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明社是個頗有醫術的鄉村醫生,方圓幾個村子,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常明社是個很重醫德的醫生,碰上沒錢看病的主,他從沒為難過病人,先看病,錢啥時候有了,再給也不遲,實在連藥費也掏不起的,他從沒催要過。在始原,常明社有很高的聲望。村人中有個啥事,都愿給常明社講,拿不定主意的,要聽一下他的意見,連家庭鬧矛盾,都要請他給斷個理。常明社行醫多年,見多識廣,又知書達理,總能把人說得心服口服。平時,他的診所里人來人往,有病沒病的,都到那里坐會兒。常明社的人緣好,小小的“明社診所”成了始原村的中心。曾有一次,始原村的支書趙志錄犯病毒性感冒,連續在診所打了三天針,目睹了常明社的人緣,眼紅地說:“明社,瞧你這情形,我那個村委會倒成了冷宮,你才是始原村的人物哩。”
明社邊往支書的屁股上扎針,邊說:“我算個鳥人物?我只是個看別人屁股是黑是白的醫生,哪能跟你比,好幾千人的父母官。”
針扎到支書的屁股上,他“哼”了一聲,呲著牙,心里卻很舒坦,說:“啥呀,當這個爛支書,官不官,民不民的,一攤子爛事,受洋罪哩。哪像你,救星似的,大姑娘小媳婦的屁股,主動叫你摸了,她還得謝你哩。”
常明社笑笑,拔出針頭,用酒精棉在他的屁股上擦了一下,說:“看你大支書說的,眼紅我了,就干這個扎屁股的事,放在過去,是下九流,沒人愿干。”
支書說:“咋沒人愿干?沾大姑娘便宜的事,還落了這么好的人緣,我想干,還干不上呢。”
常明社說:“可不能這樣說,你要是干了醫生,誰當支書呀?”
支書說:“支書誰不能當?可就是這個醫生,想當還不好當呢。”
常明社說:“這話說得不對,支書哪能隨便當?”
支書說:“誰當不了?要你常明社當了,說不定比我好哩。”
常明社說:“我只能當醫生,別的還真干不了,更別說當支書。”
正說著,有個小媳婦來打針,常明社忙著換針頭。配好藥,叫小媳婦脫褲子往床上爬。小媳婦見支書在,提著褲子不肯往下脫。支書笑著說:“我得走了,你的專利,我享受不上。”幾句話羞得小媳婦臉紅得像布。支書臨離開,又說了句:“我得給我老婆說聲,以后不到你這打針了,盡叫你小子白沾便宜。”說完,大笑著走了。
話是這么說,支書老婆來“明社診所”的次數還和以前一樣,而且有個頭疼腦熱,偏要打針,說打針好得快。常明社對她開玩笑道:“趙支書不是說了,不叫你到我這打針嗎?你一脫褲子,我可啥都看見了。”
支書老婆笑嘻嘻地趴在床上,說:“聽那老鬼的,他光想著鄉衛生院的女醫生給他打針,人家拿個給牲口用的粗針頭,他也不嫌疼。”
常明社的日子過得很滋潤,他心里明白,就是他干的這個行當,使他比別人的日子好過得多。一到農忙季節,他關了診所的門,去伺弄那幾畝地,農事一完,就到診所坐診,雖在鄉間行醫,掙不了幾個錢,可細水長流,收入不薄,比那些沒手藝,一到農閑就四處打工的人家強上百倍。看病這個活,永遠失不了業不說,是別人來找你,按有些村人的話說,是別人給你送錢,坐等著的事。常明社不這樣認為,他把醫治病人,解救他人痛苦,當成一項職業,也當成了生存的條件。他很珍惜這個職業。他沒利用醫生這個職業,刁難過任何人,他理所當然地成了村里最值得信賴的人。
就因為這個信賴,村委會要他當始原村的調解主任。常明社心里清楚,沒讓他當調解主任前,他一直擔任著業余調解主任角色,大家信任他,平時請他評個理,講個道理都很正常。可現在,要他當調解主任,專門負責調解,他認為,這個調解主任他不能當。
來給他談話的支書奇怪地問:“為啥不當?”
常明社說:“我干不了!”
支書說:“你一直在干著調解的事,咋說干不了?”
常明社說:“以前大家愿找我商量個事,說個理,是信任我,我也樂意做這個人情。可現在,叫我真干這個,我干不了!”
支書說:“正是大家信任你,村委會才推舉你,現在名正言順了……”
常明社打斷支書,說:“我是醫生,是給人看病的!”
“這不影響你看病。”說到這,支書又開玩笑道,“你還怕失去摸人家大姑娘小媳婦屁股的專利?”
常明社說:“話是這么說,可我怎么能去當調解主任?我看病看得好好的。”
支書說:“還是當吧,看病、當主任兩不誤,每月還有六十塊錢補貼呢。我知道你不看重這點錢。”
常明社望著支書,思忖道:“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我一個醫生,當啥調解主任。”
“說白了,調解也是給人治病呀。”
“我總覺得心里別扭。”
“別扭啥?調解主任又不是個啥官。連我也不算個官,鄉長都不是。縣長才算個官,最末等的七品芝麻官。”
“官不官的,倒沒啥,就是覺得不倫不類。”
“當上了也就有倫有類了。”
幾個來診所看病的人也說,明社你推脫啥呀?大家都信你,你當這個調解主任,最合適。
常明社望著眾人,再沒推脫。
支書說:“就這么說定了。你不當也得當。”
常明社很無奈,嘆了口氣。
支書說:“調解主任也管事哩,你當上就知道了,能管上點事,比不管事強。”
常明社不好再推脫了,回到家里一說,兒子建章一拍大腿,跳起來道:“老爹你也當上官了,今后得給咱家辦些實事。”常明社白了兒子一眼,沒好氣地說:“就你事多。”又嘆口氣說,“調解主任哪算個官?還不是個磨嘴皮子的差事。”老婆說:“支書叫你干,你就干,平時不當這個調解主任,還不照樣給人家處理這些難纏的事?當上了,調解起來,就名正言順了。”
女兒說:“每月還有六十塊錢工資呢,不要白不要。爸,這月的工資發了,先給我買條裙子吧,別人都有四五條裙子換著穿呢,可我一共才三條。”
常明社聽老婆孩子們這么說,在心里定了音:干吧。
沒想到,一直坐在炕上像花貓似的瞇著眼睛的七十歲老娘卻說:“明社你也要當官了?”
常明社坐到炕邊,對娘說:“什么官呀?大家信任我,讓我給評個理,說個公道話。”
老娘微睜開眼,把炕邊貪睡的花貓抱到懷里,撫摸著貓說:“不是官就好,咱祖上沒給后人積下這份德,不要亂了章法。”
建章伸過頭來說:“奶奶,你真糊涂,什么祖上積德不積德,章法不章法的?要不是把我生在這戈壁灘,我非亂了這章法,給你看看。”
常明社吼一聲兒子:“滾一邊去!沒用的東西。”他對兒子很失望。兒子初中畢業,連高中都沒考上,叫他跟自己學醫,兒子還看不上,整天七混八混,還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也沒見混出個人模狗樣來。
建章往一邊滾時,丟下一句:“剛當個調解主任,就這么大脾氣!別忘了你是調解主任了,今后聽奶奶的花貓念經,也要有耐心。”
花貓愛睡覺,永遠睡不醒似的,還愛打呼嚕,一陣高一陣低,常明社的老娘常說,那是花貓在念經,她常給大家翻譯出一些花貓的“經文”,可誰也聽不懂。
二
常明社認為,既然自己接手了調解主任,就一定得干好。他是個認真的人,醫生的職業決定了他的性格,他對自己有信心,大家信任他,就不能叫大家失望。
這時候,正是春季,戈壁灘上的春風刮得正猛,從遠處刮來一股股沙塵,鋪天蓋地,昏昏黃黃一片,如果不是正在泛青的麥苗,恐怕連天地都分不清。人走在沙塵里,像走在濃密的黃霧中,有種切入塵世的茫然,感覺就出生在這種環境里,有走不出的悲痛,可是,也只有承受。
每逢這種季節,始原人痛苦地憋在家里,等待這個季節遠行。什么春天的美麗,花兒開放的詞語,真的就跟詞語似的,離始原人很遠,遠得叫人不敢想象。
等風一停,過上幾天,沙塵才落下來,麥苗葉上覆蓋了一層黃沙,像枯死了一般。這時,始原人走出屋子,要干的第一件事,是給麥苗澆水,讓水漫過麥苗,沖刷掉上面的黃沙,給麥苗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地很肥沃,麥苗長勢不錯,可叫沙塵一蓋,叫人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大家都忙著給自家地里放水,水有源頭,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引來的雪山水,水量有限,爭執的事經常發生。
這天,常明社正和兒子建章在給自己家麥地澆水,村長慌里慌張地跑來,喊他去調解爭水發生的糾紛。常明社正忙著,一時沒反應過來。往年,也有爭水的事發生,爭執的雙方都是邊吵邊來地頭找常明社評理的。
常明社說,誰和誰呀,沒見爭水的人呀?
