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初的北京,北風蕭蕭,天日朗朗。我懷著朝圣的心情,尋訪了陳獨秀的故居——箭桿胡同20號(原9號)。
我按照一篇文章的標示,由沙灘北京大學紅樓舊址向西再折南,沿著北池子大街走300多米,估摸著快到了。恰巧旁邊閃出一個年輕姑娘,她邊吃著油餅兒,邊向門外走。我急忙走向前探問箭桿胡同陳獨秀故居,她搖頭不知。又問了四五個人,還是問不出頭緒。我盲目地鉆進騎河樓街,問一餐館50多歲的女主人,她也“不曉得”。我靈機一動,前往一賣報小攤,60多歲的老漢略加思索說:“哎呀!箭桿胡同被拆除了。你從這里向西再向南,走大約100多米,就在那一片兒?!蔽移吖瞻宿D,憑感覺前行,終于有一中年男子一揚手說:“喏!就是東邊這個胡同?!蔽易吡宋辶?,進入一個小巷口,打眼看去,卻見不到那北京胡同端口都有的胡同名稱標牌。這已不成其為“胡同”的小巷,長約40來米,只有路南一個門樓。走近才看到,這是一個只相當于半間屋的舊門樓,大木門外框的紅色幾乎褪盡,中間新裝了寬約一米二三的兩扇小木門,閃著鮮亮的朱光,門楣兩端各有一根突出來的六棱木柱,其淡紅的殘漆中透出上面雕刻的“吉祥”二字。只有小木門旁的兩只約高60厘米的殘舊石獅子,還能多少顯示出舊主人的威嚴。如果不是大門外西邊立的一塊約1米高的白色大理石碑,上面刻著“陳獨秀故居”,誰也不會知道,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陳獨秀故居。
再仔細看,在大門框的西上方有一小紅牌,上寫“箭桿胡同20號”;再西首外墻上,有一塊被茂密的爬山虎遮去左上角的約50×40厘米鐵牌。其上寫著:
陳獨秀故居
陳獨秀(1879—1942),原名慶同,安徽懷寧人,是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倡導者,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早年留學日本,1915年9月創辦《青年雜志》,提倡民主和科學。1917年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后改為文學院長),1918年和李大釗創辦《每周評論》。1920年創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1921年在中共“一大”上當選為中央局書記,直到1927年,歷任中共最高領導。2001年,陳獨秀故居被列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
這里籠統地說“2001年”,而石碑上記得清楚:這里作為文物保護單位,是2001年7月12日由市人民政府公布的,而石碑是這年10月立的。
而這個小院在這前后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現在只見大門緊閉,胡同里寥無他人。我不愿這樣離去,就在那里轉悠著,等待里邊有人出來,以便詢問詳情。隨著一聲門響,出來一個30來歲的青年人。我走上前問能否進去看看,他轉身一指:“你沒看到嗎?這是居民住家,不能進的。”我這才注意到,在大門框的東邊上有一方白紙,上面有電腦打出的八個字:“居民住宅,謝絕參觀!”他說完話,不容回旋地走向對面的公共衛生間。
我仍不甘作罷。又等了大約半個小時,從門里走出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她叫郝秀華,已80多歲,但身骨硬朗,面目和善。當我亮明身份、說明來意后,她馬上微笑著說:“行,你進來看看吧。”她指著門樓西邊說:“門樓和西邊連著的兩間耳房,還有再西邊的三間北屋,都還是舊房子,最西邊的三間瓦房是新翻蓋的,變得比這邊高了,其實原來是一樣高的。聽說陳獨秀夫妻(即陳的第二位夫人高君曼)就住這三間舊瓦房?!彼€告訴我:她老頭兒叫孫志誠,已87歲了,他從小就隨大人移住到這里;這院里原有三戶,后又住進兩戶,搭建了這么多小房子,原來是一個院,現在變成了兩個。我在里面轉了一圈,看到實際上已不成其為院子,所謂倆院,只不過是幾條狹隘通道被中間一個小木門隔開而已。老人還說:這箭桿胡同原是與東邊一條大街相通的,住有六七十戶呢;后來,被拆遷蓋大樓啦,東邊成為民政部,北邊成為高檢院;我們這一戶原來也要拆的,可市文物局不同意,才保留下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這四周即使只有一箭之地的人,也不知道箭桿胡同了。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更重要原因,就是對陳獨秀的評價問題。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對他是一邊倒地加以否定;只是近些年才開始逐步走向客觀些,盡管當前還未到位。對其人如此,其故居更何談!君不見,其故居立碑掛牌是遲至2001年下半年的事嗎。
但是,五四運動前后,這里可是個車水馬龍、風云際會的極為重要場所。
