縮身術就鉆進去了。這家伙嘴大齒尖,叼住雞脖子,幾顆利齒就深深切進肌肉里,它能一氣吸干七八只雞兒的血,它沒充裕的時間去啖食鮮美的雞肉,又不能像狐貍那樣叼走整只雞,到窩洞去慢慢分享。黃鼠狼心極狠,即使它吸飽了雞血,對其他活著的雞也要兇殘地一一咬死。
村人恨透了黃鼠狼。
那是一個上午時分,村人陸續從田地里忙完活計,朝村落里返去的路上,就碰見了老鷹大翔奮力捕捉一只黃鼠狼的情景。
那只碩大的黃鼠狼剛剛在一家場院里咬死一只老母雞,嗜血成癖的它又準備朝第二只母雞下口的時候,驚動了人,這家伙便朝著來路逃去。
大翔原本在高遠的空中,黃鼠狼倉皇逃離的身影被它拾進了眼里,它一下警覺起來,振一下雙翅便直沖而下。在朝下翻飛的短暫時間里,它對將捕捉這只黃鼠狼的步驟大致籌劃了一下:首先,它得在黃鼠狼逃離的前方截住它,迫使黃鼠狼掉轉頭來朝后逃去。因為,前方是黃鼠狼來時的路子,它當然熟悉地形地貌,當它意識到逃不脫老鷹的追擊時,慌忙中會鉆進山路邊任何一個廢棄的洞穴里,到那時大翔只能望洞穴而徒生感嘆的……如果在黃鼠狼的前方出現,使那可惡東西措手不及,只好掉頭朝村落的方向逃奔,那里地形相對平整,村路又比較寬闊坦蕩,便于大翔的奮飛追捕。其次,在較陌生的村路上逃離的黃鼠狼,心里發虛,方寸自然大亂,因要選擇前方路線,必然會影響它逃跑的速度,這又給大翔的抓捕在客觀上創造了有利條件……
空中奮飛的大翔,身軀已經接近了地面,正如它所計劃的那樣,當雙翅振抖的呼呼聲響在黃鼠狼的前方上空響起時,那灰黃的家伙情急之下就是一個猛然的轉身,朝后,即朝著村落的方向急急地逃去。大翔追著,由于接近了地面,也拉近了距離,便將這只黃鼠狼看個一清二楚,這家伙好長的身段,真抵了田鼠的三四個,從它跑動的身軀和抖動的皮毛上不難看出,這只黃鼠狼很豐肥,滾圓滾圓的腰腹上,灰黃的毛兒十分地順溜,只有營養很好的家伙才會有這等皮毛。可見,這只黃鼠狼不知吸食了多少只雞血,起碼近期是屢屢得逞的。
盡管跑上了一條陌生的土路,黃鼠狼的速度卻快得驚人,它好像不是在用四只短爪子跑動,是它的一條灰黃灰黃的身子在土路上作竄動狀。大翔以前捕捉過許多草蛇和土蛇,在它追趕這些草綠色或土黃色大蛇的時候,它們也是這般快速竄動的,著急了,還要一躍一跳地。不過,黃鼠狼比草蛇土蛇身子要短得多,自然就靈巧得多,它的身子像充了電,就那么不可思議地吱溜吱溜地快快逃竄。
在土路低低的上空飛行,老鷹大翔根本不用抖動雙翅,它就那么直直地平行地飛著,尋找著最佳的捕抓時機。時機終于來了,那是在下一個小緩坡的時候。下坡不比上坡,對于黃鼠狼來說,下坡更為困難,上坡可以拼命蹬起四爪,而下坡一快則會不斷摔跟頭,甚至滾下坡去,這樣,下意識里跑動就慢下來。
大翔就抓住了這個最好時機,它一個兇猛的加速就前去了,在離地面四五尺時便探出鐵青色雙爪,在雙翅掠過地面的一剎那,雙爪伸張開來一個海底撈月——那只黃鼠狼便飛離了地面,出于求生本能的黃鼠狼張開它尖尖的長嘴欲撕咬大翔時,頗富經驗的大翔,騰出一只爪來,只朝它的腦袋處一捏,黃鼠狼的腦袋便生發出嘎吱一個脆響,頭骨已碎裂開來,肥胖的身子像一個面團一樣綿軟在鐵爪之中。
老鷹大翔騰空而上,帶著它的一團豐美收獲,也帶著目睹了這次捕獵經過的村人的一束束敬畏的目光。
老鷹大翔飛去了,朝蒼天的湛藍里飛去了,也朝東山的蒼茫里飛去了。那里,是太岳大山的陡峭和綿延,也是村人心目中遙遠的神秘。
三
難道老鷹大翔就棲息在大山深處的朦朧里么?
這一直是村人猜測大翔也困惑于大翔的一個疑問。
在故里,或者離故里稍遠的地場,各種粗壯高大的樹木們,在托舉一片濃郁傘狀的同時,也三棵五棵地用頂端的枝杈環抱一蓬半圓或橢圓的柴草窩兒。那是故里上空的各種鳥兒們的棲居地,無論喜鵲或是烏鴉,無論紅嘴鳥兒或是白鷲雀,當然還有各種叫不上名兒的山鵲兒們,都棲息在這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溫馨的柴窩里,日出外出尋食,日落回窩歇息,溫飽而清閑的時候呢,就在窩外的枝條和青葉間呢喃啾啾,撲騰嬉耍。村人卻從未見到過老鷹們的巢穴,當暮色降臨的時候,有幾分蒼茫和灰暗的天空中便沒有了老鷹的點綴,誰也不知道這勇猛而神秘的大鳥飛往了哪里,何處才是它們神秘的棲居地。
當故里的上空僅僅只有老鷹大翔在孤獨飛翔的時候,看到大翔形只影單的身影,村人對它的敬重增添了幾分的同時,對它的神秘也增加了幾分。
村人不會知道,大翔有兩個隱秘的巢窩。一處呢,是在故里東邊的山岳間,那里有濃密的山林,山林間有古老的樹種,在一棵千年古榛上,枝杈樹干和碩大的樹冠交叉成一片氣勢非凡又神秘隱蔽的所在。在每年的春季夏季和秋季里,老鷹大翔就棲息在這里,另一處呢,是在更遠一些的太岳山上,那是一處懸崖峭壁的橫斷面上,陡峭峻拔的山崖的上方,就凹進去一處黑的穴窩,那是一處自然形成的石洞,洞口是老鷹大翔精心壘就和編織的洞門。壘,自然是用石頭壘就的洞口基座,那是大翔多年來用有力的雙爪一次次從陡峭的石崖下面抓上來的帶有兩個平面的石塊,它用無數石板壘就了堅實的洞口基座;編,當然是用各種木棍木條在基座上面的精心編織。讓人驚訝的是,那異常結實耐用的楸木木條和富有韌性的柳木木條居然有橫向和豎向的交錯穿插,這在客觀上就形成了堅實的木門,那是大翔花費了許多時間從樹林里啄回來的。而石板與石板、木條與木條的縫隙間,是大翔從山間陽坡的草叢里叼回來的綿軟的北芽草。日積月累,北芽草結結實實堵塞了所有鉆風的縫隙,還在石窩里平鋪了厚厚的一層。太岳山無數個冷酷的冬日,老鷹大翔就在石窩里度過。
太岳山一場跟一場生硬的風,終于刮走了一個漫長的冬日,早春,在漸漸柔和的山風里來到了樹林和山野。
老鷹大翔同往年一樣,當嗅到第一縷春日氣息的時候,就早早告別了雖說溫暖但總感覺枯燥的懸崖石窩,飛臨到對它來說更有著別樣親切和賞心悅目的樹林巢穴。
那時候,古老蒼虬的大樹們正面臨著季節的更新,枝枝梢梢上泛了一層顯而易見的生命青綠。
一場春雨落過,一輪春陽曬過,那棵千年老榛樹上一夜間就布滿了倒卵形葉片,脆綠鮮嫩,不幾日,每片葉子的旁邊又開滿了黃褐色花瓣兒,散發著悠悠的清香。細細分辨,在不遠處的稍矮的榛樹上,那一瓣瓣花朵都泛了鮮紅的顏色,那是雌樹們。雌樹要比雄性的榛樹稍矮一些,纖瘦一些,枝杈上泛出的青綠也相對柔嫩一些,它們開出的花卻鮮艷極了,紅紅的,把整個樹林點綴得美麗了許多。
老鷹大翔棲居的那棵千年老榛樹是雄性榛樹,它有著十幾圍粗的樹身,有著粗壯也粗糙的樹桿,更有數不清的枝條旁杈。因為雄性,它在春季里遍開飽滿的黃褐色花瓣兒,與它近旁的紅艷艷的雌性花瓣兒形成優美的對比,黃花紅花們把春天的山林點綴得生機盎然。
大翔早早棲居在榛樹上,是為了感受更濃郁的春意,還是為了早早接近它熟悉又親切的村落?可能都有吧,這片山樹比起懸崖石窩,自然離村落更近一些,這里,在它高高的柴窩里,能看到并不十分遙遠的村落里,升起的三縷五縷的炊煙,偶爾能聽到村落里驢呀、狗呀的悠揚綿纏的叫喚,這一切,讓老鷹大翔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和依賴感,看到和聽到這些,對于習慣獨處的大翔才不至于覺得過分的孤獨和寂寞。
村人知曉,大翔似乎僅僅屬于天空,屬于那片高深莫測變幻無常的領域,只有無垠的天空里才能盡情展示它碩大修長的雙翅。
村人并不知曉,大翔更多的時候是靜默獨立遙視遠方。在某一高高的土峁上,或在高聳的巖石的一角,大翔合攏雙翼,它的雙爪如同兩根堅實的老樹根,就那么牢固地長在那里,久久地一動不動。大翔蒼黑羽毛包裹著的身骨遒勁凝重地佇立著,遠遠望去,很像一尊石柱或一座雕塑。如果站在土峁上,那就更像一株枯老的樹身,古樸蒼虬,深沉執著。大翔的雙目透過山崗霧靄向遠處眺望,那眼光冷漠犀利,卻又蘊含了孤傲和憂郁。
這種憂郁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在這個生氣勃發的春天。
老鷹大翔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迎來了它生命的第四十個春天。
四十歲,對人來說,正是他如日中天生命旺盛的成熟年齡,他還擁有不可估量的明天和實實在在的歲月;對于鷹屬的鳥類,特別是鷹隼和大鶻之類,那卻是一個非常的時期,是嚴峻甚或嚴酷的時期,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這個年齡的老鷹大鶻們將面臨著生命的大限,或者說是萬分殘酷的生命的抉擇。
大翔已在故里的天空上飛翔了四十個春秋,它萬萬沒有料到,飛逝的歲月已把它推移到了這個欲活不能欲罷不忍的苦澀階段。
這個階段是一點點接近一點點來臨的。
四
春風和春雨使山川布滿了綠的色彩,蟄伏了一冬的各類動物們便探頭探腦又急不可奈地離開了窩洞,把大大小小的身軀們盡情游移在山野的新綠里。
老鷹大翔照例在高遠的空中翱翔,遠遠望去,它的身體是一個隸書的“一”字,它就那么回旋著,翻飛著,從容老到不慌不忙。其實,山坡與田野里的動靜,它還是較詳盡地拾進了它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睛里。它似乎不屑于去捕獵返青的麥苗與瘋長的春草中的那些因一冬的睡眠而頗顯笨拙慵倦的黃鼬與地鼠們,四十年來它到底捕食了多少只這些小東西,幾千只,幾萬只?恐怕連它自己也弄不清楚,它真的有些厭煩而懶于去捕獵這些鬼鬼祟祟的小玩意兒了。老鷹大翔在這個暖融融的季節里是有所期待的,它期待著一次豐厚的收獲,當然,豐厚的收獲往往是需要一番斗智斗勇比速度比猛烈的追逐和搏殺的。
前幾日,也就是大翔告別懸崖石窩,來到山林巢窩的那一天,帶著春日明凈的心態和久違重游的喜悅,在故里的天空閑散徘徊的時候,頗有些意外地,它發現了一只多年都少見的山貍,準確地說,是一個火紅色的山貍。老鷹大翔的雙目一亮,幾乎停滯了飛動,身軀在空中沉潛著,輕輕下墜著,雙目驚訝好奇地盯著地面,盯著地面上那只快速滾動、快速奔跑著的紅色的山貍。
那是一團兒燃燒著的火,它在山野間飛竄著,快捷而且神秘。
老鷹大翔發現它的時候,火紅的山貍剛被一伙村人追出村落,逃到了山峁上。村人哪能追得上它,僅片刻功夫,它便如一道紅色的閃電,閃得無蹤影了。
山貍是到村落里禍害雞群的,被村人察覺追趕著,它依然用尖尖長嘴死叼著一只母雞,任村人叫罵吆喝,絕不脫口。仗了快疾神速,脫離村人視野,它要到自己那個神秘洞穴里,去慢慢享用捕獲的獵物。
山貍沒有逃過高空里大翔的視野,大翔眼見這頗有幾分靚麗的家伙,是怎樣地叼了母雞,翻越過那一座灰灰黃黃的土峁,機警敏捷地來到那道深長澗溝里,在一處狹窄的土腰間不見了。
那里肯定是它的窩穴!