村長說:“你得去現場處理,你現在是調解主任。”
常明社說:“你還是村長哩。”
村長說:“我算個啥?擺設!始原村是趙支書說了算。你快去吧,張三和李四家為爭水快打起來了,這是你份內的事。”
常明社放下自家的活,去處理張三和李四的爭水糾紛。
常明社到張三和李四家地頭一看,兩家都沒澆地,渠溝被挖開了道缺口,水往一個荒溝里白流著。張三和李四兩人滿身泥水,在渠邊上推來推去,任水白流。
常明社一到,兩人都爭著要給他訴說。常明社不讓他倆說,他心里清楚,這是兩家分水不勻,賭氣干脆誰也別想澆,讓水自流。他抓過鐵鍬,跳進渠里去堵缺口。缺口太大,水流得急,不好堵。常明社對張三、李四喊,先堵住水再說。張三去折些樹枝過來,墊到缺口上,李四幫常明社填土,三人好不容易將水渠缺口堵住。常明社到兩家分水口,將水分勻。張三李四才說,只要是明社哥分的水,肯定公平,也不爭了,各自去澆地。
常明社想走,又怕水流一陣,分水口難免又出偏差,兩家再鬧起來,白浪費水不說,真干起架來,他這個調解主任可就失職了。他干脆不走了,在分水口站下,一會堵堵這邊,一會又堵堵那邊,把一渠水分勻。這樣堵了半天,沒回自家的地,晚上回家兒子埋怨他,他也不生氣,他想他是盡自己應盡的職責。
第二天,卻沒這么簡單。緒林和拴平家的地多少不等,緒林家地多,水應該分多點,拴平家的地少,水分少。拴平硬要把水分勻澆地。這種季候,是搶苗保豐收的火候,誰的風格也沒那么高。緒林和拴平為分水不公,在分水口爭吵起來。
常明社趕到現場時,緒林和拴平已經動起手了。他非常生氣,這種關頭,還有時間打架,比平時嚴厲幾分,說了幾句氣頭話。沒想到,得理不饒人的緒林竟較上了勁,他說你常明社當上了官,學會訓斥人了?
常明社說:“我是來調解的,也不是官,這不是訓斥!”
緒林說:“不叫訓斥叫啥?你來調解也不問清楚是非黑白,上來就發火,算什么呀?”常明社更加生氣:“這種時候,不管誰對誰錯,不好好澆地,只顧打架,你們都是錯的。”
緒林說:“打架還要選個時候?我的地多,分的水卻少,還要受你的訓斥?你是誰呀?”
“我是常明社!”
“大家都說你講公道,”緒林氣呼呼地說,“可如今當了調解主任,卻不講公道了。”
“我咋不講公道?”
“你也不問問是誰的錯,好壞不分,上來就罵,這也叫公道?”
“我肯定要問,”常明社說,“可你們倆在這打架,首先是不對的。”
緒林跳起來,吼道:“我的地多,分的水少,還要受他拴平的氣不成。”
常明社說:“這個我知道,可你們不好好商量,打架就是不對!”
緒林罵道:“商量他媽個X!”
拴平接上緒林的話,兩人又罵起來,并且又往一起湊,還要動手。
常明社沖上去,把兩人隔開說:“還有勁打!麥苗快叫沙子捂死了,你們倆真是……”
緒林和拴平在兩邊一邊罵,一邊推他們中間的常明社,推得常明社一肚子火,他跺著腳吼:“夠了!你們別吵了,把分給我的水給你們澆行了吧,你們還吵個X呀!”
常明社讓步,卻苦了自己,生一肚子氣不說,自家地沒澆完,兒子埋怨他當個破調解主任,竟然大公無私給別人讓水。氣得他差點動手打兒子。他想不通,往年這種事,只要他出面調解,都和和氣氣解決了。今年,自己當了調解主任,名正言順,卻調解不了。往年碰上這種事情,他也會埋怨雙方,可今年咋一埋怨,緒林就跳了起來?是自己說的不對,還是當了調解主任就不該這樣調解?
常明社沒弄明白。他認為這個調解主任不好干。想著辭掉這個調解主任,他不愿讓村人把他當做調解主任的角色來處理他們之間的矛盾。
常明社不想干調解主任的想法,還沒給支書村長提出來,一件非得他出面的事情找上門來了。
這是一樁很難以處理的“退婚案”:王繼發的兒子王進軍在部隊當兵,突然提出要退掉他當兵前定的婚。女方是鄰村甘子泉的程文蓮,她堅決不同意退婚。
王繼發來找常明社,想叫他從中做做工作。常明社不想管這件事,退婚的事很頭疼。要放在以前,他會出面調理這事。可自從當上調解主任,特別是調解緒林拴平爭水打架的事后,他認為調解別人的糾紛,是個出力不討好的事,并且,他已經定下心,不再干調解主任。
王繼發卻苦苦地對常明社說:“我是看在你的聲望上,才來找你處理這件事,我就沒把當你做調解主任。”
話說到這份上,常明社不好再推托,他問王繼發,他兒子為什么要退婚?
王繼發哭喪個臉說:“我要知道這個狗東西退婚的原因,就不丟這份臉了,鄉里鄉親的,我咋給甘子泉的人說呢?”
因為沒有原因,這婚退得比較難。
常明社跟王繼發到甘子泉程文蓮家里時,人家已經草木皆兵。但一看王繼發身后的常明社,人家還是給了面子,讓座倒茶,他們得看常明社醫生的面子。
程文蓮的舅舅、姑夫來了一大堆,都板著個臉。在農村,女方叫男方退了婚,是很沒面子的。不用說更多的話,程家等著王繼發有個合理的退婚理由。
常明社開口就說:“這事王家理虧,但是,程家愿不愿聽我說一句話。”
程家的人聽常明社這么說,臉上松活了一些,畢竟是人家先認了錯,又是四鄰八村有名的醫生常明社開的口。
程家的人說:“常醫生你說吧,我們都知道你是個講道理的人。”
常明社說:“大道理不用講,誰都懂,現在到這種地步,王家父母自知理虧,今天是來請罪的。可話說回來,是王進軍提出退婚,他父母很為難,現在雙方父母都在當面,還有這些舅舅、姑夫的長輩,你們說說,該咋樣對待王家的父母?”
程家的父親說:“按理說孩子們的事,不能怨父母,可這不明不白的,說出去,叫我家文蓮今后咋見人呢?”
常明社說:“既然這樣說,咱們兩家父母就不要發生矛盾,這事好辦。”
程家的人問:“你說咋好辦?”
常明社說:“我想單獨和咱家的文蓮說幾句話。”
程家的人互相望了望,本來要給王家父母一點顏色看的,這下也不好給了。又聽常明社把自家閨女說成“咱家的文蓮”,心里舒坦了不少。程家父親說,那當然,我這就叫閨女過來。
喚來程文蓮,常明社卻不當著眾人面,把程文蓮叫到另一間房里說:“你有啥想法,給叔說。”
程文蓮不吭氣,臉像個苦瓜,憋了半晌,才說:“他說退就退,沒這么便宜!”
常明社說:“你說說看。”
程文蓮氣狠狠地罵了一通王進軍,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常明社等她罵夠了,才說:“你把王進軍罵得一錢不值,那你還圖他個啥呢?他出去當兵,心逛野了,咱還稀罕他啥呀?你是個明白人,他沒良心,現在趁早斷了,總比以后鬧僵了要好。婚姻大事,人一旦不愿意了,你把他用繩子綁上,他也不會回心轉意的。”
程文蓮一聽,低著頭說:“理是這個理,可我總覺得虧,如果他是在部隊提了干,不要我,不就便宜他了?”
常明社說:“你吃啥虧了?他耽擱了你幾年,可你沒有吃一生的虧,不然,像他那種品德的人,今后就是在一起生活了,你才虧呢。另外,他提不提干,連他父母都不清楚,就是他提了干,部隊上遲早也不會重用他的,自古以來,有歪心眼的人最終走不上正道。”
程文蓮低頭不語。
常明社接著說:“別以為他退了婚,你就沒面子,其實沒面子的是他,你又不是嫁不出去,離了他,世上的好男子多的是。要不,叔給你留意,有好的小伙子,給你介紹一個?”
