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光的路
在上個世紀30年代,任光是與聶耳、冼星海齊名的著名作曲家。他的一曲“漁光曲”,曾經唱遍祖國大地。他的抗日歌曲,曾經激勵了廣大的愛國者。今年1月,是皖南事變65周年,我不禁又想起了在那場震驚中外的不幸事件里,被國民黨軍隊和特務槍殺的人民音樂家任光夫婦。
任光是浙江嵊縣一個貧苦石匠的兒子。當年嵊縣是個貧困的山區,但貧困的土地上往往綻放出奇麗的藝術之花。嵊縣誕生了戲曲舞臺上的奇葩越劇。嵊縣民間還流傳著許多動聽的民歌和各種民間的器樂曲調,以及“紹興大班”、“新昌高腔”等等眾多的地方戲曲。這是一塊培育音樂家的肥沃土地。任光隨著父親來到采石場上,工人們激昂高亢的號子聲,給了他最早的音樂熏陶。任光是個越劇迷,越劇唱腔里那種委婉細膩的抒情風格,在他以后的作品里留下了明顯的印記。
任光17歲就離開家鄉到了上海,貧困的家庭無力資助他,他只能半工半讀,進了不收學費的教會學校震旦大學,一面讀書,同時跟一位師傅學習修理鋼琴。兩年后他到了法國,邊修理鋼琴,邊進一個學校學習作曲。從此他開始了終其一生的作曲生涯。1928年,他從越南回到祖國,在上海結識了“南國社”田漢等人,從此就跨進了左翼文化運動的行列。他與聶耳等人舉起了大眾音樂的旗幟,成立了“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音樂小組”和“中國新興音樂研究會”,在他們的帶動下,上海的學校、工廠里到處響起了健康、高昂的大眾歌聲。
1933年,任光與聶耳同時進入了上海電影界,從此他倆就成了一對親密的戰友,共同開創了電影音樂的新局面。就在這年,他倆同為進步電影《母性之光》配樂作曲。任光創作了電影的主題歌《南洋歌》,聶耳創作了電影的插曲《開礦歌》。不久,他們又繼續密切合作,完成了有時代意義的進步電影《大路》的配樂作曲。聶耳創作了著名的主題歌《大路歌》和插曲《開路先鋒》,任光創作了曾傳唱一時的插曲《新鳳陽歌》。
任光的成名之作是電影《漁光曲》的主題歌。1934年6月14日,電影《漁光曲》在上海金城大戲院首映,立即風靡上海灘,主題歌《漁光曲》以哀怨的旋律,優美的抒情,征服了廣大觀眾,電影連續放映了84天座無虛席,開創了當年上海電影放映場次的最高紀錄。“魚兒難捕租稅重,捕魚人兒世世窮”的歌聲響遍上海大街小巷。1935年2月,《漁光曲》在莫斯科舉行的國際電影節上獲得“榮譽獎”,成為我國第一部獲得國際榮譽的影片。任光創作的主題歌《漁光曲》和《漁村之歌》得到音樂界的高度評價。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侵入了白山黑水間,全國掀起了抗日怒潮,上海左翼音樂界奮起響應。任光以“前發”的筆名創作了有廣泛影響的救亡歌曲《打回老家去》,這首歌同聶耳的《義勇軍進行曲》、冼星海的《救國軍歌》、呂驥的《中華民族不會亡》、孫慎的《救亡進行曲》等,組成了抗日救亡的大合唱,一時間歌聲響徹全國各地。
沒有想到,《打回老家去》一歌給任光帶來了麻煩。因為歌中響亮地喊出了“趕走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還痛斥日本侵略者“他強占我們土地”,“他殺死我們同胞”,號召“全國同胞快起來,我們不作亡國奴隸”等等,它唱出了千千萬萬同胞心頭的吼聲。“趕走日本帝國主義”的歌聲使日本領事館既恐慌又震怒,蠻橫地提出抗議,國民黨政府和租界當局也驚恐萬狀,日本偵探四處打聽“前發”是何許人,最后查到“前發”就是任光,于是他們派出特務,決計要殺害任光。
就在這種情況下,當時任百代唱片公司音樂部主任的任光,被迫再次流亡海外。
直到抗日戰爭爆發,他又回到祖國。1940年任光到了重慶。正好當時新四軍軍長葉挺因公來到重慶,在一次集會上,任光見到了葉軍長,葉挺伸出大手緊緊抓住任光不放:“我們那里音樂工作者十分缺乏,我們熱烈歡迎你去!”葉軍長誠摯的邀請,加上皖南新四軍也是任光久已仰慕的抗日勁旅,于是就搭了葉挺的車子,經過長途奔波,來到了新四軍軍部所在地涇縣云嶺。
任光來到新四軍后,既興奮,又激動,他看到這里到處生氣勃勃,充滿革命朝氣,與烏煙瘴氣的重慶判若兩個世界。從軍長到一般戰士對他的熱忱歡迎,更使他深為感動。他幾乎沒有休息,就深入部隊,體驗生活,沒有多久,他就寫出了反映連隊生活的《擦槍歌》等幾首歌曲,深受指戰員喜愛。