大翔久久在天空里逗留著,終不見火紅山貍的再次出現,直到日頭落山,土峁滿罩了暮色的晦暗。
老鷹大翔記清了那片狹窄的土腰,它在土腰的上空回旋,它期待著從那里會倏忽間竄出一道奇異的火紅。
一連三天過去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山野里蒸騰著霧嵐,一些似云非云的東西在低矮的杜梨樹枝上掛著,在一叢叢翠綠起來的灌木上飄著,山野在這一片刻里顯出了幾分朦朧和曖昧。
盡管有霧靄的遮掩,高空中的大翔還是透過那一團團濃濃淡淡的障礙掃描到了那一襲可疑的游動的紅色,它甚至看到了紅色軀體后邊夾著的那一根頗有幾分蓬松的尾巴。
是山貍,是那只火紅色的山貍!
看到山貍的大翔精神隨之一振,抖一抖雙翅,身子就俯沖而下,它得在空中盯梢山貍一段,先探清山貍的走向,揣摸山貍的動機,而在盯梢階段里,是不可以讓山貍發覺自己的,這就得在空中保持一定的高度。山貍這東西,可不比田鼠野兔和黃鼠狼之類,這家伙賊鬼溜猾,無論天上地下,稍有風吹草動,它便狐疑萬分。大翔得沉住氣,先死死盯住它,等它走到較開闊的地段,再俯沖下來,對它來個措手不及。
山貍是極端狡猾的獸類,何況又是被故里村人傳說為成精變仙的火紅色的山貍呢,它出沒無常,行為詭譎,它似乎時時都保持著極端的警惕性。在故里的東山一帶,是有著比山貍兇猛許多的獸類們,如野狼、野豬,就連靈巧的山貓和笨拙的獾子也可能成為山貍的敵人。當然,山貍最怕的還是持槍的獵人,他們往往躲藏在一個未知的隱秘處,只探出一根陰森幽黑的槍管來,一聲猝不及防的爆響過后,那可是非死即傷的可悲結局。山貍清楚,獵人是惦記著它那身火紅漂亮的皮毛哩……山貍要保全自我,全靠了高度的警惕和機精敏捷,還有它遇到敵人后疾跑如飛的速度。這只紅山貍近日里不可能再進村落的,盡管村落里大小雞們令它饞涎欲滴,它還是克制了自己,它知道前幾日偷襲了一次村落,并叼得一只肥碩的母雞,村人是會百倍小心萬分警惕的,山貍近幾日里不會再冒那個生命風險了,它只能在這個嵐遮霧罩的日子里出沒,悄然行走在山峁荒坡里,運氣好的話,可能會捕到山雞山鴿和其他山雀的,因為許多山鳥的草窩兒,就喜歡搭筑在山坡的野草叢里……機警而奸詐的山貍只顧了防御地面上的危險,卻忽略了來自于天空上的天敵,隔著一層濃濃淡淡不斷流動的霧嵐和霧嵐上有陽光也有云朵的天空,再往上,便有一雙犀利兇狠的目光在盯著它,在覬覦著它,那就是高空里老鷹大翔的一對異常執著也異常陰冷的目光。
山貍卻沒能發覺。
山貍鬼祟而快疾地走到了一片相對開闊的山坡草地上。
山貍的步子放慢了,在一叢枯草與新草纏繞的地方,它嗅到了山鴿身上才有的氣息。
山貍的嗅覺是非常靈敏的,它細小而詭詐的眼睛里放著貪欲和侵占的光線,尖尖長長的嘴巴連帶著機敏的鼻孔,探進了沒膝高的草叢里。
山鴿身上的那種氣味愈來愈濃了,是一種腥氣與奶氣相交融的氣味牽引著山貍朝前走的。僅七八步遠,它欣喜地看到了一盤絨絨的草窩兒,那是非常規則也非常講究的圓形草窩,窩兒是用山地上常見的修長而綿軟的狗尾草兒圍起來的,其實是山鴿兒用它巧巧的小嘴兒一點點銜來并且嘴與小爪子并用一點點編織起來的。底盤是寸把厚的草葉兒,窩邊兒是長長的草莖的圍扎,草窩上面,是可以遮人耳目的高高的茂密的荒草。在這樣舒適溫暖的草窩里,山鴿可以度過一個個漫長的夜晚,也可以一窩兒一窩兒的生蛋,然后在春暖花開的季節里,開始孵化它們的小山鴿。
狡詐而兇殘的山貍并沒指望能捕獲到一只或兩只山鴿,山鴿是有雙翅的呀,風聞到動靜便會驚嚇著展翅飛去,任它奸詐的山貍也無可奈何。幼小待哺的小鴿卻不會飛翔,它們一窩兒往往五六只或七八只,盤在圓圓的草窩里,七八只小小腦袋高高地伸著,傻傻的,不辨敵友的樣子,即使是山貍這樣的克星來了,它們也會伸出毛發不全的小腦袋,張開一張張小嘴兒唧唧地啼叫,期望著母鴿給它們喂食兒。這自然會讓山貍大喜過望的,它會殘忍地一氣吃掉這些稚嫩的雛鴿兒,滿意而歸的。今天山貍看到的草窩里并非它期待的雛鴿,也并不是令它失望的空空如也,出現在它面前的是一窩兒白格生生的山鴿蛋。從顏色上判斷,不是山鴿剛產下的,剛產下的山鴿蛋帶著雪樣的生白,而眼前的蛋白中已經泛了些許的杏黃色,這證明是山鴿正孵化中的蛋了,這種蛋顯然要比剛產下的生蛋好吃,生蛋就是蛋白和蛋黃,別無它物,孵化中的蛋里已有了山鴿的雛形,最起碼也有了濃濃的血絲,那可是山貍最喜聞也最喜吃的蛋汁哪!
喜悅使山貍一時間忘乎所以,本能卻又使它下意識地朝四下里作一窺視,四周一片靜寂,霧靄在緩緩褪卻,山坡上下,漸顯出少有的清朗明凈。
在證實四周確無危險的時候,山貍便有了幾分從容,它的后腿托伏著身子,尾巴與屁股著地,整個身軀人一樣地盤坐起來,兩只前爪靈巧得如同人的兩只手一樣,先是輕輕地抓起一顆山鴿蛋,還要在空中耀一下,晃一下,似乎在觀察著蛋中的內容,然后放在鼻間深長地一嗅,為它下一步的吮飲作一個充分的鋪墊。這時刻它用一顆尖尖的門牙戳破蛋皮,唇與舌就緊緊地貼了上去用力一吮,“吱——”的一聲,帶著濃濃的血汁與蛋汁的所有內容統統被吸入口中了……
在村人的傳說中,紅狐貍是山怪是山精,是狐仙,是普通的山貍在千百年之后修煉而成的,僅看它此時吮食山鴿蛋的架式和狀態,那純粹是一只山怪的作為了。
老鷹大翔早把這一切拾進了眼中。大翔不曉得故里村人古老而神秘的傳說,不管它是不是什么山精山怪,但大翔知道它今天捕獵的最佳時機已到,它今天的捕獵異于往昔,往昔捕獵的僅僅是一些山鼬地鼠野兔草蛇而已,它今天對付的卻是一只更高大更狡猾的家伙,對山貍的挑戰也是對大翔自己的挑戰,它要抓住這非常難得的機會。
山貍剛剛吮蛋的時候,大翔并不急于俯沖而下,它要等山貍吮過三四顆之后才行動。山鴿蛋濃郁的腥香強烈地刺激了山貍的食欲,三四顆之后,它就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吮食的快感中去了……這似乎是一個心理因素,但大翔以它四十春秋的豐富捕獵經驗,深深諳悉了這一切,諳練了這一套捕獲程序。
俯沖的時機終于到了。
為了減輕空中的摩擦,大翔收斂一下雙翅,半開著沖下來,可是,它忽然覺得雙翅的靈敏度異于往日,它們不能隨心所欲地收攏,也不可以由著性子地張開,在一張一翕一合一攏的過程中,雙翅似乎遲滯了許多。
怎么回事?!
起初,大翔以為是空中的濕氣浸洇雙翅,弄濕了雙翅上豐厚的羽毛兒,這才妨礙了它飛翔與沖擊的速度,但是,抖一抖雙翅,每一片羽毛都是極干燥極清爽的,這是大翔的直覺。何況,多日無雨,空中與地上都一片干爽,低矮游移的晨霧豈能弄濕它的翅羽?在否定了前者的時候,后一個大翔極不情愿想到的原因,在剎時占據了它的心——難道,是翅膀變得沉重起來了,是經年累月里羽毛過于豐厚并且老化了?這是飛翔變得十分吃力的直接原因么?!