“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程文蓮說。
常明社說:“這就對了,你是個聰明的閨女。”
常明社將程文蓮同意退婚的意見給大家一說,程家的人不好再說什么。只是程文蓮的舅舅說,咱文蓮給他耽擱這么久,就沒點說法了?
王繼發明白程家不想退彩禮,就連忙擺擺手說:“是咱娃虧心,以前咱兩家的事就不提了。”
常明社忙打圓場:“那點彩禮錢,老王也不能要了,算是給咱文蓮買了些穿的用的。咱莊戶人家閨女,都是好閨女啊。”
事情就這么結了。常明社為自己處理了這么一件“退婚案”而感到欣慰,他的心情好了起來。過去,他常常為自己能說服一些人,處理掉一些矛盾而高興。可一想到自己所從事的醫生職業,在村人心目中的位置,一直很良好,現在卻出現“調解主任”這個角色,他心里就沒了往日的寧靜。
他想,一定要辭掉這個調解主任。
三
常明社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被村民們推選為村長候選人。
常明社去找支書趙志錄,要辭掉調解主任時,支書趙志錄說:“可以。你就等著當村委會主任吧,也就是村長。”
常明社說:“我啥也不當,就當我的醫生。”
支書笑道:“到時正式投票選舉后,鄉上有了正式文件,你不當也得當,誰讓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呢?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摸人家大姑娘屁股的機會。沒關系,當了村長,你照樣可以摸。在始原,這是你的專利。”
常明社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干不了,我只會給人看病。”
支書說:“由不了你!群眾推選你,上級一任命,你不干都不行。”
常明社的心里亂極了,好好地開著診所,過著舒心散淡的日子,卻要攪進當村干部的漩渦里。他對自己目前的生活還算滿足,在整個始原,他是獨一無二的醫生,他的日子比別人過得殷實,他再無所求,四十多歲的人了,再過一年半載,給兒子建章成了親,他就等著抱孫子。這是一個農民的生活方式,守著土地,生兒育女。
常明社這么想著,把推選他當村長的事當成了煩心事,給人看病時,難免出差錯。給一個大男人把脈時,競問人家幾個月了,差點脫口說出懷著幾個月的娃。大男人不明白他問什么幾個月,他突然回過神來,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忙改口問大男人不舒服有幾個月了。大男人說,還敢幾個月?肚子疼了這幾天,已經夠受了。常明社這才認真給病人診斷,在看病上,他從來不敢馬虎。
幾個來診所閑聊的人,開起玩笑問常明社:“等你當上村長,還給我們看不看病了?”
常明社堅定地說:“我才不去當村長!”
有人說:“哪有不愿當官的?有人都用錢買官當呢。”
常明社說:“我就不愿當!”
“到時你當上了村長,可別像那些王八蛋胡日鬼就行了。”
常明社急了:“你們到時不要投我的票,我真不愿當村長。”
三天后,始原村舉行村民選舉大會。選舉結果,常明社票數最多。
常明社也參加了選舉會,他望著會場前面的黑板上,自己名字后面的一長行“正”字,心里更亂了。
過了幾天,鄉上的文件下來,任命常明社為始原村副主任。原村主任張有財,繼續被任命為主任。鄉上的意見是,常明社沒當過村干部,一下子任命當主任,有點不妥,就任命他當了副主任,仍然保留張有財的主任職務。
這些都是支書趙志錄給常明社說的。常明社當時就說:“不管是正的副的,我都不干!”趙志錄說:“不干已經不行,紅頭文件都下了。”
常明社說:“支書你給鄉上說一下,我的能力有限,換成別人吧!”
趙志錄說:“說啥呢,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呀?不過,我勸你還是當吧,你的群眾基礎好,大家信任你。”隨即,支書又壓低嗓門說,“你看有財,大家都不投他的票。這次,肯定又是他搗了鬼,不然,咋會擠了你的村長,還讓他干呢?有財這個人,深不可測啊!”往下,趙志錄書不說了。
常明社聽著心里更煩,早就聽說支書和村長尿不到一個壺里,沒想到他們關系這么復雜。他更要推托,不愿當這個副村長。
趙志錄長嘆口氣說:“別推了,推不了的!我本想著,你在村里威望高,咱倆伙著村里這點事,給大家辦點實事。可這世道,官場上……”
無奈之中,常明社進了官場。
他的兒子建章為老子當個副村長忿忿不平,揚言要找鄉長理論,中國還算不算講民主的國家。
常明社大罵了一通兒子,兒子還不服氣。
女兒說:“老爹,你可不要當黑官,要不,得挨多少人的罵呀。”
常明社嘆口氣說:“這算什么官呀,放在過去,要算官,才算到縣長。”
老婆用夫貴妻榮的口氣說:“村長也管幾千號人呢。”
常明社搖著頭,內心的苦衷,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就是再怎么解釋,也沒人信,只會說你得了好處,還要賣弄呢。在家人面前,他更沒法說,家人對他當上副村長,都高興呢。
只是常明社的老娘,臥在炕角里,自言自語道:“亂了,亂了,沒章法了!”那只懶花貓,最近“念經”的時候越來越少,動不動會從夢中驚醒,一改往日迷糊的樣子,眼睛明亮得嚇人,也不見它去捉老鼠。每當這時候,一直微閉著雙眼的老娘,會睜開眼睛,一巴掌過去,將花貓打回被窩里,不讓它出去。花貓一到晚上趁人不注意會溜出去,站到房頂上,一聲比一聲凄厲地叫著。這是在叫春哩,它每年都要產下一窩貓崽。
四
始原村新的領導班子組成,照例要開個見面會。
常明社死活不愿去開這個會。支書打發會計叫了四次,最后,支書親自上診所來叫。常明社還是拋下兩個字:不去!
支書做了讓步,叫過一個來看病的村人,去村委會把村長會計幾個人叫過來,在“明社診所”里開了這個見面會。
會議內容很簡單,支書鄭重地宣布了一下新班子成員,說幾句今后團結好好干的話后,新上任的干部得表個決心。新班子沒啥變動,就常明社一個人是新成員,常明社得講一下。
常明社不愿講。支書說,忸怩啥呀?現在不愿講,以后講起來又剎不住了。
常明社說,我以后也不會講。有啥講的,大家都熟,我只掛個名,照樣看我的病。
村長有財笑著說:“你可得對得起這六十塊錢,有句話好像叫‘在其位謀其政’,你得謀呀,不謀,光想掙錢可不行。”
常明社說:“錢不錢的,這樣一說好像做生意,不好聽。”他本還想說一下謀其政的事,卻咽下了話頭,心想,你張有財就知道個謀呀,本來該是我的村長都叫你謀去了。心里這么想,覺得奇怪,自己怎么對這事也有了想法,本來很不在意的,張有財一個“謀”字,使他突然想到支書說的,張有財搗鬼,弄掉了本該是你常明社的位子。有財這么一提,自己反而來了氣,他的臉色變了。
會計看情況不對,趕緊順著話題開玩笑:“你明社當然嫌錢難聽了,當醫生的,旱澇保豐收。現在又當了村長,拿雙份。不行,我有意見哩,你今天得表示一下,請我們的客,不喝你的酒,我心里難受。”
常明社見話題變了,臉色緩和了一些,望著會計說:“憑啥喝我的酒?”