正當任光全身心投入創作的時候,一個良好的合作者和伴侶走進了他的生活。她,就是新四軍的女戰士徐韌。
二一對革命伴侶
徐韌是廣東東莞人,出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抗戰前她在上海同濟大學讀書,學的是醫科。抗日戰爭爆發后,她隨學校流亡到昆明,進入了西南聯大,仍然是學醫。可是她業余愛音樂與文學,平時課余愛讀各種進步書刊,這使她思想活躍,視野廣闊。昆明是當年愛國學生運動的搖籃,她是學生運動里的一個活躍分子。
年輕的徐韌痛恨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和無能,不能忍受大后方沉悶的生活,一直向往去延安或皖南新四軍。她多次找到八路軍駐昆明辦事處,要求介紹她去延安或皖南新四軍。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拗不過她,就告訴她說,從昆明去延安很困難,到皖南去可先到貴陽,在那里可能搭上去皖南的便車。于是,辦事處負責人便給她寫了一封去新四軍的介紹信。戰亂年頭,交通不便,從昆明到貴陽很不容易。可是徐韌不顧一切困難,來到了貴陽。
這是1940年7月初。山城貴陽,悶熱而潮濕。她在那里住了幾天,終于打聽到了一輛即將去皖南的卡車,便匆匆趕去,把介紹信遞給了車上領隊的一個中年人,后來知道他就是新四軍上校政治部主任袁國平。袁主任把她介紹給車上唯一的一個年歲稍大的婦女同志鄔凌秋,要她沿途照顧徐韌。
在抗日戰爭年代,搭柴油車長途奔波可是件苦事,道路坑坑洼洼,車速慢得像頭老牛,外加途中還不時要躲日本飛機的空襲。起早貪黑,每天也就走百十里路。奔波了一周,車子終于到達云嶺。在辦完了一切入伍手續后,徐韌脫下藍布旗袍,穿上新領來的軍裝,袖子邊上鄭重地縫上了印有“N4A”字樣的臂章,成為新四軍的一個新戰士。
事有湊巧,徐韌被分配到軍政治部文化組工作,任光也在這個單位,工作上的經常接觸,使兩個人很快熟識起來。而音樂,使他倆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徐韌對任光是仰慕已久的,她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就是電影《漁光曲》的熱情觀眾,任光的名字早就印在她心頭。此刻這個為她所仰慕的英俊男子突然來到了面前,怎能不深深地吸引了她。而任光呢,過去結過婚,原夫人就是《漁光曲》歌詞作者安娥,后來兩人因感情不合,離婚了。此刻一個既漂亮又熱愛音樂的女同志,突然來到身邊,就仿佛磁石一樣吸引了他。
三、一顆罪惡的子彈
任光和徐韌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和熱戀,終于結合了。軍部還為他倆舉行了一個既簡樸又隆重的結婚儀式。
這對新婚夫婦沒有想到,正當他們沉浸在蜜月歡樂里的時候,一片不祥的陰云正在向他們飛來。僅僅度過了三個月的新婚生活,寒冷的冬天和內戰的滾滾硝煙,一起出現在云嶺上空。原來重慶國民黨最高當局命令,新四軍必須在一個月內撤到長江以北,背地里卻調動大軍向皖南進發,密謀在途中圍殲這支江南人民的子弟兵。
軍部決定把機關老弱婦幼和病號先往蘇北撤退。組織上為了任光和徐韌的安全,希望他倆跟著這批同志走。夫婦倆都拒絕了。理由很簡單,他們身體都健康,理應在戰斗中經受考驗和鍛煉。
幾天前,政治部主任袁國平給了任光一個任務,要他為《別了,三年的皖南》這首歌詞譜個曲,詞是袁國平寫的,幾位軍首長都看過,并作了修改。袁國平對任光說:“1938年新四軍成立來到皖南,已經整整三年了,大家對皖南是很有感情的,這次北上是我軍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得給同志們打打氣,振作精神,到江北敵后去開辟新的根據地。”
任光立即全力投入了創作,徐韌理所當然是他最好的助手。他們結婚后,任光已經創作了幾首新歌,都是與徐韌合作完成的。每當任光孕育著一首新歌曲的時候,徐韌便隨時將他哼唱的旋律記錄下來,然后不斷修改,補充,直至完成。這次還是這樣,夫婦倆傾注了全部心血。有一天,葉挺軍長也隨著小提琴聲走來了,站在旁邊聽他們夫婦倆邊唱邊改譜,還提了好幾條意見。
不久,《別了,三年的皖南》終于完成了,這部作品既保留了任光的抒情風格,又充滿了高昂的革命激情,唱出了新四軍指戰員對皖南人民的依依惜別之情:
前進號響,大家準備好,
子彈上膛,刺刀出鞘,
三年的皖南,別了!