老鷹大翔深吃一驚,也懼怕了一陣,但它此時不能過多糾纏這個過于沉重的問題,空中呼呼的勁風把這個剛剛冒出的想法瞬間就刮得了無蹤影。它得奮力朝下沖刺,并且不能扇動雙翅,以免讓山坡草叢里陶醉中的狐貍察覺受驚,倉皇逃竄。
盡管身軀不再如以往那般輕盈,盡管沉重的雙翅顯得滯澀而笨拙,大翔還是憋足勁兒沖刺下來——在離山坡兩丈高的時候,機敏而狡猾的山貍還是感到了某種異樣,它即刻停止了吮吸,豎起雙耳細辨,瞪圓兩目窺視,靈敏的聽覺使它在一個激靈后知道了來自空中的恐怖,與意念同步的是它的四蹄,恐懼使它們撒開來奪路而逃。
大翔早料知這是很自然的套路,在沖刺下來的時候,身軀與空中的摩擦不可不發出生硬的聲響來,再則,還有陽光掠下它巨大而飄動的影子,也不可能不晃悠山貍的視角。逃路就對了,不跑反而反常,這迫使大翔借助慣性追逐它,并且再朝山坡地面接近。
山貍不愧為精怪,它的輕捷與機敏讓人匪夷所思,盡管身軀比野兔高大,它的快速卻是野兔們難以比擬的,它如一道火紅的電光,在山峁草坡上倏然劃過,春日的山坡上,在青草與黃土之上便有了滾動的別樣色彩。大翔也驚訝這山貍的快疾,驚訝中便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吃力和雙翅的力不從心,好在山頂上此時的風是順風,順風以它獨具的力量在摧動它的雙翅和身軀,它眼看就追上了那道紅色的閃電——
追上了。大翔的腦袋已和山貍的尾巴平行了,這時候要下壓,再下壓,在下壓中探出兩條腿來,伸張開堅硬的爪來,猛用力,只需一個海底撈月,它便會把逃亡中的山貍凌空撈起來,它的兩只奮戰了四十年的硬爪會牢牢地鉗制住那一團兒紅色的軀體,尖銳的指甲似鋼刀一樣嵌進紅毛之下的皮肉里,身軀騰空而起的同時,大翔的鐵色長啄會重重地擊打山貍的狡猾的腦袋,無論山貍如何地掙扎,脫離山坡升至空中的山貍同野兔一樣,在極度驚嚇與無奈中只會變成一團兒尚有生命的活肉……
老鷹大翔是非常自信它堅硬而鋒利的雙爪的,它從沒想到似鋼如鐵又靈活自如的雙爪也有老化的一天,而這一天就這樣真實而無情地來臨了,居然會在這樣一個萬物萌生的春天里,會在這個千鈞一發馬上要捕獵到一只山精野怪一樣紅色狐貍的關鍵當口——
大翔探下去狠勁抓捏并且奮力撈捕的時候,它萬萬沒料到它的雙爪居然一點也不靈活了,很僵硬地,很機械地,該抓捏和擠壓捕撈呢,雙爪卻直直地去擊打山貍了,不會朝里勾朝回兜了,這是從沒出現過的事情啊,這也是不可思議的行為啊,怎能勾不回來呢?
事實就是這樣,僵硬的雙爪如幾根堅硬而固板的鐵條,直向山貍擊打而去,巨大的慣性和猛烈的力量,把山貍擊打得翻了好幾個筋斗,這家伙太靈巧了,像雜耍藝人在草坡里猛翻了幾個滾兒一樣,待它重新爬起來,居然朝著相反的方向逃去。這讓大翔萬萬沒料到,也讓大翔非常被動,它得收斂住飛翔與沖刺的雙翅,然后盡可能快地偏轉腦袋,在空中劃一個極不規則的圓弧,才可能轉過身來,重抖起精氣神兒,再朝這個方向追去……待大翔完成這一套動作,展翅重追時,受到猛烈驚嚇早已幡然省悟的山貍,像一枝燃燒著的箭,射向荒山坡的遙遠處……
大翔看到的僅是一襲神秘的火紅和此時空中被山風吹揚起來的一團兒紅色的貍毛兒,那是大翔的雙爪方才擊打山貍腰腹的惟一收獲。
懊惱,無奈,自責,不甘……
種種情緒像此時激烈起來的山風一樣,把老鷹大翔裹挾起來。它頹喪而落魄地就地落在一處山垅上。山垅上,便佇立著一截黑褐色的雕像。
平時,大翔也常常如此這般地靜靜站立,無論山陽之下,無論山風之中,它靜默著,一雙尖銳的眼睛卻遙視著前方。前方,是故里一帶起伏不平的山丘,是一簇簇蒼黃卻又蒼茫的村落,是田疇里蠕動著的村人和一縷縷乳白色朝空里扭動的炊煙……大翔的目光往往是平和的,平和里蘊含著無限的朝氣和顯而易見的喜悅,那可是飽含希望和生機的目光。
此時,大翔的目光是困惑和迷惘的,是痛苦和失意的,光線散淡得無法收攏起來,內容空洞得沒有些許實際意義。它絕對不愿意證實那個可怕時期的到來,可它又不能不面對現實,它把方才捕獵失敗的細節一點一點地回想一遍,實在找不出哪一處有重大失誤,哪一道環節出現了明顯的偏差。沒有,一點都沒有,要說有偏差的話,那就是在最最關鍵時刻,在全力以赴進行捕撈的當兒,它下探的雙爪未能有力地合攏與擠壓,未能猛烈地擒拿與捕逮,是它的腦神經指揮不動兩爪了,還是兩爪確實已力不從心地老化了?大翔下意識地挪動一下雙爪,碩大修長的身軀因雙爪的挪動而引起了連帶性的抖動。
還不至于吧——
一向自信得有些自負的大翔這樣僥幸地想過,故意繞開了一個嚴峻得幾近殘酷的現實。它還想讓以后的幾次實實在在的捕獵活動去證實那一切。
故里短暫的春天就這樣在有幾分迷惑幾分僥幸和忐忑不安中過去了。
榛樹上漂亮的花朵被一場暴風雨席卷得凋零與飄落了,一樹的倒卵形葉子卻飽滿而脆亮起來,在葉片中間,結出了一串又一串球形堅果,綠綠的,青青的,替代了春日的黃褐色花朵。
老鷹大翔留意到這種替代的過程,但它卻沒有認真去琢磨去尋思,它依然故我地飛翔在山野間,偶爾去捕獵三五只笨拙的黃鼬或一兩只幼小的野兔。
夏日的太岳山是燥熱燥熱的,燥熱達到了極致就變成了酷暑,連在隱秘的窩洞里避暑的蛇蝎也悶得發慌,不如索性溜出土窩到外面透透氣。
一條兩米余長小娃兒胳膊粗細的草綠色毒蛇,進入了大翔的視野,較之以往它爬行的要緩慢許多,酷暑使這類爬行的冷血動物的身子也燥熱得難受起來。
大翔有一段時日未能捕獲到巨型獵物了,盡管在它棲居的那棵高大榛樹的四周也同樣棲居著其它身軀較大的鳥類,但大翔絕不傷害它的鄰居。鷹鶻們雖說兇狠勇猛,對棲居在它們近旁的飛禽們決不傷害一根羽毛,這是它們的處事規范和行為準則。它們在近旁棲居,是把它視為依靠和保護神的,是充分信任和尊重的一種行為與情感的流露,老鷹們即使在饑餓難挨的時候,也不會朝身邊的鳥雀下口。老鷹大翔不僅如此,它對任何一只飛禽都未曾捕獵過,無論它們棲居在遠處或近處,無論身軀的大與小,大翔視它們為同類,比自己要弱小許多的同類,它就盡可能友好地對待它們,而把警惕的目光盯視在地面上,盯視地面上那些行為詭詐、態度曖昧的動物身上。
今天大翔早早窺視到了一條巨大的暗綠色的長蛇,據它多年經驗判斷,方知那是一條毒蛇,毒蛇雖毒,但它的肉卻異常鮮美,吃慣了野兔田鼠之類的大翔,在它即將面臨那樣一個非常時刻,實在渴望換換口味了。
那條草綠色長蛇從草叢里游移出來,居然爬行在一片比較光潔的地垅上了,地垅上無草無樹無灌木,沒有這些東西的遮擋,山風會毫無阻擋地吹在這里,這條蛇要在這兒好好地透透悶氣了。
長蛇爬行得又緩慢了幾許。
這是一個絕好時機。
老鷹大翔瞅準了這一機會,在空中一個翻飛俯沖下來,它還是感到渾身羽毛的厚重從而影響了沖刺的力度,這并沒減弱它老邁的雄心。這時候地面上各樣山樹和灌木上的知了們正合唱得起勁,吱吱哇哇的鳴叫自然使大翔接近地面所生發的聲音不明顯了,那條長蛇居然未曾察覺。
大翔心里一喜,料知今天會有一個特大收獲的。它現在最需要的是,把全身力量運作在它的長喙上,然后穩、準、狠地在長蛇的三角形小腦袋上兇狠一啄,凌空而起,雙爪有力地擒住長蛇腰身,草蛇量它有麻纏的本領,也施展不得,只能乖乖在大翔的口爪之中了……
就在大翔雙翅滑動接近地垅時,地垅上游走的長蛇居然沒有發覺危險的來臨,它依然緩慢地爬動著,偶爾吐一下紅紅的蛇信子。大翔已快貼近地面了,在極短的一剎那,它盯準了蛇頭,就著巨大的慣性,伸出長喙奮力去啄——
要在以往,這帶有千鉤之力的一啄,會把蛇頭擊暈,尖銳的喙尖會刺透小小蛇頭的,長蛇在這一瞬間便失去了反抗意識,因為它的噴射毒汁的蛇信和帶毒的肉牙已全然不起作用了,只有長長的身軀還在下意識里甩打和纏繞,那只是徒勞無益的,老鷹大翔有力的雙爪會緊緊地鉗住長蛇蠕動的身軀的。
可是,今天就怪了,這大大出乎老鷹大翔的意料之外了,它奮力擊下去的長喙居然沒有刺中長蛇的腦袋,卻把它腦袋下方的腰腹部用力劃拉了一下,這讓猝不及防的長蛇受到了巨大的恐嚇,它迅速翻仰過腦袋,草繩一樣反彈起上半身,吐出可怕的蛇信子朝襲擊者探擊而去。長蛇的下身緊緊地盤起來,盤成一個堅固的底座,用這個底座作為基礎,上半身就像一截伸縮自如的彈簧,它先是回縮著,回縮著,一點點積蓄著力量,也在觀望對方和審視時機,一旦看準了目標,便倏然將腦袋與毒信子探出去,擊出去,使對方防不勝防。
老鷹大翔深吃一驚,也陷入疑團,為何它剪刀一樣鋒利的大喙就沒有啄中蛇頭呢?