支書說:“喝你的沒錯,你當上了村長,連頓酒也不喝,不像話嘛。”
幾個人三言兩語鬧將起來。常明社見推脫不掉,站起來要回家準備,被支書攔住,說就在村頭小飯館喝,你想省錢,沒門。
到村頭飯館,點了一桌菜,喝了起來。常明社不怎么喝酒,他是醫生,知道酒多傷身,硬叫會計他們灌了幾碗,頭都暈了。
吃飽喝足,常明社去結賬,卻被會計一把推開,說這里有村委會記賬,簽個字就行。
常明社硬要自己付賬,支書紅著臉過來說:“咋能叫你掏酒錢,今后,你把村委會幾個人的藥費免了頂酒錢吧。”
幾個人大笑,酒嗝打得一個比一個響。
村里事情不多,平時不用到村委會去,遇到鄉上來人,或者催交公糧時,村委會幾個人才湊到一起,接待鄉上來人,或者到各小隊去催交公糧的事。常明社本來對村上的事不聞不問,當上副村長后才發現村委會只是個擺設,就專心看病,每月到會計那里白領六十塊錢,回家交給老婆,這錢是白撿的,干脆由老婆掌握這項財權,樂得老婆每月一到領工資,都合不攏嘴。農村婦女大多沒有財權,又是自己老頭當副村長的工資,她舍不得花一分錢,都叫女兒軟磨去買了花裙子,在村里姑娘堆里顯擺,說是她老爹的工資買的。
常明社在診所看病的所有進項,只有他一人知道,給老婆也沒交過底,老婆也不過問,常明社是當家的。在始原村,他家是獨一無二的,收入像溪流似的,不急不緩,卻源源不斷,別人為生計,為油鹽醬醋發愁,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翻蓋房子。他家的房子已經是一磚到頂,在始原是數得著的。可在農民心里,永遠只有一個概念,一生都在不斷地修建自己的安樂窩。
這年夏天,縣教育系統給村里撥了一筆專項經費,重新修建村小學。始原村在這個暑假期間把校舍重新翻修起來。
同時,村支書趙志錄也給自家蓋起一座兩層小洋樓。
始原村終于有了樓房。
村長張有財來找常明社時,診所里只有一個病人。
常明社將病人處理完,問有財哪里不舒服?
有財呲牙咧嘴地說:“上火了。”
常明社拿些牛黃解毒片,交給有財說這個敗火。
有財說:“藥已經不起作用,這次上火,到心上了。”
常明社說:“猛火攻心?干脆打兩針吧。”
有財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弄得常明社莫名其妙。常明社望著有財,心想,他肯定遇到什么堵心的事了。他不說,常明社也不問。多年來,常明社在他的診所里已經養成一個習慣,絕不追問別人心里的事。一個人心里有事,會主動傾訴的,不追問,他也會說的。
果然,有財嘆一陣氣后,開口道:“這年頭,人心黑啊。”
常明社一副不知所以的樣子。
“你還不知道吧?”有財神秘地說,“你我都被蒙在鼓里。明社,你不覺得趙志錄給自己蓋的洋樓有問題嗎?”
“有啥問題?”
有財冷笑了兩聲:“你沒聽到一些說法?”常明社望著有財詭秘的眼神,他沒有開口。他不能說沒聽到這方面的傳言,他的診所是全村傳播信息的中心,但不能給有財說,他聽到趙志錄家蓋樓用的是蓋校舍的材料。這話如果從他嘴里說出來,別人會咬定是他常明社說的。
常明社在有財的催促下,只好說,那些都是流言。
“你不相信?”有財說:“明擺著的事嘛,誰都知道趙志錄利用職權,貪污了學校的建筑材料,給自家蓋洋樓。可沒人給上面反映。”
常明社心里明白,有財是要他一起檢舉支書。他心里打了個忽悠,這是個頭疼事,弄不好,自己會陷進他們的斗爭之中,到那時,他恐怕就不會這么清閑了。
“我不參與這事!”常明社權衡了利害關系,直率地說。
有財一愣,不咸不淡地說:“你別忘了,你現在是始原的副村長,對始原村負有一定的責任。”
常明社沒有責任感地說:“我不稀罕當這副村長!”
有財沒話說了,吭哧半天,沒找出能說服常明社的理由來。兩人都不言語,剛好有個人來買感冒藥,常明社給病人看病取藥,打破了僵局。
病人一走,有財站起來,想走,又不甘心的樣子。常明社打破沉寂,說:“反正我不愿干這種事,啥事都放到桌面好,僅憑幾句流言,還是不要信為好。”常明社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有財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干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我知道,明社,你一直認為我占了你村長的位置,群眾選舉的是你,可任命的卻是我。這件事,我早就想給你說一下了,可沒機會。”
常明社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有財,你知道的,我可不愿干什么村長。”
有財眨巴著眼睛說:“想不想當,是你的事。今天說起這事,我就實話告訴你吧,是支書趙志錄不讓你當村長,他要讓你當副的,因為你群眾基礎好,威望太高,會到時不聽他的話,他給鄉上說你沒當過干部,沒經驗,還讓我繼續干村長。因為我聽他的話。”
常明社一聽,心里“格登”一下,怎么又成了這樣?到底誰是誰非,他本不注重這事,可沒想到會這么復雜。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財又說:“你以為趙志錄是什么好東西!你還不檢舉他的行為,讓他胡作非為,坑害群眾?我給你說,明社,這次咱決不能放過他!”
見常明社不言不語,有財說:“就這樣吧,我走了。”
四天后,鄉上來工作組,調查支書趙志錄貪污小學校建筑材料給自家蓋樓房的事。領頭的是鄉上的肖副書記,帶著文教、紀檢專干,還有財政所的人。他們一臉肅穆,大有懲治腐敗、弘揚正氣的勢頭。他們不聽任何意見,一桿子插到底,對小學的建筑材料項目清理、查對、核算,對趙志錄家的樓房也進行了成本核算。結果,沒從小學的建筑材料中查出任何問題。把趙志錄家樓房核算出結果,與趙志錄說的價格相符,他們算得相當精確,兩層樓房,各種費用加起來約五萬塊錢。紀檢專干問趙志錄這五萬塊錢的來源。趙志錄說,我可以不告訴你。
于是,緊繃的弦在一場大笑聲中,松馳下來。
肖副書記還是找到常明社。他說是找常明社想看一下老毛病,可一開口說的卻是,村級班子很關鍵,一定要搞好團結,別動不動就互相拆臺,還怎么為群眾辦實事呢!
常明社不明白肖副書記的話。
過后,常明社才弄清楚,村長張有財檢舉支書貪污小學建筑費時,是以始原村正副村長的名義,代表著廣大群眾的。
在當時,常明社想把肖副書記話里的意思弄明白,可肖副書記不說了,他談起自己的病。
肖副書記的病是腹瀉,有五六個年頭了。他一說起來很痛苦,什么藥都用過,都沒治好這個頑疾。常明社問了一些癥狀,說他的這種病是假性腸炎,其實是膽囊壁增厚,也可以說是膽囊炎,抑制腸道曲張,造成長期腹瀉的炎癥。
肖副書記說,他的確有膽囊炎,做B超做出來的,吃了不少利膽片和別的藥,可腹瀉照舊。
常明社給肖副書記開了些利膽片和甲硝唑片,并且告訴一個土方子:將大蒜用醋泡上,一周后開始食用,每頓飯吃四到六顆,堅持一月,準會見效。
肖副書記一聽,不以為然地說,那就試試吧。他一邊讀著甲硝唑片上寫的治滴蟲病的用途,又說,我哪有滴蟲呀?然后不置可否地笑笑,走了。
一個多月后,常明社到鄉里開三級干部會,肖副書記笑呵呵地過來抓住常明社的雙手搖個不停。原來肖副書記不在意常明社的土方子,給老婆隨便說了一句,他老婆偏偏要試試,硬逼著他每頓飯吃醋泡的大蒜,竟然腹瀉有了好轉,現在基本上好了。肖副書記笑著說,還沒吃那個治滴蟲的什么甲種藥呢,一定要吃,沒想到你常明社還真有兩下子。
會后,肖副書記又把常明社叫到他的辦公室單獨談話,讓常明社寫個入黨申請,先加入組織,對今后發展有利。
常明社講了他不愿當干部的苦衷。肖副書記冷了臉說:“這話只在我這說,不能出去說了,當干部是為人民服務,為群眾辦實事,不是個人的事。領導聽這種話都會生氣的,領導都希望每個干部不要把個人利益放在第一位,要以工作和群眾的利益為重。”
說到這里,肖副書記又緩和了臉色說:“聽說你在村里威望高,群眾基礎好,這說明你是個群眾擁戴的好干部,大家需要你來服務,你就不要再有別的想法了。先入黨,今后好好干,憑你的能力,我相信,你會干出個樣來。”
騎虎難下。常明社心想,那就好好干吧。真叫常明社動了想好好干村長念頭的,還有他妹妹的一件事,給他震動很大。
常明社的妹妹,早嫁到鄰村,因夫家兄弟鬧不到一起,分家后經常打打鬧鬧。為此,他妹想申請一個新住宅地,搬出去單獨住,可就是申請不上,村上說什么也不給批,說是土地緊張。常明社的妹妹沒辦法只好找她哥想辦法,常明社拒絕了,他又不是鄰村的副村長。在那次三干會上,他碰到鄰村的村長,突然想起妹妹的可憐處境,就貿然給鄰村村長說了這事。沒想到鄰村村長竟滿口答應,還說咋早不說這層關系,咱都是村長,這個忙必須幫。末了,鄰村村長還神秘地對常明社說:“老常,看肖副書記對你的親熱勁,今后可別忘了咱兄弟,適當時給咱也美言幾句啊。”他看到肖副書記拉著常明社搖手的情景。
沒幾天,常明社的妹妹來告訴他,村長給她家批了住宅地,是村里最好的位置。村長還說今后有啥事,直接給他村長講,你哥我們都是熟人。
從這一刻起,常明社心想,自己當個副村長看來還是有點用處的,今后就當好這個副村長吧,按肖副書記的話說,為群眾服務吧。具體怎么服務,常明社還摸不著頭腦,只是愿意到村委會去了。突然間去村委會,會計覺得奇怪,就還不到發工資時間,你咋來得勤了?