目標揚子江頭,黃河故道……
在沉重的歌聲里,迎來了1941年新年。這年的寒冬來得特別早,朔風在皖南叢山中呼嘯,不時還飄起滿天雪花。軍部和附近的村子里,看不到往年過新年時的歡樂景象,人們都在匆忙地整理行裝,補好鞋子和綁腿,縫制干糧袋,在炭火盆燒掉無法帶走的文件……人們一邊干,一邊高聲唱著“別了,三年的皖南”,唱了一遍又一遍。
1941年1月4日是永遠難忘的一天,新四軍九千子弟兵就在這天晚上離別了云嶺。任光、徐韌夫婦是隨著軍部直屬隊走的,他們是第一次夜行軍,但見周圍漆黑一片,狹窄的山路七高八低,冬夜里寒風夾著雨絲,打得臉上生疼。他倆走得相當狼狽,一路上跌了不少跤,但始終緊跟著隊伍。任光把一切能丟的東西全丟了,只有那個相依為命的小提琴仍然背在身上,這是他的“槍”。夫妻倆原以為只要咬緊牙關,渡過這嚴寒的漫漫長夜,幾天之后到達新目的地,一切困難就會過去。哪里知道,在前面等待他們的,竟是一個可怕的陰謀與陷阱。
新四軍在行進的第三天,就遭到埋伏在山嶺上的國民黨軍隊的圍擊,一時間炮聲隆隆,機槍吼叫,峽谷湮沒在一片滾滾硝煙里。1月13日,任光和一大群軍部直屬隊的非戰斗人員,退到一個叫石井坑的小山村,居高臨下的國民黨軍依然瘋狂地向人群射擊,子彈如急雨般飛向村子。疲困不堪的任光坐在村頭的一個土丘上,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猛覺身上一震,他“啊”了一聲,人軟綿綿地倒下了,背著的小提琴掉到了地上。坐在旁邊的徐韌見狀急忙撲過來,只見丈夫的軍衣胸口已被鮮血浸濕。她完全慌亂了,只知道用手死命按住傷口,一股勁地喊:“任光,任光!”
正在附近指揮作戰的葉挺軍長聞迅趕來時,任光已經昏迷過去,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直往下流。“傷勢很重,得趕快搶救!”軍長對旁邊副官處的人說了一句。但此刻哪里去找醫生?哪里有藥品?有人撕了幾條布給任光包扎,根本無濟于事。一會兒,任光眉梢一動,微微睜開眼,他看到了葉軍長,臉上露出了感激之情,低聲說了句:“謝謝軍長……”
這是任光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句話。人民音樂家永遠合上了眼睛。
徐韌完全被突如其來的悲痛壓倒了,她抱住葉軍長的腿,慟哭不止。葉挺難過地撫摸著她的頭,安慰她:“徐韌同志,你要堅強起來,要經得起考驗。”周圍槍炮聲響成一片,部隊在進行最后的突圍。葉挺軍長趕回指揮所去了。徐韌撲在丈夫身上不住地嚎哭。
最后,徐韌不幸負傷被俘。
四女囚隊里的抗爭
徐韌被俘后,被關押到了囚禁新四軍被俘人員的江西上饒集中營的女囚隊。
女囚隊關押著30多個姐妹。她來到女囚隊的開初一段時間,神情郁悒,有時呆呆的發怔,有時低聲哭泣,生活的巨浪,把這個離開大學不久,才參軍半年多的單純姑娘打得完全暈頭轉向了。隊里的姐妹們看到這個情景,都來安慰她,勸導她。秘密黨支部指定一位大姐專門陪伴她,幫她料理生活,晚上同她一起睡。
幾個月過去了,徐韌逐漸恢復了正常,她跟著姐妹們一起干苦役,出操,一起偷偷商量對付特務隊長的計策。
一天傍晚,女囚隊集會,徐韌看到特務隊長也在邊上,一個念頭涌上心頭:捉弄一下這個壞家伙!就走出隊列,昂著頭,用英文唱了《新四軍軍歌》和《八路軍軍歌》,姐妹們熱烈為她鼓掌。邊上幾個小特務啥也不懂,也假充內行,跟著鼓掌。見此情形,姐妹們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特務隊長看到今天這個集會竟開得這么成功,十分得意。
散會后,一個叛徒溜進隊部報告:“隊長,你上當了,那徐韌唱的是共產黨的歌!”