是的,長蛇的腰腹那兒已被它重重的一劃拉,劃出了破傷,但那遠不足以致命啊!是由于用力過猛而失去了準確,還是在啄去的一瞬間長蛇在下意識里的移動?大翔此時還顧不上尋找失誤的原因,它其實是在躲避長蛇一次次突然而猛烈的襲擊,因為不甘心,大翔才在長蛇上空徘徊游移,再尋機去捕去捉去啄,但是,此時大翔與其說是進攻倒不如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防護,它的進攻已明顯不帶優勢,它分別朝長蛇猛啄了三次,每一次都因為它長喙的又長又彎而擊不到長蛇的要害,它的擊打與進攻就變得無力而失效。相反,此時的長蛇由起先的被動防御變為主動進攻了,它可能看出了對手的弱點和力不從心吧,它的毒信子一次次舔到大翔的脖頸處,好在那里有豐厚的羽毛,還沒觸及到皮肉上,不然,大翔真要成為長蛇的獵物了。
一連幾啄的失利,迫使大翔不敢再糾纏下去了,因為它的雙爪已不大能派上用場了,即使雙爪攫住了蛇身,它彎曲的長喙也無法將蛇頭擊暈啄爛,在空中它反而會被毒蛇咬住中毒而亡的……
大翔不敢再搏斗下去了,它怕出現不測,再次抖一下雙翅,它飛離了山坡坡垅,朝著天空的蒼茫里飛去了。
大翔的雙翅好沉重;
大翔的雙爪好疲軟;
大翔的長喙好無力;
大翔的心緒好沮喪……
它在高遠的空里毫無目的地飛著,飛得盲目而散淡。
高空里也毫無例外地炎熱,大翔的心里此時卻冰涼萬分。今天,它終于完全證實了那個它在此之前還不愿面對的冷酷現實——它已經的的確確飛到了一個老鷹的大限階段,換一句話說,它已經到了鷹隼的生命亞暮年。所謂亞暮年,那就還有甲暮年,甲暮年是真正的生命的盡頭,而亞暮年還有一半兒的生命延續的機會,也就是說,此時的大翔將生的可能還掌握在自己的身上,那就要看自己如何去面對。要么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懼怕痛苦,不甘而無奈地乖乖去擁抱死神,要么去勇敢地面對現實,在生命的亞暮年期,作出困難而重要的決定,更新自我,痛苦嬗變,走出生命的泥淖,步入生命的中期。
故里的村人并不十分清楚,老鷹是太岳山一帶壽命最長的巨鳥兒,鷹隼的年齡完全可以延長到七十歲左右。可是,村人根本不知道,能活那么長的歲月,它在生命的中期必須做出嚴峻甚至是嚴酷的抉擇——這就是,在它四十歲的時候,它的雙爪開始老化,這種老化是逐漸演變的,從三十五歲以后,雙爪就慢慢開始蛻變,只是老鷹對這種變化毫無知覺,以至到四十歲的時候雙爪發展到僵硬無力,不像年輕時那樣伸縮自如了,這樣的雙爪已經無法有效地抓獲獵物,導致一次次捕獵的失敗;四十歲老鷹的長喙已長得又長又彎,尖尖的長勾幾乎觸碰到它的胸膛上,這使每次的啄食都困難萬分,它必須高高地仰起腦袋,才能使彎曲的長喙勾到獵物。但是,這嚴重影響了它叨喙的力度,顯得無力而疲軟,這種力不從心常常使獵物在它的嘴下脫逃,讓它的一番捕獵無功而返;四十歲鷹隼的雙翅已變得十分沉重,長長短短的羽毛遍布于雙翅和身軀,羽毛的厚重和密集,嚴重障礙著它的飛行,空中的它一旦要追趕獵物下滑或上揚都吃力萬分而力不能逮。面對地面上從它眼前死里逃生的獵物,老鷹只能無奈地惆悵和失落……
多數的鷹隼在這個年齡段都無可奈何地選擇死亡,那是一個等待死亡的沉寂而漠然的時段,它們事先選擇一處人跡罕至的荒僻角落,或懸崖一隅,或遙遠山頂的大石縫隙中,雙翅緊夾,雙目緊閉,滴水不沾,點食不進,靜寂而落寞地走向黑色的死亡……
也有少數鷹隼,在痛苦的沉思和充分的思想準備之后,勇敢地去迎接嚴酷的生命挑戰,它們決計經歷這個萬分痛苦的更新過程,爭取一生中惟一的再生之遇。那就是,它們同樣要努力地飛往荒遠的山頂,在某一處較為理想的懸崖的石隙中筑造巢穴,當然,事先要準備下適量的食物,如些許野果,些許谷物,然后停留在這里達五個月之久,不能離巢不得飛翔。在這段煉獄般的日子里,鷹隼得經歷難以想象和難以忍受的折磨與痛苦,它們首先得用它長而彎曲的喙不停地擊打巖石,一直到完全脫落,隨后便靜靜地等待著新的喙長出來;新喙在期待中終于長出來了,它堅挺有力,老鷹用這只新銳茁壯的喙把老化了的雙爪上的陳舊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來;當新指甲長出之后,用新指甲把渾身上下的羽毛一根根一片片的拔掉……五個月,漫長而撕心般痛楚的五個月后,新嶄嶄的羽毛長出來了,一個煥然一新的老鷹形象飛出了懸崖石巢,又開始在浩瀚無垠的太空飛翔,精神抖擻地重新飛越它剩余的三十年的生命旅程……
故里村人不會知曉老鷹的這么一個生命輪回,故里上空飛翔著的大翔深知這惟一機遇的不易和痛苦。早在兩年前,與它同巢共居了三十多年的雌鷹也提前面臨了生命中的這個可怕階段,雌鷹企圖戰勝老化,爭取再生機遇。但是,大翔的雌鷹屬于性情柔弱的那種,在山中的巖石縫隙里,在脫胎換骨的第一輪苦斗中,它終沒能經受住“脫喙”的難忍痛楚,當喙殼裂開鮮血流出的時候,它疼痛得暈了過去,一天一夜,等蘇醒過來后,那種劇烈的痛依然延續著,它再無勇氣把破裂涌血的喙殼朝對面堅硬冰冷的巖石撞去,在巨大的痛楚面前,它退縮了,它的心理底線一旦崩潰,就只有絕望地等待著死神的到來,盡管大翔守候在它的身邊,用它們之間獨特的交流方式鼓勵它,也無濟于事,雌鷹就那么不甘而無奈地閉合了雙眼,讓黑色的死神包圍了它……
那時候老鷹大翔心如刀絞,又無能為力,它真切地感受到了死神的恐怖和欲戰勝這種恐怖所需要的超乎尋常的勇氣和毅力,那是在劇痛和血光中迸濺出的匪夷所思的生命柔韌,它首先是心理和死神的較量,其次才是心理和肉體的較量,那是一個多么艱澀多么難挨的過程!
如今,老鷹大翔就要真切而嚴酷地走進這個過程里,面對靈與肉的鍛打,經歷生與死的拷問。
老鷹大翔把那個時辰選在這一年的秋季里。
秋末一個月,冬天三個月,早春一個月,這正是漫長的一百五十天,五個月一過去,真正溫暖的春天就來臨了,它的生命便會在嶄新的春季里獲得新生。
這一年的秋天老鷹大翔是在惆悵與思索中度過的,它會長久地站在人跡罕至的荒山禿峁的某一處,久久地,鳥瞰著蒼蒼茫茫的村落,遙視著蒼天與大地奧妙的接吻線。那時候常常是一簇簇村落朝天空扭動上去的縷縷炊煙幻化成乳白的云朵,漸漸與飄移的山嵐融化成一片山野獨特的朦朧。在這片充盈著某種詩意的混沌里,蕩漾著飛鳥和雞鴨的鳴啼,飛動著騾馬和耕牛的嘶吼,更多的是氤氳著這片土地上人們生活的各種瑣碎之聲。這諸多的生活交響一次次撞擊著大翔的那一顆四十歲的雄鷹之心,使它在澀巴與生硬之中派生出深切留戀的縷縷情愫,凡俗而充滿魅力的生活在一點點呼喚著它,滋潤著它,也殷切地挽留著它,去迎接這次血與火的挑戰,去最大努力地爭取這惟一的生命機遇。
對這片天空這片山峁和這片故里的深愛,使大翔堅定了它的信念,它反而輕松了,兩只鷹眼里的陰翳和憂傷被山野的秋風刮得一干二凈,秋雨也把兩只眸子洗涮得明晰如初。這樣,大翔便在較為閑適的初秋季節等待著暮秋的到來。
這是一段自我調節之后心緒平靜的日子,老鷹大翔由原來的喜動漸變得愛靜了,在高大榛樹的粗壯枝條上,就那么一個固定的姿式,站著,傾聽其他樹上的鳥雀歡快地鳴唱,傾聽大樹的枝葉間那微妙的卻能激越心扉的聲響。大翔的進食也變得非常地節制了,兩三天,抑或四五天,也就捕食一只小小的田鼠,它在培養自己的挨餓能力,為那個即將到來的日子作著準備,等到天氣漸涼的時候,它還得捕獵幾只野兔,為它不能飛翔不能出獵的日子儲備一些維持生命的食物……這一切,都在老鷹大翔較為周密的籌劃中。
故里的莊稼被村人們一點一點地收獲回去,火紅的高粱穗子扦了,金黃的玉茭棒子掰了,谷子呀綠豆呀分別被收割過,一捆一捆地扛到了大大小小的鄉場上,三日五日地曬陽,只有二茬或三茬子棉花還白煞煞地開在地里,點綴著日漸開闊和空曠的鄉野。
地上的田鼠和野兔們也忙忙碌碌地跑竄,抓住這個收割過后的日子拼命地為窩里搬拉越冬的吃食;天空中的斑鳩烏鴉和其他山雀們也飛翔得有了幾分蒼涼,叫聲凄凄的,兆示著一個冷季的即將到來。
暮秋了。
老鷹大翔清楚,那個階段在沉靜中卻焦急地等待著自己,那些個日子已經迫在眉睫了。
是一個未曾料到的事件把這個籌劃推遲了些許日子,這個事件在老鷹大翔的這一生命痛苦的更新過程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使得這個充滿了苦楚和熬煎的冷酷階段布滿了體貼溫馨和心靈深處的關愛。
暮秋的清晨,日頭早已彈出了山峁,山野間彌漫著清涼的霧嵐,偶爾幾只蟈蟈在幸存菜葉兒的包裹下發出一陣低緩無力又無可奈何的鳴叫,太岳山的溝溝峁峁罩在第一場霜凍即將來臨的凄清中。
老鷹大翔今兒的出動是它在這個季節里的最后一次飛翔,它是企圖再獵獲一兩只田鼠或野兔什么的,其實大翔是想再深情地鳥瞰雙翅下這片美麗可愛的土地,這片它再熟悉不過的山川田野,這片田野上的每一片樹林和每一洼山溪……因為,將有漫長的五個月的時間,它不會再光顧這里,不會在冬日祥和的日頭下飛翅,不會在飄有白蝴蝶一樣的雪片中領略搏擊朔風的快感。大翔平和而留連地飛翔著,與它雙翅之下的一切作一個暫時的告別。
啥?忽然,大翔看見了一個頗為蹊蹺的東西。
千米之下一大片棉田的一角里,橫躺著一條灰乎乎的東西,細看,似乎有雙翅,只是雙翅一只墊在身下,另一只零散地搭拉在地上,沾著泥土和其他臟物。
難道,難道會是一只自己的同類么?