常明社在診所里,沒病人時,腦子里思考村里的事。始原村地理位置一般,土地比較肥沃,不太缺水,但村民們除了種莊稼,沒別的副業收入,農閑的時候多,要想增加收入,只有發展種植業。前幾年,村里也想著種果樹什么的,可村民大多都不愿意種,因為種果樹要兩三年后才能見到成效,村人嫌耽擱幾季糧食。另外,還是投資問題,幾年不見收益,先要投資,又不是個小數目,農人大多只顧眼前。常明社想著,如果村里出面投資,技術由村委會負責,種植果樹,再承包給村民,可能會行得通。他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在村委會一說,支書趙志錄笑呵呵地說,明社你不光會摸大姑娘的屁股,還有別的招數呀,這個提法很好,完了咱們議一議,具體怎么搞,得有個章法,比如說錢,村委會從哪里出,是個問題。
不管怎么說,第一次提個想法,得到支書的贊賞,這對常明社來說,是個欣慰的事。盡管會計后來給常明社說過,他的這個想法原來村委也提過,后來沒人再管,都混日子呢,也就那么混過去了。常明社卻認為,自己提出來就要當個事,把這件事做好,絕對是給村民辦了件好事。
五
鄉里的朱鄉長給始原村出了個難題,要在始原村給他兒子找個對象。按說這是好事,鄉長讓給他的兒子找對象,是攀人家高枝呢。可朱鄉長的兒子有點毛病,癡呆,還是先天性的。
趙志錄把這事推個干凈,說朱鄉長是給村長有財說的,有財負責辦理吧。氣得有財在背地里罵趙志錄不是個東西,關鍵時刻把他往火炕里推。會計在沒人時給常明社說,支書躲這事是有道理的,因為支書的兒子德寶也有點傻乎乎的不太正常。
“他們呀,”會計說,“我是指鄉長他們,平時坑害百姓,壞事干得太多,生個傻兒,報應啊,老天有眼哩。”
常明社一直認為支書的兒子德寶不算太傻,高高的個子,粗粗壯壯,看上去很健康。有次,德寶到診所來看病,常明社說了句,就你這身體,還害感冒呀,這么高大,都把感冒嚇跑了。”
德寶卻說,長得高大了不好,我媽說我沒用,我也覺得,長得高大,光費布,比別人做衣服買的布多!
當時,德寶的話把在場的人都惹笑了。常明社覺得這小子說話還挺有意思,可沒想到,就支書這個費布的兒子,不久到村小學校去當教師了,專門給小學生上體育課,別的他也不會。就為支書的兒子到村小學去教體育,村長有財也把他女兒弄進小學當了教師。有財的女兒小學三年級沒讀完就回家了,現在倒給四年級教語文。村民意見很大,可沒辦法。
給朱鄉長兒子找對象的事,愁壞了村長有財。為此,有財來找常明社,讓他幫忙。
常明社說這事可幫不上。
有財說:“你上次不是幫王繼發退了甘子泉的一個姑娘嗎?”
常明社說:“那姑娘可是個好姑娘。”
有財說:“你人緣好,幫著說一下吧。”
常明社一口回絕:“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不干!”
有財氣得干瞪眼。
常明社對有財心里有氣,上次檢舉支書趙志錄,沒經他同意,扯上了他,弄到后來,他倒成了影響團結的因素之一。雖然趙志錄沒說啥,可他心里明白,趙志錄肯定對他有氣。最后又沒查出趙志錄貪污小學建筑材料問題,表面上沒說啥,可他能感覺到,趙志錄用勝利者的目光已經掃過他無數遍。趙志錄做事藏而不露,就說蓋樓的事,絕對有問題,可查不出問題來,人家做得很干凈,找不到一點證據。常明社心里明白,趙志錄可不是一般的人。
常明社還是寫了入黨申請書,肖副書記都催問他好幾次了。他把入黨申請書交到村黨支部。當時,趙志錄接過他的入黨申請書,一笑,說:“明社,你終于覺醒了,這就好。”
私下,村長有財給常明社卻說:“你絕對入不了黨。”
常明社問為啥。
有財神秘地一笑:“趙志錄咋會讓你成為黨員?”
常明社再問,有財只笑不說。
過了一陣,常明社又給趙志錄交了一份入黨申請。趙志錄接過,說:“沒想到你對加入組織這么熱切,好,組織就喜歡你這樣的人。”
常明社總覺得有希望,他入黨又沒什么個人目的,不是肖副書記催,他還真不這么熱切呢。回到家,將入黨的事一說,兒子說:“老爹你快點入上黨吧,說不定還能混上個大支書干呢,到時候,也能給咱家辦點實事。”
常明社問兒子想辦啥實事。
兒子說:“村上也沒啥實惠,要不,你把我也辦到小學吧,我去當教師,每月能領上一百多塊錢呢,你也不會看我是個廢物了。”
常明社說:“你想得倒好,你沒好好念書,還想教別人!”
兒子強辯道:“我再不行,也上了兩年初中,你看張有財的女兒,只上到小學三年級,現在教四年級的語文。還有那個活寶德寶,整天領著一幫小學生在操場亂跑,跟瘋子似的。”常明社說:“我可不能這么干,當干部整天叫群眾背地里罵,丟先人臉哩。”
一說到先人,常明社望了一眼炕角上的老娘。老娘這回倒沒說胡話,瞇著眼睛,用手摸著花貓的肚子。花貓肚子很大,顯然有了獵崽,整天只睡覺打呼嚕,就是老娘說的念藏經。
這幾年,水利工程抓得很緊,又開始搞改水工程,解決鄉村吃水問題。縣水利部門把農村飲用水試點放在了這個鄉。鄉上動手抓改水工程,要求各村要把飲用水都改成自來水。戈壁灘上打不出地下水,始原村有幾個過去打的干井,沒一滴水。這次改水,要全部統一實行自來水供水,只有把河水引來,抽到蓄水塔里,然后經管道供水。鋪設管道的材料是上面水利部門免費送來的,各村自己負責工程。
這樣,村委會工作量一下子增大。修建水塔,挖埋水管的渠溝,還得給不愿裝自來水的人家做工作。不愿裝自來水的人家,嫌今后吃水收錢,他愿吃免費蓄在水庫里的水。
因為是上面的政策,村委們全部出動,工作不太難做,不到一個星期,全村人工作全做好,連管道溝都挖好了。
要往管道溝里下水管時,卻有了不同意見。
始原村這地方,土壤堿性大,鐵管埋下去,腐蝕太厲害,用不了幾年,鐵管就不能用了。這時,村長有財建議,把鐵管換成塑料管子,塑料腐蝕性小些。
這是個長遠的打算,是個好建議。
村委會幾個人商量,將這事報給鄉里,鄉里同意,因地制宜,沒有錯。
有財負責帶上裝鐵管子的車,去縣城換回一車塑料管子,并且拿回兩千塊錢差價。塑料管子比鐵管子便宜。
始原村很快裝好了水管,修好水塔,吃上了自來水。
自來水里加有漂白粉,殺菌的,水質比以前好得多。但始原村吃慣了蓄水的人們,一下子接受不了自來水,一大部分人吃自來水后,開始拉肚子。
常明社的診所里全是來治拉肚子的人,專治拉肚子的幾種藥也賣完了,常明社照料病人,叫兒子去鄉衛生院取藥。這個一向不喜歡醫藥的兒子,在診所混了幾天,竟對他老子說,這醫生也挺好當的,拉肚子都吃黃連素、瀉利停,我也會給人看病了。
常明社瞪兒子一眼:“就憑你不學無術的樣子,干啥都干不好。”
兒子不服氣:“你別小瞧我,你讓我當個官試試,我絕對干得不比你差。你當幾天副村長,給自己兒子連個村小學教師都辦不上,你這個官根本不稱職。”
常明社很生氣:“你以為當官,都是為自己呀?”