“啊!”隊長傻了眼,肥胖的臉漲得通紅,這臭娘兒們耍弄我!
女囚隊的特務隊長名叫曾恭生,是集中營以心狠手毒著稱的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此人粗矮肥胖,腆著一個大肚子和大臀部,上下是一個光溜溜的小腦袋和一雙小短腿,姑娘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花生米”。“花生米”已不止一次受到徐韌的戲弄,有一次簡直要把他毀了。那是一天下午,國民黨第三戰區長官司令部情報專員、集中營頂頭長官盧旭即將帶領一批長官部官員前來視察,集中營里四處打掃粉刷,徐韌奉命在室內刷墻壁。忽然,“花生米”躡手躡腳地溜了進來,淫笑著將一只臟手搭到了徐韌肩上。
“滾開!放規矩點!”徐韌猛地推開臟手,怒沖沖地面對著特務隊長。
“花生米”一驚,手足無措,下不來臺,只是嘴里嘟囔著:“開個玩笑有什么了不起……還不是個共產黨婆娘……”
徐韌一聽對方口出臟言,怒不可遏,隨手端起身邊的一只小板凳,使勁砸了過去。“花生米”大驚失色,慌忙把腦袋一低,小板凳從頭上飛了過去,他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幾乎栽倒在地。
當天晚上,幾個憲兵沖進屋子,把徐韌抓走,關進了隊部的土牢里。
女囚隊秘密黨支部經過緊急研究,決定要營救徐韌。她們想出了一個對付“花生米”的妙計:破壞囚房。集中營里已宣布,第三戰區長官司令部的官員一兩天內即將前來集中營視察,各囚犯隊的特務隊長暗地里展開了一場角逐,都想在上司面前露一手,歷來好勝的“花生米”一心想爭個頭功。姐妹們看準了這一點,一齊動手,砸墻的砸墻,撕標語的撕標語,才粉刷好的白粉墻上頓時砸出了許多窟窿,踩了黑腳印,新貼的標語全成了碎片,狼藉滿地……姑娘們一片地喊:“徐韌有什么錯!不釋放徐韌,我們不罷休!”
“花生米”一聽慌了手腳,把她們統統抓起來吧,這亂攤子如何收拾?長官部來人視察豈不要砸鍋?況且,有幾個隊長早就和他明爭暗斗,趁機落井下石,豈不更糟……算來算去,沒辦法可想。萬般無奈,“花生米”暴跳如雷地大罵了一通娘,從小土牢里放出了徐韌。
面容憔悴的徐韌回到了姐妹們中間,大家又哭又笑地抱成一團,為獲得斗爭的勝利而高興。
可憐的姑娘們沒有料到,特務隊長是絕不會認輸的,幾個月后,“花生米”對她們下了毒手。
1942年6月19日,集中營當局在閩北赤石鎮郊外,對所謂的“頑固分子”進行了一次大屠殺,在被槍殺的76人中,有7個女同志,徐韌就是其中的一個。
18個月前,徐韌痛哭著在石井坑與丈夫任光永別。如今,在一陣罪惡的槍聲里,她也倒在赤石鎮的荒郊。
一對幸福的夫婦,就這樣死在國民黨頑固派的槍口下了。
作者附記:2006年1月,是皖南事變65周年。人民音樂家任光夫婦,是在皖南事變和上饒集中營里先后殉難的。我是當年從上饒集中營越獄出來的幸存者,曾經和任光夫人徐韌同囚于集中營。為紀念這對不幸的夫婦,我撰寫了這篇拙文。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