老鷹大翔狐疑著,同時也驚異著。幾年時間了,在這片天空上,就飛翔著大翔一只老鷹,形只影單地,孤獨落寞地,它已經習慣了。早年間的同類們,或朝太岳山的更深處遷徙而去了,或無勇氣面對生命的痛苦更新,無奈地告別了這片湛藍的天空,也有的因誤食了有毒的死動物而死于非命了。總之,這片高遠而空曠的天空成了大翔的天空,成了一只老鷹的天空,在大翔孤寂的心域里,曾無數次渴盼同類的加入,渴望與同類共享這片天空的遼闊和蒼茫、清新與瓦藍。但是,同類的影子遲遲沒有顯現,倒是有其他身軀小巧的鳥類們在它的圍邊飛翔與呢喃。大翔從不傷害這些弱勢的鳥雀們,可也從不與它們為伍,要么在空中高高地盤旋,要么很孤傲地站立在冰冷巖石或蒼勁的古松上,遙視蒼穹,分享孤獨。對于這一切,大翔早習以為常了。
在這暮秋時節清冷的早晨,它倏忽間發現了一個大鷹模樣的鳥類,一種感覺告訴它,目擊到的東西就是自己的同類,是一只不知何故而橫陳于地上的老鷹。
驚訝與好奇驅使著它,盡量快疾地直落下來,落在那片懸吊著紫青色的棉桃上,也搖曳著一朵朵雪白棉花的山坡地里。
棉地的角落里,果然躺著一只老鷹,它的身軀要比大翔短小許多,能看出它的年齡也比大翔年輕許多,盡管此刻的它羽毛上沾滿了土污,腦袋上與嘴喙上也沾滿了棉花地里才有的枯葉兒的碎片兒,但大翔能看出,它的翅羽光潔亮麗,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大鷹,才會有這樣光澤的羽毛,它又是一只雌性老鷹,從它較為俏麗的雙爪上,從它光滑泛亮的長喙上,大翔看出它是一只年輕又漂亮的雌鷹。
它是怎樣躺在這里的?難道遭遇了不測,斃命于這里么?!
大翔輕輕落在它的身邊,有幾分焦急也有幾分小心地細看著這只受難的雌鷹。
雌鷹的喙尖上,似乎有白色泡沫干后的殘跡;雌鷹的胸脯上,似乎有脈搏在微弱地跳動,使得羽毛在不經意間有些微顫動。
它還活著!
這是老鷹大翔的直覺,也是它尚存的敏感,它意識到這只雌鷹可能誤食了有毒的東西,從而導致了生命的垂危,救活它,盡最大能力地救活它。
大翔伸出它雖說僵硬但仍有殘力的雙爪,將雌鷹抱了起來飛離了那片棉花地。
飛往哪里呢?
在它尚存猶豫和遲疑的時候,它的雙翅卻扇動著,身軀則朝了它再熟悉不過的那一泓山泉處飛去……
老鷹大翔有過誤食毒物的遭遇,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事情居然也發生在一片棉花地里,不過,時間不是秋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
那會兒的大翔心盛氣傲,仗了一身的氣力和敏捷的身手,它每捕必獲。
它那天發現了一只野兔,野兔起先是在棉花地一邊的白菜地里偷吃菜葉兒的,吃了片刻,野兔如同著了魔,竄著跳著,跑進了棉花地,它跑得盲目而步點紊亂,這讓高空中的大翔頗有些好奇。大翔根本不會知道,這只野兔中了毒,它在吃白菜葉的時候,菜葉菜蕊殘留的農藥反應如一把刀子割絞著野兔的心,空前絕后的痛苦與難受使野兔兒在棉田里瘋狂地奔突跳竄。大翔沒像往常那樣飛離山地,到一個極安靜去處或極清靜的巖石一角去慢慢食用,早已饑餓了的大翔,就地將野兔撕裂開來,吃了個一干二凈,連同兔子的五臟六肺……不一刻,農藥的毒勁間接地攻上心來,致使大翔難受得欲死欲活。大翔清楚自己中毒了,它怕暈過去,一旦暈迷過去,還能醒來醒不來就不一定了,它忍著劇烈的惡心和難以忍受的痛楚掙扎著飛起來,它的飛翔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有時簡直失去了方向感,腦袋直朝下栽去……大翔還是以巨大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使它的飛翔不至于因盲目而撞擊了山崖和高大的喬木,它的意念操縱著雙翅,迫使自己朝著山腰一側的那一泓山泉飛去。那是一泓清涼明凈的山泉,是它的,當然也是太岳山深處飛禽與百獸的生命之泉。夏日里,在那些最炎熱的日子里,鳥雀們會因過于燥熱在飛翔中會忽然間撲楞著翅膀一頭栽到山坡里,永遠停止飛翔。更多的山鳥們會把山泉作為自己的生命棲息地,它們疲憊了,它們勞累了,或者過于炎熱不便于飛翔了,它們就會自然而然地選擇這里,在這宜心爽神的清涼里,它們飲用這富有靈性和生命活力的山泉水,洗心革面,抖擻精神,然后清爽愉悅地重新飛上天空……大翔也不例外地把這里作為它的棲息地,當它的生命遭遇了不測或受到意外傷害的時候,清澈的山泉似乎在幽幽神秘中向它召喚,洗去它的病痛,醫治它的創傷……老鷹大翔以超乎尋常的毅力歪歪扭扭高高低低地飛到了山泉邊,它無力地將長喙探伸到巖石邊的清水里,它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個勁地喝水,不管渴與不渴,一直喝到肚腹鼓脹起來,它仍在不停歇地固執地喝,喝……
接下來,老鷹大翔開始了嘩嘩啦啦地傾吐,傾吐得翻腸倒肚,傾吐得天昏地暗,它把吃進肚里的花花綠綠白白黑黑的東西一股腦兒全然翻倒出來,同時,它的下體也排瀉出一灘又一灘紫紅色的稠稠稀稀的東西……等到它傾吐與排瀉完畢的時候,惡心與難受早已離它而去,它的腹腔與軀體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洞與清爽,雖說暫時全身無力,但一種脫胎換骨的輕松感彌漫了它的全身,它知道,很快,它又可以翱翔于可愛的天空了……
現在,老鷹大翔摟著中毒而昏迷的陌生的小雌鷹就是朝著山腰一側的山泉飛去的。早有中毒而后又自我排毒經驗的大翔是在盡最后的一點心意,那就是對這只同類的惻隱之心。它知道,雌鷹誤食毒物已有很長時間了,它的昏迷不醒就是佐證。大翔要在山泉邊給它一點一點地灌水,用自己的彎曲的喙給雌鷹的喙里灌進去,無論如何,大翔得履行這凡俗的也是神圣的義務。
權且把小雌鷹叫作小飛吧,它年輕、漂亮,身軀柔韌而嬌美,正好與老鷹大翔的修長與蒼勁形成鮮明的對比,誰也弄不清小飛是誰,小飛從哪里來,要飛往哪里去。
雌鷹小飛此次是在作一次巢窩遷徙的長途飛越,蒼蒼茫茫的太岳大山只是它飛越途中的一個小小的棲息地。看到這里山岳崢嶸,泉水清洌,它便決計要作兩三日的短暫逗留,作為長途飛翔中的小小調整和休息。可是,小飛卻栽在一只鼬子身上了,這是它萬萬沒有料到的。
這是一只極丑陋的田鼬,肥胖,身上的灰毛有一片沒一片的,它鉆到剛剛播種的麥田里,貪婪兇狠地一口氣吃下了無數顆麥粒。這家伙偷吃時先是把尖嘴探進松軟的土里,待到嘴勾著了麥粒后就把整個身子也潛進土里,它對地下的食物有一種先天的敏感,并不用眼睛,它潛在土中的眼睛是派不上用場的,它便緊閉了一對小小賊眼,完全靠了嗅覺去探尋食物。這家伙已經摸到了規律,知道下種到地里的麥粒是一行一行的,只要吃到一粒,那嘴邊和前面就有無數粒在等它去偷食,它便蠕動著尖尖的腦袋和尖尖的嘴巴,忙而畏縮地逐一偷吃……
田鼬并弄不清這些麥粒在播種前是拌了農藥的,入土之后又不得揮發,毒性便持續到它發芽為止。田鼬有些瘋狂地貪吃了一氣,覺得小肚子已被麥粒充滿,便探出土層,回到了田埂上。這時候它忽然覺得肚子絞痛,腹腔中像有一把刀子在左右揮動,砍得它疼痛難忍又不知所措,它只想快些跑回到自己的小土洞窩里,而要跑到窩穴必須經過一片棉花田。那時候,暮秋的棉樹們頂著一層桔紅色的夕陽晚照,也頂著一朵又一朵第三茬白花花盛放的棉絮,棉絮的潔白和田鼬的灰黃在傍晚的紅亮里形成了一種映照,這使得在空中飛翔的雌鷹小飛一眼就盯住了奔逃著的獵物。小飛的身姿因年輕而顯得敏捷矯健,一個翻飛一個俯沖,再輕巧地探爪捕撈,那只倒霉的鼬子便成了小飛的爪下獵物。小飛就地在棉田田垅上啄食了這只鼬子,一只鼬子在身軀修長的小飛面前顯得渺小無比,有些饑餓的小飛三下五除二便吃掉了它。小飛的吞吃是完全徹底不遺余力的,以至于吃完之后它還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極短暫的,之后雌鷹小飛的腦袋暈眩了一下,又暈眩了一下,疼痛就在腹腔里漸漸彌漫開來,起先是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鉆心的痛,絞心的痛,而腦袋,也在這種疼痛里暈眩起來,不能自控……雌鷹小飛不知所措,它用翅膀撲騰了一陣,它覺得渾身無力,它的意念仿佛游歷于浩渺的天空和不可知的大地。它,昏死過去了……
整整一夜,整整一個冷峻的秋夜,雌鷹小飛就在這片棉田里失去了知覺,一串串白色的泡沫,就溢在它長長的嘴喙上……
在老鷹大翔的意料里,雌鷹小飛是誤食了有毒食物而中毒的,看它的表象與自己前幾年的那次毫無二致,大翔僅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快飛到山泉邊,救活這只年輕的雌鷹。
山泉一如既往地寧靜,尤其是秋日的山泉,它的靜謐更多了幾分季節的深沉。坦坦蕩蕩的水面上,風平浪靜,有的僅僅是幾圈兒秋風拂掠下的漣漪。
那時候晨陽已高高地升起,一抹只有秋陽才有的迷人的桔紅涂抹在山泉邊的大翔身上,大翔有了一種拯救同類的崇高感和使命感。它沒有半點猶豫和遲疑,它先是用長而彎的喙吸滿泉水,然后用雙爪掰開小飛的喙,一點一點一滴一滴給它輸進去,灌進去。雌鷹小飛的喙是被動接收的那種,吸收一半的同時又要吐出一半兒,大翔沒有氣餒,極有耐心地一點一滴喂它,像一個父親在照料生病的女兒一樣,直到把小飛的腹腔灌得滾瓜溜圓。