兒子說:“不為自己的官才不是好官,所以,你就當個副村長,正的當不上。”
半個月后,常明社卻當上了始原村的正村長。
事情發來得很突然。在始原村人吃自來水拉肚子,抱怨自來水時,鄉里來工作組調查村長有財貪污公款的事。說張有財貪污的款項,就是鐵管子換塑料管子的差價。
鄉上的工作組在村里調查了兩天,沒查出什么問題,就到縣城去找換水管子的那家單位。結果發現,發票上做了手腳,鐵管子換成塑料管子的差價應該是九千二百塊錢,可有財只交給村里兩千塊錢。
張有財貪污了七千二百塊錢。
鄉上將張有財帶走,說要進一步審查,還要追回貪污款。
趙志錄對村委會的幾個人說,一開始他就發現張有財在這件事上有問題。
“張有財把我們當猴耍呢,”支書說,“他還嫩了點。”
常明社心想,這次檢舉有財的人,肯定就是支書趙志錄了。也只有他,才把這筆差價賬算得這么清,也只有他,才能不動聲色地讓有財操辦這事,最后,爛到這事上。
鄉上文件下來,撤銷張有財的村長職務,同時任命常明社為始原村代村長,等來年選舉后再正式任命。
趙志錄對常明社說:“鄉長早對有財有看法了,上次,鄉長讓給他兒子介紹對象的事,有財就沒辦,鄉長很生氣。”
常明社說:“鄉長的兒子也確實……”他沒把話說完,突然意識到,支書的兒子也屬于那一類人。
趙志錄卻說:“鄉長的兒子咋了,再咋樣人家也是鄉長的兒子,和別人不一樣!”
常明社無話可說。他只在心里說,現在已走到這條道上了,就得接著往下走,前面的路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只要自己認真去走,沒有邪念,就是前面有懸崖,自己也會停住,不會輕易跳下去的。
六
常明社家的花貓在一個月黑風高夜,產下了一窩似貓非貓、似鼠非鼠的崽子。從這些小崽子的頭部看,是貓的頭,卻是老鼠的嘴,是貓的身子,卻是老鼠的尾巴。
這是一樁離奇古怪的事。常明社是醫生,當然明白什么種類交配,就會產下什么后代,這是亙古不變的自然規律。難道,花貓產下這些崽,是和老鼠交配的結果?
常明社一家人很恐慌,當即將一堆非貓非鼠的怪物扔掉了。全家人還瞞著常明社的老娘,想著怎么處理這個花母貓。打死它,又不忍心,養了它三年,還是有點感情的。最后,家人一致決定,丟棄這只母貓。這個重任落在建章的肩上。建章把臥在奶奶身邊“念經”的花貓抱上,丟到離村莊很遠的戈壁灘。建章完成重任后,到村口的小賣部買包煙,說了幾句閑話回到家里,他看到在他奶奶身邊的炕上,花貓已經睡在那里“念經”了。他奶奶醒來摸摸花貓肚子,發現肚子已經癟了,四處找貓崽,沒有找到,她不停地念叨:“亂了,全亂了,沒有章法了!”
常建章沒忘自己的重任,趁奶奶不注意,把花貓裝進口袋,這回帶到更遠些的鄉街上丟棄,認為這次花貓沒看到路,肯定回不來。
第二早上打開門,花母貓已經等在了家門口。
不久,常明社經過選舉,正式當上了村長。他可以理直氣壯地為村里做些實事,又提出投資種植果樹的事。趙志錄很贊成,可村里沒這么多資金。
常明社想,實在不行他自己搞投資,先開個頭,反正,他開診所,手頭有些錢。可他舍不得自家的那幾畝地,種果樹要耽擱幾年糧食,在這一點上,他和其他村人一樣,心疼糧食,再說全家人也得吃飯呀。他把自己家先種果樹的事給趙志錄一說,他很高興,說,這個頭帶得好,全始原村,就你一家有這能力,村委會支持你先搞起來。
常明社把地的事也說了,他想承包幾畝地。趙志錄同意,還說包不包的,是給大家帶好頭的大好事,村上應該支持。當即決定,把剛廢棄不用的水庫無償三年給常明社種果樹。別的地都種著莊稼,確實可惜,通自來水后,水庫反正沒用了。
除過不能動的老娘外,常明社帶領老婆、兒女,去把水庫里的水排干。庫底干透后,翻一遍土晾曬,準備冬天種果樹。
村人見村長要開墾水庫種果樹,并且是三年無償使用,意見很大。都說水庫是塊好地,憑啥給村長無償使用,別人為啥不能種?
常明社聽后很生氣。趙志錄給他鼓勁:“明社,干你的,這些鳥人不用管,他們見不得別人干正經事,尤其是村干部,犯有眼紅病。”
常明社說:“要不,我這三年給村上交點承包費。”
趙志錄說:“村委會研究過的,不交。咱也是一級組織,還能沒個章法!”
常明社心想,反正他又不是貪污,他是帶頭給村里闖一條致富的路子。他想通了,要想別人不說閑話,就干脆啥也別干。從這件事上,常明社還是對村人有了看法,他常明社可以拍著胸口說,他對得起始原村所有的人。
挖好樹坑,常明社帶上兒子到縣城去聯系果樹苗時,建章還沒忘記自己的另一項重任,將自家的花貓用布袋子裝了,帶到縣城附近丟棄掉。結果和以前一樣,當他們在縣城聯系好樹苗,耽擱了一天,回到家時,花貓已經臥在炕上“念經”了。常明社全家人驚詫不已,難道這個花母貓成精了不成?竟能先他們一步準確無誤地返回家來,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一時間,花貓成了常明社家人的心病。
七
這年冬天,支書趙志錄提議,免去原村長有財的女兒教師職務,原因是群眾呼聲太大。有財的女兒的確勝任不了教師工作。為下一代著想,村委們都同意這個提議。
很快,有財的女兒被通知停課,回家種地去了。
常明社未過門的兒媳婦,也就是建章的對象程英私下給建章說,她想去村小學當教師。程英是初中畢業生。
建章回家給他爸一說,常明社不加思索地一口回絕了,他不想自己當上村長,就讓自己兒子的對象去頂這個缺,何況又是前村長女兒的缺。趙志錄聽說了這事,竟然同意建章的對象當小學教師。常明社堅決不同意,這個缺絕對不能讓兒子的對象去頂,否則,他將落下一個罵名。
村人們還是知道了這事,盡管常明社沒同意兒子的對象去當小學教師,可村人們還是把村長常明社看扁了。
“明社咋變成了這樣?”
“明社當上村長,比有財更黑!”
