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運動一開始,我就長年到外地蹲點,運動結束后才回到省計委機關。由于多年不在一起,機關已有許多同志不認識,有的原來認識現(xiàn)在也不熟悉了。回到綜合處,原來自己分管的業(yè)務也由別人接管了,一切都感到陌生。沒過多久,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風暴降臨了。機關干部們組織戰(zhàn)斗隊。由于觀點不同,很快分成兩派,雙方爭論十分激烈。隨著全國運動的深入,“造反有理”、“無法無天”煽動起來的打砸搶行為愈演愈烈。各地造反派和社會上的紅衛(wèi)兵勾結起來,拉山頭,搶地盤,到處抓“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機關開始處于癱瘓、半癱瘓的狀態(tài)。我由于缺乏思想準備,對這種越來越升級的動亂手足無措。由于我出身貧苦,社會關系單純,機關的兩派組織都想拉我參加。我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參加了,發(fā)現(xiàn)兩派戰(zhàn)斗隊的派性都很強,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純正,因此很快退出。后來和幾個比較超脫的同志,組織了一個“斗私批修”戰(zhàn)斗隊,促進機關各派的大聯(lián)合。工宣隊、軍管小組進駐后,對我們的作為給予了肯定。
上海造反派奪權后,廣東的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也聯(lián)合起來紛紛奪權,全國更是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很快中央文革又公開點名陶鑄,到處的高音喇叭都狂喊“打倒劉、鄧、陶”的口號。中南局立刻成了運動的重點,我的家庭生活也愈益震蕩。先是掃“四舊”,嚇得我將一些古舊書籍、文物資料,連同我的高跟鞋都付之一炬,化成煙塵。接著是被抄家。一些人到我家翻箱倒柜,連一個信封,一些紙條都不放過,把房間弄得一片狼藉,嚇得連家里的保姆都不愿意干了。一天下班我往家里走,突然看到紅衛(wèi)兵押送兩輛大卡車,從中南局機關宿舍徐徐開出,車前站著一批戴高帽、掛黑牌的人。我急壞了,不知道有沒有我愛人馬恩成——這個陶鑄的“黑秀才”?他可是陶鑄的秘書呀!我跟緊去追看,但兩腿沒有四個輪子跑得快,只看到一些人的背影。氣喘吁吁地回了家,才知道老馬沒事。晚飯后,剛學會講話的小女兒,要到外面去“散步步”。我拉著她在大院里面走,心里想這個世面這么亂,媽媽能把你們帶大嗎?女兒問媽媽怎么不說話?她怎么能理解我復雜的心情呢!
機關動員干部下放“五七干校”勞動,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下放又不準帶小孩,省計委機關要去粵北連縣,中南局機關去連山縣,我們全家要一分為三。我們外省人在廣州舉目無親,這個家托付給誰呢?有的同志把孩子托給自己的媽媽、奶奶,還有其他的親戚,我們就只能依靠保姆了。當時,三個孩子都還小,老大只有八歲,老二只有四歲,還有哮喘病,老三只有一歲多。三個孩子交給保姆照顧實在太不容易了。這時房管部門通知,要我們立刻搬家,遷到機關大院的門房。出門就是大馬路,人來車往,對孩子們來說實在太危險了,愁得我寢食不安,不知道該怎么辦,而去干校的日子卻越來越近了。老馬當時已把全部書籍連同書架等賣光,把隨身衣被捆了兩個大行李。根據(jù)領導動員,要準備一輩子扎根農(nóng)村,這些書籍、家具都沒有用處了。眼看一家人要四分五裂,就想臨別前留一點紀念。想起在廣州生活十幾年沒有吃過蛇肉,想去一次“蛇王滿”飯店。全家到下九路轉了一趟,結果沒有找到,只好在冷風嗖嗖中到文化公園了一圈。
去干校那天,大家同坐在大客車上,全車鴉雀無聲,有人偷偷抹眼淚。汽車正好駛過我家門口。面對此情此景,不禁淚流滿面。機關認為我在文革的表現(xiàn)還算不錯,沒有挨批斗,也沒有要我寫檢查。到了干校,分配我在“專案組”,我也莫名其妙,也許是讓我在里面摻沙子、說公道話?但又沒有分配一個專案對象。在干校的第一個夜晚,我怎么也睡不著,想起家事,又想起自己未來的前程,思緒迷茫,不得解脫。雖然一夜未眠,但神智仍然清醒,第二天就和大家一起下地勞動去了。
一天一個寒冷的早晨,連里集合后要大家突擊搬磚。當時干校為了蓋房子,自己壘了許多大塊泥磚。力氣大的男同志一次也只能背四塊。我愛面子,背了三塊,一下子扭傷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動,請求回廣州治療,連里不批準,理由是廣州的“階級斗爭復雜”,不能回去。林彪事件出來后,不讓我聽傳達,又要我立即回廣州搞外調。我說眼看快到國慶節(jié),機關里放假找不到人,提議過完國慶后再走。專案組的同志急得發(fā)脾氣,要我馬上走。我原來蒙在鼓里,后來才知道讓我離開的真正原因是回避。
回到廣州走進家門,滿目凄涼。三個孩子沒有親人的照顧,經(jīng)常只能吃白飯泡醬油。見到我一個個沉默無語,小女兒甚至躲在了保姆的身后,把我看作生人。我說我是媽媽呀!她仍然不理睬。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已印上深深的陰影。老二的哮喘病已經(jīng)十分嚴重,醫(yī)院檢查的結論,是“肺葉不張”。我領著老二走出醫(yī)院,心情十分復雜,怎么辦?誰來醫(yī)護孩子呢?想著想著,淚水直流。幾天后我又不得不硬著心腸趕回山區(qū)干校。
四年“五七干校”的生活,我的心情由悲涼而逐漸適應。我曾向連長提出要求在干校附近的山坡下分給我一間房子。我想只要能和三個孩子生活在一起,使他們長大成人也算盡了做母親的責任。隨著社會秩序的逐步好轉,干校生活的逐步改善,我感覺有些期望了。所謂期望就是似乎可以走回工作崗位,孩子也會得到照顧。這是在干校后期萌生的想法。
1972年末干校進入尾聲,許多同志都陸續(xù)分配工作了,而我仍是遙遙無期,據(jù)說還要看我愛人老馬的處境如何。到年底分配我去廣東省物資局報到。領導上征求我意見,我說最好去基層,結果分配到省物資局下面的化建公司工作。這時老馬還沒有回廣州,但是家里最困難的日子總算過去了。
(責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