許久,雌鷹小飛鼓脹脹的肚腹終于蠕動了一下,又抖動了一下,那只年輕的尚未彎曲的喙微微張開來,便有一股難聞的液體倏忽間噴射出來,噴射在山泉一邊的巖石上,接著又嘩嘩啦啦傾瀉而出,花花綠綠,無所不有……老鷹大翔用雙爪摁著雌鷹小飛的腹部,一下一下,張弛有致,直到小飛的下體也排出一大灘濃濃稠稠的東西……
小飛有救了——
大翔欣喜地想。小飛的上吐下瀉就是生命有望的信息,大翔盡可能多地給它灌水,讓它徹底地將毒物排瀉一空,隨后,大翔將渾身乏力的小飛摟抱起來,直飛到它深山更深處的懸崖石窩里。
雌鷹小飛在昏迷了三天三夜后終于蘇醒過來,其實在山泉灌水之后它就處于半清醒半昏迷狀態,老鷹大翔的救命之恩和悉心照料小飛自然心知肚明,只是由于渾身無力而無法表達它的感激之情。年輕就意味著生命的活力和激情,一周之后,雌鷹小飛便活躍如初,它要表達對大翔的救命之恩,它必須用鷹類的表達方式和肢體語言訴說它的一腔情意。
老鷹大翔畢竟是沉穩的,四十年漫長歲月的生命閱歷使它像這個季節一樣地成熟和老到了,它不會因為這么一個小小的挽救同類的舉動而讓對方有所回報,或者乘機占有雌鷹小飛,這太不像一個堂堂大鷹的作派,大翔絕對不會這樣。大翔對小飛表明,它的身體已經康復了,去與留都在于它自己。如果遠方沒有一個棲息的窩巢,當然可以留在這里,在這個還算安逸和溫暖的巢窩里度過即將到來的寒冬;如果遠方有割舍不下的事情,有小飛的一窩老少,那么它盡可以爽快地飛去,太岳山和太岳山里的一段經歷和這一個石隙窩巢,便可以成為它以后歲月里的一段遙遠的回憶……
雌鷹小飛是精明而富于心智的那一類,在它身體恢復健康之后與大翔的短短幾天接觸里,敏銳的它便發覺了大翔所面臨的生命更新期,這可是惟一一次生命的抉擇,這個困難而嚴酷的時期不能順利完成,那將萬劫不復。知恩圖報不僅僅是人類的為人準則,在鷹類也同樣是它們的德性規范。在這種情形下小飛不可能一飛了之,它得留下來,陪伴著或者說幫助著大翔完成這一次生命的嬗變。
雌鷹小飛的決定讓老鷹大翔感動不已,它不能猶豫也不可以再拖延了,這關乎到一只老鷹的勇氣與果斷以及在異性面前的自尊,大翔絕不能把內心的懼怯流露出來,讓小飛有所察覺,它得表現得十分從容地開始這一痛苦無比的再生過程。當然,有小飛在身邊,它的心域里多了幾分踏實和別樣的溫情。
大翔從小飛的目光里讀出了一個可愛異性的鼓勵和鞭策,當然,小飛為大翔準備了必要的前序。它一次又一次地叼回了山坡上柔軟的北芽草,鋪在原本就有一層山草的石巢里,使得身下如同棉被一樣暖和舒坦;另外,小飛還捕獲到了一只野兔兒,兩只田鼠和三只鼬子,在適當的時候,小飛會將它們的肉啄開來,一點一點地喂大翔。
五
嚴峻而痛苦的嬗變就此開始了。
老鷹大翔第一次舉起它長而彎曲的喙來,向著石巢側壁的石崖上擊去,咔——暮秋的太岳山,似乎在這一聲擊打里顫了幾顫。
咔——咔——
老鷹大翔舉喙擊打是由輕而重的,它舉喙朝石崖甩打過去如同一個鐵匠甩動大錘朝鐵砧上砸去一樣,盡管它用了很大力氣,沉默如鐵的石崖回贈它的也只是輕微的一個回響,輕微得不用心去辨壓根就傾聽不到。這讓大翔在最初的擊打里頗有些失望,它起先想象的是一喙擊出去石崖會傳導一個動聽的音響,如同啄木鳥兒在擊打空洞的樹殼那樣,梆——梆——梆——,這樣,會讓它枯躁單調的擊打生動幾分,不料石壁冰冷無情,板著一張灰青色的臉,對它的擊打無動于衷。
老鷹大翔就這樣機械性地擊打著,它的喙根部位起先是緩緩地有了癢感,之后就扎扎地有了疼痛感,這種疼痛如一根絲線,一點一點牽引到它的腦袋上了,它的腦袋有了疼痛和暈眩……
每每這樣的時刻,雌鷹小飛就有意識地離開了石隙巢窩,它不忍心看大翔的痛苦模樣。落在石巢外的某一處巖石上或某一棵大樹上,它想象著大翔擊打石崖的痛苦情景,心里就浸來一片傷感。但小飛絕對不會飛遠,它就在石巢的附近,它得隨時飛回到窩里去,它放心不下大翔,它怕它真的暈死過去而蘇醒不過來。
大翔是有毅力和勇氣的,盡管有時候容易產生一些波動,但它的擊打不會減慢更不會停止。它曾一度昏迷過,那是不停歇的擊打致使喙根部位的麻木,最后又導致了整個頭部的麻木,它昏了過去,但不久它又蘇醒了過來,是疼痛把它喚醒的,醒了,就繼續舉喙向石崖擊去,砸去……
單調而反復的擊打使老鷹大翔的雙耳一度失去了聽覺,那是長喙和石崖的不停頓地震蕩造成的,失聰的它顯得木訥而執著,聽不見反而心不煩,就那么笨笨地去擊打,并且一下比一下用力氣……
忽地,一陣鉆心的刺痛襲來。它原本緊緊閉著的雙眼睜開了,只見一道殷紅的血,從喙尖滴答而下,瞬間便染紅了對面的石崖一處。是彎曲的喙殼從中間破裂開來,血,正是從破裂的縫隙里流出來的,因為血的流出,又加劇了一股一股的刺痛。
大翔知道,喙殼的破裂表明了整個喙的全面松動,如果再堅持擊打,三四日,或一兩日,整個喙就會全部脫落。可是,現在每擊打一下都鉆心地刺痛,那種痛有別于前幾天的生痛,現在徹骨拽肉的,是火辣辣的痛,它從未遭遇過這種劇烈的痛苦……以前,大翔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多少老鷹們也想完成“脫胎換骨”脫喙換爪的生命再生,但是,這“脫喙”的第一關就殘酷地擋住了它們,在這種無法言狀的疼痛面前,它們畏縮了,與其遭受如此大的難忍的痛楚,還不如干脆放棄這一努力,在一種平靜與無奈中死去罷了……由于心理的懼怯和肉體的不堪忍受,多少只老鷹們就此放棄了,帶著喙殼破裂的傷痛,無奈地緊閉了雙眼,去迎接黑色死神的擁抱。
大翔這時候稍有一些猶豫,由于猶豫,擊打的動作就遲疑起來,就松懈起來。它是緊閉著雙眼的,它這時候忽然感覺到了小飛的存在,它知道小飛在它的不知不覺中進了石巢里,在關切地注視著它。
大翔這時候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不能讓小飛看出它的懼怯和退縮來,它得忍住劇痛,加勁去擊打,一如既往地擊打,這決不是一時的虛榮,這是一只年邁的雄鷹在年輕的雌鷹面前的自尊,它得維護這一自尊。
又是兩天過去了,這兩天時間里老鷹大翔除了昏睡了一覺之外,就是一個勁地不間斷地擊打。它看到對面石崖青灰色的壁面上,已被它的一點一滴的血跡染得早已殷紅了一片。
千百個一點一滴終會變成一大片的。
大翔這樣癡癡地想著。它現在早已習慣了這種疼痛,并在這種疼痛中回憶著它的童年和少年,回憶著它如日中天的青年時代,那些時光既模糊又清晰,有時遙遠得無邊無際,有時又近如昨天。
這就是歲月啊!
大翔這樣浩嘆著。
一陣劇痛似乎又伴著隱隱的快感,一個猛力的擊打過后,它忽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只聽到一個極輕微的聲響,啪——,它的兩只蒼老彎曲又無比堅硬的喙殼幾乎同時碰到了石壁上,又無聲地彈落在了綿軟的北芽干草上了。
脫落了,終于脫落了。
反應最敏感的是一直守候在大翔身邊的雌鷹小飛,它無比喜悅地過來,叼起了剛剛脫落的大翔的啄殼,將它放置在石崖中部的一個凹陷處。放在那兒,大翔一眼就能看到它,那可是大翔第一個環節里的成功和收獲呀。看到它,定能使大翔在以后的幾個更加艱澀的環節里增添一些勇氣和毅力的。
那啄殼此時已經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啄殼了,它成了某種頑強與勇敢的精神象征。
小飛擁著大翔側躺在柔軟的干草上,它要讓大翔好好地歇息一陣。在剩下來的日子里,它要好好服侍大翔,度過這一段相對平靜也較為漫長的日子,它要看到大翔長出一只嶄新嶄新的喙來。
這段時間里大翔是不可以吃食物的,不是不能吃,是沒了啄的嘴不方便吃,當然,吃一些軟性的東西,能增加營養,能促使它的新喙的生長。
雌鷹小飛便不時地飛到石巢外,山峁溝垅的某一處,憑它的經驗和它堅硬有力的喙,啄開凍硬的黃土,啄出一只一只白花花的肥大的蟲蛹來,飛回到石巢喂給老鷹大翔,蟲蛹綿軟可口,大翔不用咬動,只一咽,就香香地吞下去了。
多日里小飛就一直穿越在石巢和土峁之間,為啄挖冰土,它的雙爪居然刨出了血跡。
像春日的萌芽一樣,大翔新喙的小尖頭居然在一個凌晨的曦光里冒了出來,尖尖的,灰灰的,煞是可愛的樣子。
怎么會這么快呢?!
大翔驚訝亦驚喜,它清楚,這是小飛給它銜來的無數條蟲蛹的緣故,是香噴噴的蟲蛹促進了它新喙的破肉而出。
在故里鄉間,村人常說一句俗話,有苗兒不愁長呢。這句俗語也適用于老鷹大翔的新喙,一旦露出尖尖頭角,那可真是一天一個樣子,估計有一個月光景,就會長成一只成年的鷹喙了。又因有了這只尖尖小喙,小飛就把原本備好的野兔田鼠之類,將肉一條條啄開,啄細,又慢慢喂進大翔的新喙里。
大翔這段日子里要好好進補,恢復身體,彌補前一陣失血的虧空,使新喙快快長起來,迎接下一個更加慘烈的階段。
冬天已經實實在在地來了。故里的山川早已一派蕭瑟,山岳上盡管有不少樹木,遠遠望去,還是光禿禿的一片,樹木已剩下干干的枝條,枝條們在寒風中生發出口哨一樣的聲響。這聲響執著殷切地喚來了冬日的第一場飛雪,山野里白茫茫無邊無際,陽光從云層里透射出來,天與地便顯出別樣的澄明。
冬日的村人們還是要出屋走動的,比如牲口或是到大田里看一看被雪覆蓋了的麥苗兒。村人們總覺得視野里缺少了些什么,缺少什么呢?仰起一張張多皺或少皺的臉來看天,看被白雪包裹了的近處遠處的山岳,忽地發現了,天空里一片空茫,往日里那只盤旋于空中的老鷹大翔怎么就不見了身影?是多日不見了,難道是一場大雪就把大翔凍縮到它的巢窩里了么?