流言使常明社非常惱火,他沒想到,大家會這樣看待他。兒子還生著他的氣呢,兒子的對象程英見了他,裝作不認識躲開走。弄得他里外不是人,一向注重自身形象,用醫德換來的威望,在這件事上坍塌了,這使常明社非常痛心。多年來,他苦心經營,將心比心,他對得起始原的所有人,因為當了村長,最終卻落了這樣的結果,為此,他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苦苦想了幾天,也沒找到能夠解釋這種處境的理由。倒是他幾天沒去診所,不斷有人找到家里來看病,兒子建章將病人拒之門外,聲稱他爸病了,也想找醫生看呢。并且,建章氣恨恨地對那些病人說,有病了知道找我爸,沒病了就說我爸心黑,你們找不心黑的醫生去吧。
常明社在里屋里聽到兒子的話,心里有點感動,他感慨萬分,像真得了一場大病似的,全身困乏,沒有一點勁。經過這幾天的思索,常明社對人有了新的認識。
從此,常明社改變了他做人的原則。
到鄉里開會時,肖副書記再一次催促常明社入黨的事,他從心底已經有了入黨的愿望。 可支書趙志錄每次都是那句話,等支部召開黨員大會時,討論通過。
黨員大會遲遲不見開,不是這個不在,就是那個病了,總召集不到一起。趙志錄說,這事不能急,得經過這些程序。當然也只是走過場,入黨是好事,黨不會把熱愛他的人拒之門外的。
這話對常明社是個安慰。他沒忘記有財給他說過關于入黨的話,但他沒把有財的話當回事。他心想,趙志錄這樣說,又有肖副書記督促著,加入黨組織不會是啥難事。倒是他家的花貓成了一件難纏的事,這個產了一窩怪胎的花貓成了不祥之物,是家人的一大心病。在這期間,建章還將花貓托人帶到二百公里以外的北屯丟棄。北屯是一個規模不小的城市,可花貓竟不留戀大城市,在四天之后回到家里。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來的,它的超常舉動,驚人地戀著這個家,給這個家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常明社也曾產生過宰殺這只貓的想法,可沒人執行,連一向聲稱什么都不怕的兒子,也不敢動手。常明社的老婆更甚,說花母貓已經成精,絕對不敢動這個念頭,只有再想辦法丟棄它。
花貓攪得常明社心煩意亂,好長時間,他都沒心思去診所,來家里找他看病的人也慢慢地少了。女兒說,村里流傳著父親自當上村長后,不給人好好看病了,人一旦當上官,就不是他自己了。
常明社對這個流言,沒當回事。他把心思放在種植果樹上,現在不再談給村民們帶頭,他只想干個具體的實事。
水庫已經干了,用拖拉機又翻了一遍,常年淤積過水的土質肥得流油,在這種地里種上果樹,過上三年,絕對不錯的收益。
這年冬天,天出奇地暖和,沒有下雪,土地也沒凍結。常明社帶著老婆兒子,成天活動在水庫,平整這片肥沃的土地,很少再去診所,倒把診所荒廢了。
八
有人通過各種途徑,為自己多弄一塊住宅地,已蔚然成風。村支書趙志錄的大兒子連對象都沒有,也劃了一院住宅地,大家看著眼氣,凡是有兩個兒子的,都申請住宅地,大多數都想辦法如愿以償。反正土地是公家的,你能占,我也能占。
近來聽說,從明年起,農村的住宅地要實行新政策,說是新批的住宅地要交地皮費,一個住宅地,最少要交三千多元錢。
一天,開完村委會,趙志錄說:“干脆,給你們每人也批一塊住宅地,別到時收起地皮費,就劃不來了。”
常明社說:“我就一個兒子,要那么多地皮干啥?”
趙志錄說:“你嫌地方大寬敞?”
會計說:“你不要,別人也不會說你正派。反正,我要,我可沒這么多錢等著交地皮費。”
常明社沒吭聲。
趙志錄說:“其實別的村在住宅地上,比咱村更放得開。有些人的孫子還沒滿月呢,住宅地都給弄好了。咱農村人住寬敞點還是好。”
常明社說:“那——我想想吧。”
會計說:“還想啥呀,過這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常明社回家把這事給家人一說,全家人都愿再弄塊住宅地。兒子建章還說:“不弄白不弄,你不弄,等以后不當村長,還不好弄了。反正,沒人會說你是個清官。”
常明社寫了封申請,沒幾天就批了,給他劃了一院新住宅地。
村里的閑話自然免不了,但這樣的情況多,又不是村長一人多占塊住宅地。常明社心想,村長也是人,憑啥不能多占?
沒想到,快年底時,上面突然發通知,要對土地進行一次全面性清理,為珍惜耕地,對個人多占的土地要追回。鄉里專門給各村派了工作組,進行土地清理。
土地清理其實也沒多嚴格,政策還是放得比較寬,對家有兩個兒子和住宅確實緊張的,沒收回多占的住宅地;對只有一個兒子,住宅還寬敞的,得收回多占的地。
按規定,常明社新劃的住宅地得收回。他非常生氣,剛劃還不到兩月,就要收回,他不肯交。趙志錄有兩個兒子,不用交回,沒他的事,他卻叫常明社和會計都占著,先不交。村委會的干部,有這個特權。清理土地的工作組也沒硬收常明社和會計的住宅地,可他們回到鄉里,卻如實給鄉領導匯報了情況。
常明社受到鄉里的通報批評,并且明文規定必須交回多占的住宅地。
他沒想到,會受到組織的通報批評,心里很慌亂。趙志錄念完通報,等別的村委走了,對常明社說:“這種通報,你不要當回事,又不是處理你,別擔心,沒事。”
常明社被通報弄得心里不舒服,支書這么說,他也沒當回事,反正通報的又不是他一人。
鄉里卻不是這么想,通過這次土地清理,發現好多村干部私心太重,不堅持原則,還和上面頂著干。為此,鄉里做出決定,新的一年開始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頓村級干部班子。
常明社到鄉上開會時,聽肖副書記對他說,要整頓村干部班子。肖副書記對常明社多占住宅地的態度,批評了兩句,說這樣不好,鄉上對各村的干部通報批評,是嚴厲了點,可你不能硬頂,得注意點影響。
常明社心想,看來這事硬頂下去不好。
肖副書記又說:“鄉里沒撤你們這幾個村干部的職,放了一馬,算是給面子了,可下次整頓,是對你們有想法的。不過,還是會講民主的,到時還要通過選舉,你常明社群眾基礎好,該有信心。對了,你入黨的事,還得抓緊點,加入了組織,你就懂原則了。”
常明社想了想才說,這入黨的事,他都寫六份申請了。
肖副書記說:“現在的基層黨組織有些問題,不過,你還得走這個程序,只要支部上報,批的事,有我哩。”
常明社回去又寫了第七份入黨申請交給趙志錄。他這回說,過了元旦,說啥也該開個黨員大會,不能再等了。
剛過元旦,趙志錄召集全村黨員開會。有些黨員沒到,會卻開了。
常明社不是黨員,參加不上會,會后,他問趙志錄。他說,會議內容可不能給你說,這是原則。但我可以給你說一點點,這次黨員會是研究你們幾個人入黨的事,至于結果,就不能說了。
常明社心想,不說就不說吧,只要研究過,哪有通不過的,自己好歹也是個村長,趙志錄以前不是說過,只要研究,哪有通不過的。
九
元旦過完不久,村委會按照上級通知精神,選舉村干部。
始原村村長人選定了兩個,一個是現任村長常明社,另一個是三小組的組長劉紀強。
選舉前,趙志錄對常明社說,劉紀強只是個陪襯,選舉法規定,得走這個程序。
趙志錄還說:“村長還是你的,你先干著村長吧,等入了黨,我也該退位了,到時,該你上了,始原村最終是你的。”
常明社連連擺手:“我哪能當支書,當個村長已經力不從心。”
趙志錄笑道:“按照常規,都是支書退,村長上,還能叫我當一輩子支書?”
選舉的結果,常明社落選。
他絕沒想到,始原村的選民們會這么沒良心。事實上,沒良心的始原人,能把常明社推舉成村長,也能把他拉下來。
這種結局,對常明社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從不愿干村長,到現在他適應了,可這個門卻向他關閉,把他拒之門外。更無情的是,常明社從村長位子跌下來不久,他兒子建章的對象程英卻如愿進村小學當上教師。當然,程英和建章斷了關系。程英認為,建章的父親當村長時,她當不上教師,現在她能當上教師,沒必要還和建章保持那種關系。
會計神秘地在常明社下臺后,來告訴他,元旦那次開黨員會,研究入黨人選時,趙志錄根本沒提常明社的名字。會計痛心地說:“明社,你還不懂啥叫政治,你不想想,趙志錄怎么會叫你入黨?你比他強,群眾中威望高,對他是個威脅。我現在后悔入了黨,不然,不會一直叫我當會計。我如果不入黨,說不定,村長是我來當。”
常明社吃驚不小,回想起有財的結局,還有有財和其他人過去說的一些話,常明社相信會計說的是真的。可他鬧不明白,如果這些明里暗里的事,歸結到一起就叫政治的話,那也只是始原村的政治。真正的政治,肯定不是這樣。
常明社像做了一場夢,陷入困惑之中。如果不接觸始原村的政治,他是一個遵守醫德的好醫生。可現在,他落個什么下場?連一個受人尊敬的醫生都不是了!從此以后,他再不會受村人的敬重。當然,他也看清楚了這些村人,以前,他對村人還不完全了解。常明社的心里像一片廢墟,一縷縷痛楚在他心里繚繞。他想干點什么,可他干啥呢?他甚至認為再去診所行醫,都沒法面對病人了。在始原村,他已沒一點臉面。全家人的心情都不好,尤其是建章,對象和他吹了,他的心情壞到極點,誰都不敢和他說話,動不動他就發脾氣。倒是常明社的老娘,卻顯得比過去平靜,她竟清醒地說,祖上沒積這個陰德,出不了當官的,硬要當,會亂章法的。她聽說孫子的對象吹了,埋怨常明社,說他亂章法,傷天害理。
常明社把目光投到花貓身上,這個貓自產怪胎后,他竟遭到這么多不幸,都怪這個害人精。得想辦法把它處理掉。
十
春節到了。
常明社發愁,這個年怎么過?一看見兒子建章的那副樣子,常明社心里恨過年。可日子不管你的情緒如何,該來的一樣會來。
常明社考慮,這樣下去不行,一家人哭喪個臉,過的什么年?為緩解家里氣氛,他叫兒子出去散散心,兒子有個舅舅在油田工作,建章一直想去。這會兒建章卻沒心思去,常明社逼他去,最后,建章同意去油田舅舅家。臨走時,建章沒忘記他的重任,帶上了花貓,要丟掉這個害人精。
這回,花貓不會再回來了吧,始原距油田有五百多公里呢。
兒子不在,這個年過得很沉悶。常明社在家悶得慌,這天出門想在外面走走。一出家門,他擔心碰上人,他現在怕見村上的任何人,想著干脆到診所去看看。
路過村小學時,常明社竟碰上兒子以前的對象程英,她和支書趙志錄的兒子德寶一起從小學出來。小學已經放假,顯得很安靜。常明社本要躲著人走,冷不丁碰上這兩個人,自認倒霉,心里奇怪這倆人也能混在一起,肚里的氣直往上涌,狠狠地看了他們幾眼。
常明社的目光叫趙志錄的兒子德寶看到了。德寶其實不算太傻,他粗著嗓門問常明社:“你想做啥?那么狠,想吃了我倆?”