陳獨秀是在1917年1月來北京為《新青年》雜志(由《青年雜志》改成)募款,被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留聘文科學長的,不久陳主編的《新青年》雜志也隨之遷來北京,編輯部就設在陳住的院子內。陳以《新青年》和北大講壇為陣地,高揚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兩面大旗,以北大著名教授和社會上激進的名流蔡元培、胡適之、魯迅、周作人、吳虞、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等和一批愛國青年為大將和骨干,向著封建專制、帝國主義及沒落反動的舊文化,奮勇沖殺,所向披靡。先在北大任圖書館主任,后任校長辦公室秘書的李大釗,更在《新青年》上連續發文,宣傳馬克思主義,呼吁走俄國十月革命之路。正是在這種新文化運動的背景下,才產生了五四運動,才創建了中國共產黨。
據考證,1920年1月,在北大圖書館新聞紙閱覽室當助理員、一月只有8塊大洋薪水(當時北大一個學生的每月生活費約需6元)的毛澤東,曾到箭桿胡同拜會過名聲煊赫的、每月有300元俸金的一代宗師陳獨秀。
這次會見,以及陳獨秀在北大期間的言行,給毛澤東教育很大、影響深遠。直到1945年,也就是這次會見25年后,亦是陳獨秀死于重慶市附近的江津后第三年,毛澤東在延安舉行的“七大”預備會議上高度評價陳獨秀。毛澤東說:
“他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上是他領導的。他與周圍的一群人,如李大釗同志等,是起了大作用的……我們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學生。五四運動,替中國共產黨準備了干部,那個時候有《新青年》雜志,是陳獨秀主編的。被這個雜志和五四運動警醒起來的人,后頭有一部分進了共產黨。這些人受陳獨秀和他周圍一群人影響很大,可以說是由他們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p>
事實確是這樣。為避北京政府的迫害,1920年2月,陳獨秀由李大釗陪同,化裝坐騾車出城,然后從天津乘火車重返上海。二人在騾車上約定,分手后即分別在上海、北京創建中國共產黨組織。這年8月,在共產國際幫助下,陳獨秀首先在上海成立了共產黨的早期組織;同時,他又與京湘粵鄂魯等地的先進分子聯系,發起成立共產黨。第二年7月,即在上海召開了中共“一大”,向中外宣布了中國共產黨的誕生。盡管陳獨秀因在粵有事未能出席“一大”,但他仍被選舉為中央最高領導人;而且直到1927年4月召開的“五大”,這中央總書記的職位一直是非他莫屬。由此可見,他對中共的創建和發展所起的巨大作用。
我佇立在陳獨秀故居前,看著這座舊門樓和那幾間舊瓦房,感到這在北京數不清的四合院中實在是普普通通的;但想象著其主人在這里三年多時間內的所做所為及其產生的影響,又豈能以“驚天動地,功勛卓著”幾個字了得!
近10年來,陳獨秀研究漸成熱點,評論陳的文章時見報端,《陳獨秀傳》也出了好幾本。但我感到,從總體說,還有“猶抱琵琶半遮面”之感。我從北京購得兩本《北京名人舊居》的大部頭書,都是去年以來出版的,其中一本有陳獨秀故居,而另一本中排了38位近現代名人故居,可就是沒有陳獨秀的。這時有時無,猶如早春,乍暖還寒。
毛澤東在1942年3月30日談到《如何研究中共黨史》時說:“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現在還不是我們宣傳陳獨秀歷史的時候,將來我們修中國歷史,要講一講他的功勞?!睍r間又過去了63年,現在是否到了“要講一講他的功勞”的時候了呢?我看是應該到了。
這使我想起著名學者歐遠方生前寫的《陳獨秀之死》(1997年7月)。歐老在文中以自己的調查和研究,并綜合引用其他學者的觀點,對陳獨秀作了高度評價:陳獨秀領導了新文化運動,又創建了中國共產黨,這兩件事,如果任何人只做其中一件,都應該彪炳史冊,而陳在這兩件大事中都各領風騷;陳的功績是偉大的,而他所犯的錯誤與之相比是微小的,歷史終究會發展到給陳獨秀塑銅像予以紀念。
由此我又想到,北京現在的陳獨秀故居是徒有其名,里面幾乎找不到陳的遺物舊跡。這不能不使人遺憾、悵惘。依愚之見,陳獨秀故居還是應該有名有實,應該辦個展覽室或紀念館,應該有些他當年的遺物、著作等,以反映這位近、現代史上的偉人的品格、言行和貢獻。而對故居的現狀,則不必作大的改動,只需搬遷出兩三家住戶,稍作修葺即可,留些痕跡也可說明對陳獨秀的認識過程。
我將離去時,只聽“吱”的一聲響,一輛三輪車停在身后。我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推著車上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姑娘,大聲說:“這就是陳獨秀故居,其實里面啥也沒有,只住了幾戶居民。現在這里成了一個旅游點?!惫媚飩冎惶а鄞蛄苛艘幌略郝洌髀冻鲶@疑、不屑的神情,那潛臺詞似乎說:“原來是這樣子?!彼齻冞B車也沒有下,就隨三輪車掉頭而去。
然而,那三輪車師傅說的“旅游點”的話仍回響在我的耳旁。我不由得作深一層想:這里難道僅僅是個旅游點嗎?
(責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