往日大翔在天空里點綴著,村人也不覺得什么,忽然發覺少了這樣的點綴,村人的心里,居然如同此時的天空一樣空茫而沒有著落。
大翔哪里去了?村人都在心里這樣問道。
老鷹大翔就蝸居在遠處的太岳山那一面懸崖峭壁的橫斷面上,那個陡峭山崖上方的凹進去的天然石隙里,是它的絕對安靜和相對溫暖的巢窩。這時候,它正乖乖地吃著雌鷹小飛從兔子身上啄下來的一條一條的絲兒肉。它的嶄新的喙正如預料中的那樣,一點一點長出來,長起來了,剛長齊的喙還有些稚嫩,還不能直接啄很韌性的兔肉,新喙需要不停地嚼動,嚼動一周之后,就可以去漸漸地叼啄它物了。
小飛的侍候加快了大翔新喙的成長,也使大翔的身體很快從失血的病態中調劑過來又一點點健壯起來。如果沒有小飛殷勤而周到的照料,大翔的再生過程會更加痛苦,而這種難耐的痛苦又會無奈地延長;也正因為小飛的存在,大翔才從心理上將方方面面的障礙一一排除,重新調整身心上的承受能力;也正因為小飛,才使得原本寒冷無比的冬季變得空前地溫暖起來,一直暖到大翔的心里去。
現在,老鷹大翔像一只乖巧而馴服的稚鷹,聽任著雌鷹小飛的精心安排。小飛真不愧是一個能干利落的內當家,除了對大翔的精心護理外,它還把石巢內外收拾得干凈利索,有條不紊,整個石巢里布滿了太岳山一帶質地最綿軟最堅韌的北芽草,以往常常鉆風透氣的一條條一道道縫隙,也被勤勞的小飛從野外叼來的一團團棉花給塞住了,臥在里面,大翔從未體驗過這種舒適和溫馨。
它們能聽見石巢外面生硬如刀的寒風,風一陣一陣地吹在石崖上,將經年累月雨淋風化了的石頭搖撼得咣當作響,最后接二連三地跌落進萬丈深溝里。
寒風中也夾雜了怪獸的啼喚,最凄慘最悠長的要數野狼的嗥叫,那是啼饑號寒的悲鳴,是無奈而沒落的嗚咽,一聲一聲,被寒風從遙遠處捎帶過來。聽到這樣的聲音,大翔與小飛更加珍視自己的溫暖與幸福了。
隨著寒冬的一步步深沉,懸崖上也倒掛下一尊一尊冰柱的時候,老鷹大翔的新喙已經完全成熟并且一日一日地堅硬了,它啄起小飛從野外叼回的田鼠時,尖銳而犀利,像一把利刃,只幾啄,便把田鼠啄得稀爛。大翔欣喜于這只新喙的堅硬和銳利,它躍躍欲試,真有去啄堅硬崖石的欲望。
大翔還是明智的,它不可以無謂地去啄堅硬的崖壁,它得養精蓄銳,使自己的新喙再成熟一些,再堅硬一些,然后去對付當下最大的勁敵——大翔自己的業已老化的爪指甲。
六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這是個奇冷的日子,無風、無雪,大山裹一層銀白,像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很沉靜也很世故地等待著什么。
石隙巢窩里溫暖、祥和,寧靜里卻有一種異樣的氣氛。小飛用溫柔與鼓勵的目光撫摸著大翔,大翔在這種深情的目光里開始它的最殘酷的第二項更新——用銳利有力的新喙開始拔它的指甲,一根一根地拔掉。
在故里,村人有這么一句俗話,十指連心。指頭指甲牽連著心臟。對老鷹,自然也不例外。前些年,老鷹大翔在某次長久的飛翔之后落在土峁的高聳處,不曾想爪下正好觸到了一只急匆匆爬行的黃蝎,黃蝎猛一受驚,高揚起尾部毒刺一刺,就刺中了大翔爪下的肌肉,它雖然一口啄起這只可惡的蝎子,但爪部卻腫脹開來,疼痛從爪部的肌肉擴展開來,起先是麻木的那種,繼而辣辣地痛,鉆心的痛,痛得大翔站立不是,飛翔也不是,像有一根一根的針,細細尖尖的針,從它的爪子上刺上來,一直刺向它的心里,被劇痛折磨的大翔忍無可忍,向著蒼天接連大叫幾聲……
那僅僅是爪子上被蝎子蜇了一下,如今它得把兩只爪上的所有指甲一個個拔出來,拔得干凈利落,拔個殘余無剩。
大翔的新喙探向了左爪上的第一個指甲,那是爪子后面起決定性站立支撐作用的指頭,它壯實、短粗,由于特殊的位置和生理作用,這根粗壯指頭上的指甲就比其他指甲更為老化,它幾乎到了松動的程度,它的外殼其實是不堪一啄的,大翔的新喙只用力一擊,外殼就與肉體剝離開來,可是,殼根卻深深地并且牢固地鉆在肌肉里,大翔必須連根將它拔出來。
這僅僅是大翔開啄的第一根指甲,它沒有半點理由猶豫和膽怯,它得為后來的所有行為起一個表率和良好的開端。
運了一口氣,大翔把脖頸縮了一下又伸展開去,這是為自己的這一啄積蓄力量,是體力的更是心理的。
大翔的第二啄是迅猛異常的,它的喙尖緊緊地勾住了松動的老指甲,腦袋一揚,奮力朝外一拽,它只感到爪部一陣劇烈的疼痛,這種疼一直鉆進心里去,它似乎閉了一下眼睛,等雙眼睜開時,那根老指甲連同肉里的根部一塊抽拔出來,被它緊緊地叼在喙上,就那么緊緊地叼著。
老指甲的根部白里透紅,有殷殷的一滴血,懸在其上,之后就掉落下來。
小飛不忍再看下去,它知道,大翔要經歷數次這樣的痛楚,它悄悄地離開了石巢。
第二根老指甲大翔是一氣拔出來的,拔出來之后它接連大叫了三四聲,叫聲尖利凄切,從石巢的縫隙里生硬地擠出來,碰撞在外面凍冷的崖石上,又被呼嘯的寒風兜進一片飛雪中了。
拔指甲的疼痛是老鷹大翔萬沒料到的,它知道有異常的痛,但不知道這種痛如此揪心。
……
等到大翔將第一只爪子上的最后一枚指甲拔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石巢里籠罩著一層濃濃的卻有幾分悲壯的墨黑色。大翔已被疼痛折磨得暈死了過去,它斜斜地躺在厚綿的北芽草上,它的身邊,零散著三四枚帶有血跡的指甲蓋。
雌鷹小飛這時候展開它溫暖的翅翼,將大翔尚在淌血的左爪嚴嚴地覆蓋住,它不敢讓爪子露在外面,怕這寒冷的夜晚將傷口凍壞。
晨陽如同一枚鮮嫩的冬桔,早早把一抹紅亮投放在石巢的石崖上。又一個清冷而新生的一天開始了。
大翔的一夜是在暈迷與多夢中度過的,它夢見一條粗粗壯壯的青灰色毒蛇咬了它的左爪,毒蛇的信子歡快而尖利地一次次攻擊它的爪心和爪指,使它疼痛不已,它欲用喙去狠勁啄死這只毒蛇,可是,它的喙彎曲著,根本無法啄準毒蛇的腦袋。它欲逃離飛去,可是,它的羽毛和雙翅沉重無比,也無從展翅高翔;它欲用利爪去擊打蛇身,可是,爪子因為劇疼而麻木……那只青灰色的毒蛇居然拉拽著它,到了一個灰暗而恐怖的去處,那可是死亡之谷呀。它盡力擺脫著毒蛇,但又力不從心,只得任由它去咬去撕去拽拉……終于到了死亡之谷的懸崖邊上,一輪新生的太陽突然伸出雙手來,將它從死亡的恐怖中猛拉過來,回到了充滿陽光布滿綠葉的生命的春天……
大翔一下子醒了過來,醒過來才知道,它已經在昏迷暈眩中睡了兩天兩夜,它睜開雙眼,一縷鮮活的陽光從石巢的縫隙里射進來,正投放在它的羽毛上。
小飛一直守候在大翔身邊,一直用它溫暖的體溫和雙翅遮擋著大翔的左爪。大翔的蘇醒使它欣喜異常,它看到了大翔的頑強也領略到了對生命追求的執著。沒有任何鷹類的語言,四只鷹眼一對視,它就能讀出大翔目光里的感激,大翔也能深深感受到小飛目光中的體貼和柔情。
大翔沒有在柔情里軟化,柔性使它更堅毅起來,它朝小飛點了點頭,同時在對面的崖壁上磨了磨嶄新的尖利的喙,它伸出了它的右爪。
這次它不可以有半點的間歇和喘息,它已經有了對付左爪的經驗了,它得一鼓作氣,把右爪的老指甲穩準狠地統統拔去。
兩天兩夜的昏睡已使它積蓄了力量,小飛的溫柔體貼成了它的精神支柱,兩天前難以想象的疼痛肯定得重新經歷一遍,那就趕快走進體驗痛楚的磨難中吧。
大翔把它的新喙探向右爪后面的指甲時,新一輪苦難的歷程又開始了,這時刻一枚枚蒼老卻又堅硬的指甲殼在老鷹大翔的眼里成了它以往奮力叼啄過的獾子、田鼠、野兔、青蛇、狐貍、黃鼠狼之類的獵物,只有兇狠擊打,才可以征服它們,這是對獵物一樣的老指甲的征服,也是對新喙的一種刻意鍛打。
啄,穩與準是沒得說的,狠中還須帶有某種巧勁,這種巧是要根據指甲的大小、傾斜、根部的長短而決定下力的大小,決定兇狠的程度,既兇狠而又隨勁,這樣在某種程序上相對減少了痛苦,而每一啄下去卻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啄,看見的是自個兒的點點血滴,每啄出一枚指甲蓋,那一片肌肉先是一片嫩嫩的肉白,漸漸就泛了紫青色,很快又變紅了,就結了一個血的圓點,等到另一啄擊打下去,這一點圓圓的血“啪——”地彈濺出去,對面的崖壁上,又盛開一朵不規則的梅花兒。
啄,對老鷹長在肉中的那一段老“根”的拔動,真是撕心裂肺的疼,那時候,大翔恨不得憑借一種外在的力量,將整個一只爪子齊齊剁了去,只要能免除了這種鉆心的疼啊。現在,大翔已經不再像前兩天那樣尖厲地大叫了,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次次的疼痛,每拔出一根指甲來,它都靜靜地注視著濺在石崖上面的血滴,看血滴是如何開放成冬日梅花的。
……
在殘陽如血的傍晚,石巢外的崖石也被一片壯麗的霞光涂抹了一片紅暈的時候,大翔已拔出了右爪上的最后一根指甲,它只覺得有些暈眩,但這次它沒昏死過去;它只覺得渾身虛弱,但它沒有立即躺倒,它就那么挺挺地站著,它要細細看一看那零落在地的指甲蓋們,更要欣賞一下用血滴染成的那一束臘梅。
嚴冬一步步走向深沉了,石巢外的崖面懸掛著的碩大冰柱宣告了冬日的冷峻。
對于老鷹大翔,最為冷峻最為艱澀的日子其實已經過去了,在靜靜養傷和等待新的指甲生長的日子里,它只需要用嶄新的喙再把渾身的羽毛一片一片地拔掉。較之于拔指甲,拔掉羽毛就相對要輕松許多,雖說也有多處的羽毛根部堅硬如太岳山區的松樹柏枝,要用力拔掉也疼痛難忍,但大多的羽毛要相對好拔一些;如果說拔指甲的疼痛如同刀割肌肉,那么拔羽毛就像是不停歇地用細針來刺來扎。那是另一種稠密而細膩的疼啊,有多少根羽毛,就得挨多少根針扎,那是對毅力和耐心的同樣嚴峻的考驗。
很多的時候,雌鷹小飛在一旁幫助大翔去拔掉一些較為細小的羽毛,如頸下和腹下細小卻稠密的部位,小飛每叼了一根,先輕輕地一拽,讓大翔有一些心理上的準備,然后再用力隨勁一揚腦袋,一根羽毛連根兒地就被小飛拔了出來……
這樣的拔動并不能連續不斷地去做,要么拔一天歇息一天,第三日第五日再接著去拔,讓皮膚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一是適應間隔的抽拔,二是一片片光禿下來的肌肉沒有羽毛的保護和遮掩,要漸漸適應石巢內的溫度和環境。
一天、三天、五天,大翔的頸部禿了,腹部也如收割過秋莊稼的田土一樣地開闊光潔開來;半月二十天之后,大翔的背部也成了冬日里太岳大山的山脊,赤裸而突兀,高聳又蜿蜒。雌鷹小飛久久地注視著大翔全部脫去羽毛的軀體和極有特征的腰脊,覺得那是一座富有力度的雄性的大山。
隱隱地,它們在石巢里聽到高遠天際里滾過一陣沉悶的聲響,由遠而近,由含含糊糊到漸次清晰,越過云層,穿過霧嵐,一直滾蕩到它們棲居的石崖邊上。
是雷聲?