常明社一愣,想這娃咋能這么說話?沒好氣地說:“你這娃,咋說這話?”
德寶說:“這樣說話咋了?你狠啥呢?你有啥權力?你已經不是村長了,我告訴你,程英是我媳婦,我爹讓她當上教師,已經不是你兒子建章的媳婦了!”
常明社的血往頭上涌,全身的肉都在顫抖,他想沖上去和德寶評個理,可他克制住,嘴唇哆嗦著,瞪著眼睛,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程英紅著臉要拉德寶走,德寶偏不走,氣沖沖地說:“你想干啥?還能搶了我媳婦不成?”
常明社氣懵了,失去理智,沖上去要和蠻不講理的德寶理論。
曾說過身高費布的體育教師德寶,只推了一把,就把常明社掀倒在冰冷的地上。
常明社當場氣暈過去。
常明社被村人送到支書趙志錄家。他躺在地上被過路的村人看到,大家要送他回家,他求村人把他背到支書家。他說他被支書的兒子打壞了,他躺到趙志錄家炕上。趙志錄家的炕很暖和,常明社不理向他道歉的趙志錄,轉過身面向炕里,竟睡著了。不久,他被吵鬧聲吵醒,他的老婆女兒來到支書家,哭哭啼啼要趙志錄有個說法,引來不少看熱鬧的村人。
常明社坐起來,趙志錄過來問道:“明社,你好點了吧。”
常明社開口大罵:“好你媽的×!”
支書臉上掛不住,說:“明社,看你咋這樣?咱兄弟倆還有啥不好說的?”
“誰和你是兄弟,你這個黃鼠狼。”常明社只是罵,很解氣。
旁邊人勸說著,聽上去不太真心。會計來了,有財也來了,都勸常明社,叫他別罵了,有理在,還是說理吧。
常明社依然罵道:“到哪說理去?哪里還有個理呀?”
趙志錄會做人,當場叫過兒子德寶,當著眾人的面,打了幾巴掌,才對常明社說:“明社,你也是懂道理的人,咋和德寶一般見識?你還不知道,他腦子不夠用。”
常明社說:“你現在才承認你兒子腦子不夠用?”
趙志錄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也生氣了:“明社,我知道,你對我有氣,可我又沒動手打你,你別沖著我來。我不管了,你看著辦,想咋辦就咋辦。”
挨了巴掌的德寶哭著說:“誰打他了,我推了他一下,他耍賴……”
趙志錄回身又給兒子一巴掌,出門走了。
會計勸常明社:“明社,差不多就收場吧,再往下,丟你的人哩。”
他的老婆女兒也勸。常明社又罵了一陣,算出了一口惡氣,想著今后還得做人,就回了。
路上,有財對明社說:“告他狗日的,縱子打人,沒王法了。”
常明社沒好氣地望了有財一眼,說:“我還傻呀!”
正月初十這天,常明社家的花母貓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一回來,它像往常一樣,跳上炕臥到常明社老娘身邊。老太婆憤怒地將花貓一把撥到炕下,罵道:“你這個妖精,還知道回來,我建章孫都沒回來哩,你倒回來了,你把我孫帶到哪去了?”
花貓在地上翻個身,又跳上炕。老太婆又將花貓撥到炕下,罵:“你肚子的崽呢?你是個妖精,你肚子的崽咋不見了,你把我孫子帶不見著影子,你還有臉回來?你走,我不要你了!”
大家望著全身骯臟的花貓,聽著老人的話,都說不出話來。花貓這次能返回來,給大家帶來的,不光是恐懼。
常明社惡狠狠地想,宰了這貓,實在沒辦法了。他心里都長刺了。他想著這次自己動手,可心里總是不敢,弄得他夜不能眠,食不甘味。他腦子里裝不下別的事,只有花貓的影子晃來晃去。
常明社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這天夜里,下著不小的雪。天上地上一片白,常明社抱著他家的花貓,來到村邊的一眼枯井邊,毫不猶豫地將折磨他半年之久的花貓丟進枯井里。
撕心裂肺的貓叫聲,從枯井傳出來,很響亮地纏繞在始原這個有雪的夜晚里。
貓的叫聲整整吵了始原人九天。不明真相的人都罵,是誰狼心狗肺把貓丟到枯井里,可沒人下去救貓,枯井邊圍了不少人,井太深,看不清,只聽到貓叫,像小孩哭一樣。
枯井邊上的雪地,被村人踩得稀爛。
十一
開春時,常明社和以前一樣,到他的診所里看病了。
常明社臉上很平靜,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只是,常明社給大姑娘小媳婦打過針后,她們很私下說,常明社手生了,打針沒以前好,并且醫藥費比以前貴了。有人竟當面問他,藥怎么比以前貴了,他笑著解釋,這年頭啥不漲價?一副不求別人的樣子。病人們很生氣,生氣也得看病,還得上人家診所。
趙志錄的老婆病了,愛打針,這回叫常明社打了一針,疼得呲著牙回到家,對丈夫說,常明社變了,狠了。
趙志錄冷笑一聲,沒吭氣。
常明社的診所還是原來的樣子,閑人慢慢又多起來,只是,再沒人找他處理家庭矛盾糾紛了。大家私下都說常明社這人變壞了,對病人不像以前熱情,藥費還貴。始原就這么一家診所,要到鄉衛生院看病,路太遠,收費更高,沒看病就得先交五毛錢掛號費。大家還是找常明社看病,他的醫術還不錯,雖然現在欠他的醫藥費不像以前那樣,可以長期拖欠,但常明社還是比醫院好說話。
沒想到,常明社還能出次大名。
鄰鄉有個老頭,兒子在鐵路上管貨運,別人給他送了兩箱“人參蜂王漿”,他扛回來給老爹喝。他老爹嫌小瓶喝起來不過癮,幾枝倒在一起,喝糖水似的,沒補成身體,卻落下腹脹,茶飯不思。兒子帶著他到省城大醫院去治,花了近萬塊錢醫療費也沒治好,回來后打聽到常明社,來碰運氣。常明社只給他開了幾副瀉藥,他其實也沒把握,心里沒底,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沒想到老頭吃了常明社的藥,拉肚子拉得昏天黑地,十天后,腹脹竟然好了。老頭的兒子特意做了“神醫再世”的錦旗,外加兩千塊錢,聲勢浩大地送到始原。
常明社出了一次大風頭,名聲又好起來。來找他看病的人慢慢多了,而且大多都是外地
慕名而來。常明社診所的生意又紅火了。
有時,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叫兒子過來幫忙。建章竟同意到診所。常明社對兒子說,你還不愿學我的手藝,行醫這行當,到啥時都是個好行當。
兒子不吭聲,也沒說從此要學醫。
常明社對兒子說:“我打算,過上兩年,咱家把房拆了,蓋個三層樓,始原第一。到時,給你在三樓收拾好新房,給你以后結婚用。
兒子平靜地點點頭。
這一刻,常明社才覺得兒子上路了。
作者檔案
溫亞軍,男,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現為北京武警總部某文學雜志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偽生活》、《無岸之海》、《鴿子飛過天空》等五部,小說集《尋找大舅》、《硬雪》、《燃燒的馬》、《馱水的日子》等,有作品被翻譯成日、波蘭文。其短篇小說《馱水的日子》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