雷聲。
它倆靜靜聽著,靜靜感受著,心里,被這忽然滾過的冬雷也振動得欣喜起來,這分明是一個信息,是宣告漫長的冬日結束,是預告春天到來的喜訊哪。
只要春風刮過,只要春芽發過,只要滿山遍野里鋪上一層絨絨綠草,大翔的新指甲就生長得整齊了,渾身的嶄新閃亮的羽毛像一件春天輕捷的裝束,會使大翔煥然一新。
冬雷已經在云中滾過了,春天的腳步還會遙遠嗎?
它們在悄然中期待著。
懸崖上的一尊尊碩大的冰柱在雷聲滾過之后就一天天改變著顏色,由冰冷的鐵青色漸變成乳白的雪色了,再由雪色呈了微微的淡黃,這一切均是時令的使然,季節是一把無形的彩筆,它會給萬物涂抹上變幻的色彩。
正午的時候,陽光晴朗的時候,一尊尊冰柱上居然有水滴在一點一點掉下,掉進身下深深的溝澗里,恰巧溝澗下面有一半塊平鋪著的青石,水滴在青石上就激濺一些清清脆脆的聲響。
這成了石巢邊動聽的音樂,大翔身上嶄新的羽毛之芽就伴隨了這微妙樂聲的旋律悄悄地頂出了皮層,在歡快中生長。
大翔與小飛溫情地對視一下,小飛想,那是冰柱在消融啊,等到那一尊尊巨大的倒懸著的冰柱消融一盡的時候,大翔的指甲就會全部長出,而羽毛也該會布滿全身了吧。
這樣,在寂靜的石巢里,它們有了一個具象的盼望,每每聽到水滴擊石的動聽一響,就知道,那碩大而堅硬的冰柱便會矮小一些的。
它們就這樣懷了一份愈來愈近、愈來愈迫切的期待,在溫馨而靜謐里巴望著,巴望著。
七
春天像一位美麗而嬌羞的大姑娘,在七七四十九場大風之后才矜持而從容地邁著她優美的步態來到巍峨凝重的太岳山麓,來到故里的山泉原野和一簇一簇的村落里。
春姑娘是播綠的能手,她駕馭著暖暖的風,柔風拂蕩的地方,柔嫩的大團兒的綠像詩意一樣氤氳開來。
石崖上最后一掛冰柱也消融了,其實它沒有完全融化,它的曾經頑固不化的底座已無力再緊攀住沉默的巖石了,嘎喳一聲斷裂,那是冰座最后的無奈呻吟,在空中不甘地旋轉了兩圈兒,就一頭掉進深深的溝澗去了……大翔和小飛能清晰地聽見它撞擊溝底青石的破碎聲,嘩啦一下,它的粉身碎骨,印證了一個冷季的徹底結束。
嘩啦一聲讓大翔周身一振,那是一個生命的震蕩,在這一聲動聽的音響里它的最遲暮的一根羽毛也倏忽間長了出來,抖動一下全新而輕捷的雙翅和富有質感的羽毛,伸一伸張揚著力度的喙和遒勁無比的雙爪,老鷹大翔要試飛了。在石巢里,在雌鷹小飛溫柔的體貼和悉心照料中,它完成了痛楚而漫長的刻骨銘心的一百五十天的生命更新,現在,它已完成了這一再生的艱澀的生命過度,在滅頂的邊緣它抓住了再生之遇。現在,蝸居了五個月的它再也呆不住了,在小飛鼓勵和柔情的目光下,它要試飛了。
它倆一同步出石巢,春日的氣息撲面而來,巢窩外面的天,好鮮活好空闊好遼遠,那是老鷹的天空,那是大翔的天空哪。
小飛在石巢一旁的石巖上看著,看大翔扇動一下輕盈雙翅,伸縮一下結實的腦袋,兩只利爪也收縮回去,只聽得“吱——”地一聲,它的身軀與春日的空氣一個輕巧卻有力的劃動過后,它,起飛了。
春天讓大翔年輕起來了,盡管它已是一個沉穩健朗的中年老鷹,讓它年輕的,當然是剛剛更新過后的嘴啄和雙爪,當然是有力的雙翅和輕捷的羽毛,還有,是它的一顆同樣經歷生死磨礪之后的那顆心,生與死的深刻體驗使那顆心更堅強也更懂得對生命對生活的珍惜與熱愛,還有,便是從心的堅強里流淌出來的涓涓的愛的柔情,是愛的柔情之水將它堅強孤傲的心,滋潤得年輕了。那愛的柔情是從另一顆更年輕的心域里生發的……
年輕起來的大翔一頭撲入天空,像故里的一條活潑的大魚游進了山泉,它先是在山崖的附近兜了幾個大圈兒,之后就變作一枝黑色的箭,射向遙遠的湛藍里去了……
半個時辰之后,大翔返回來了,它發現,雌鷹小飛在它回歸天空的這段時間里一直在山巖上等著它,等著它歡快地歸來。
大翔用鷹的語言和交流方式邀請小飛和它一起飛翔,飛到久違的故里美麗村莊的上空,去領略故里農人房舍的參差和炊煙的乳白,去領略田疇的遞進和麥苗的青綠,還有三月油菜花眩目的橙黃……因為,這里是村人的故里,也是大翔的故里,自今以后自然也應是雌鷹小飛的故里了,它們便要一起生活一起飛翔,冬天在那個溫暖的石巢,而春夏秋日便棲居在萬象更新、百草萌生的山地樹林老榛樹上的樹巢里。
老鷹大翔是在試飛成功之后的次日向雌鷹小飛莊重求婚的,那時候春陽朗朗百草碧綠,暖風帶著田野的芬芳和生活的激情一股股朝大翔吹來,它從山野的一片野花叢里銜來一枝早開的野牡丹,溫情而莊重地獻給雌鷹小飛,表達它對小飛無比感激更為深邃的求愛之情,大翔久久地注視著小飛,期待著從小飛的眼睛里讀出令它欣喜而亢奮的脈脈含情的回應之光。
雌鷹小飛在那一刻里可以說是一種復雜而多元的情愫,在這半年的日子里,在與老鷹大翔相居相處的這個特殊時期里,它喜歡大翔修長有力的身軀,喜歡大翔沉穩執著的性情,喜歡大翔柔韌不屈的毅力,還有它的孤傲和我行我素的生活態度……雌鷹小飛所以能留下來,一是幫助大翔度過這個生命更新的痛楚時期,以表達對大翔救命之恩的回報,還有,是大翔那種嫉惡如仇同情弱小的獨特的個性魅力也叫它著迷不已,小飛真想留下來,留在這片有情有義的山峁上,和大翔共同飛翔在這片湛藍深邃的天空里……
可是,雌鷹小飛最終還得離開這里,因為在遙遠的山那邊,在另一處大山的蒼茫里,那里有它一個溫馨和美滿的巢窩,那里有它年輕的雄鷹和幼小的稚鷹,有屬于它和它們的一片共同的藍天。在它遭遇不測以及獲救并幫大翔生命更新的日子里,在遙遠的那片藍天里,它的雄鷹和它的稚鷹是何等焦急和望眼欲穿哪!現在,大翔已經獲得了新生,它,也得離開這里,飛回它遙遠的棲居地,早日與它的雄鷹和稚鷹團聚……
雌鷹小飛用鷹類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把這一切告訴給老鷹大翔時,大翔在那一刻里悵然若失。對小飛的情感是與日俱增的,這種情感是在生與死的滅頂邊緣中互相幫襯著換來的,這就格外珍貴和非同一般了。可是,小飛不可能屬于它,不可能屬于它的這片藍天,小飛有它自己的生活和飛翔的天空……大翔在一陣同樣是鉆心的痛楚之后,坦然了,大翔畢竟是太岳山上的大翔,在這個晴朗平和的日子里,它決計將雌鷹小飛護送回到它的遙遠的棲息地,送回到那個山重水復、陌生而新奇的蒼茫里……
半月之后,老鷹大翔飛回來了,棲居在老榛樹上的那蓬巨大的巢窩里。
大翔又飛翔在故里的上空。
故里村人們越過一個不見大翔的嚴冬,他們的心域,也像空曠的天空那樣茫然和失落,還有一種隱隱的擔憂,擔憂自此大翔了無蹤影。他們畢竟又見大翔了,見大翔在天空中那襲愈加矯健愈加敏捷的身影,村人的臉子,就那么長時間地仰著,一縷欣慰和充實久久在臉頰上爬動。
老鷹大翔是孤傲孤獨的,它又將在這片湛藍的空曠里飛翔三十個年頭;老鷹大翔是自由自在的,它又將在故里的上空展示各種飛翔的雄姿……
作者檔案
張行健,山西臨汾市人,1959年12月生,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在各類刊物發表文學作品300余萬字。作品曾被《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散文選刊》《讀者》《中國文學》(法文版)(英文版)轉載和翻譯,作品曾獲《人民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全國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山西省作家協會首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