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1987年的夏天,我去北京看望綠原夫婦,卻沒有請他們引見渴慕已久的小說家路翎,和這位稀世天才失之交臂。
上個世紀50年代初,路翎從朝鮮前線回來,寫出多篇受到讀者喜愛的小說和散文,掀起一陣“路翎熱”,接著是來自指導家的粗暴批評。我當時在駐武漢部隊的一個機關供職,匆匆草成為路翎小說《洼地上的“戰役”》辯護的文章,題目就叫《一部保衛和平反對戰爭的有力作品》,先請詩人曾卓審讀,他一口氣看完,說基本同意我的觀點,要我將稿子寄給在北京的綠原,讓路翎也看看。不久,反胡風運動開始,這篇沒有刊出的文稿成為我的“罪證材料”,塞進本人分量已經不輕的檔案。后來知道,周恩來曾指示胡喬木,應該把路翎這樣有才能的青年作家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來。但路翎遭到不公正對待,先后兩次入獄,在高墻內苦苦熬過20個春秋。
路翎出獄,當了四年半掃地工,他又一次拿起筆來,張業松先生說“路翎是在一種幾乎將自己徹底與外界(包括家人和難友)隔絕開來的狀況下從事其與時間賽跑、與自我搏戰的創作活動的,也許只有這樣,他才能夠保證在寫作過程中將其自我向自己的內宇宙徹底敞開,重溫往昔追風逐電、狂飆激蕩的激情體驗,逼迫自己保持高昂的寫作熱情”(見《路翎晚年作品集·編集說明》)。讓人揪心的是,路翎晚年作品總量不下于550萬字,光長篇小說就有《江南春雨》、《野鴨洼》、《吳俊英》、《陳勤英夫人》、《鄉歸》、《早年的歡樂》與《英雄時代和英雄時代的誕生》,竟無一部問世,主要原因是達不到發表水平。于是有了這種說法,新詩是路翎晚年創作的最高成就,這話隱藏著某種悲哀,路翎因小說揚名于世,有人以托爾斯泰期望他的將來。
路翎的遭遇已經成為世紀之問。
想當年,他憑一支生花妙筆不時引起文壇的驚異和贊嘆——
邵荃麟:中篇小說《饑餓的郭素娥》充滿著一種那么強烈的生命力!一種人類靈魂里的呼聲。這種呼聲似乎是深沉而微弱的,然而卻叫出了多個世紀以來在舊傳統磨難下的中國人的痛苦、苦悶與原始的反抗,而且也暗示了新的覺醒的最初過程。
胡風:時間將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的出版,是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到21世紀初,《財主底兒女們》已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推出的“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引者注)
聶紺弩:出了路翎這樣的天才,我再寫小說還有飯吃么?
杜高:不停歇地寫作,當劇院剛剛否棄了他的一個劇本,他又交出了第二個。當人們正忙著打印、傳閱、提意見、組織討論時,他已埋頭在第三個劇本的寫作中了。
巴人:小說《初雪》是表現了生活的最高真實;那應該說,就是詩。
李輝:他揮筆疾書。4萬多字的文章短短幾天里一揮而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評?》,他要質問,他要發言。
曾卓:他的手曾經握筆寫出了幾百萬字震撼人心的作品,現在他卻以手在清掃著小巷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文章高手終于“江郎才盡”,即使進人最佳創作狀態(路翎告訴朱珩青:“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現在不給人看;等寫好了看,你會大吃一驚的。”),他也拿不出一部驚世之作。
1982年,路翎應《中國現代小說史》作者楊義之約,寫了關于自己的簡傳資料,第一段有這樣的文字:“我于1923年1月23日生。南京人。父親姓趙,經商,死得早,我過繼給母親徐麗芬。繼父張濟東。公務員小資產階級生活,經常我繼父任職務會計員等。”我揉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之后又發現諸如“解除部分問題”、“她在地方街道工廠當女工工作”等語句,楊義客氣地說“有些文字不甚順暢”,其實是病句,走筆至此,我不禁悲從中來,是誰把一個進入世界視野的天才作家降低到小學生水平?又是誰奪去路翎手中的筆,給他一把清掃街道的大掃帚?
冀訪在《哀路翎》一文中寫道:“在人生悲劇中,你的遭遇比你的任何一位朋友都要凄慘。1955年那場‘非人化的災難’(朱珩青語),將你一個人變成了一生兩世:第一個路翎雖然只活了二十二歲(1923—1955),卻有十五年的藝術生命,是一個挺拔英俊才華超群的作家;第二個路翎盡管活了三十九歲(1955—1994),但藝術生命已消磨殆盡,幾近于零,是一位衰弱蒼老神情恍惚的精神分裂患者。”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一個優秀作家被長期打成“反革命”,而且改造得如此徹底,先前的路翎“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現在卻不會寫作。李輝先生對此作了精當的分析:“我不能不承認這一殘酷現實:那個當年才華橫溢創作《財主底兒女們》的路翎已經不復存在。很明顯,他的思維、心理狀況,已不允許他架構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這一形式。同時,他的語言方式,也難以擺脫年復一年經歷過的檢討、交代的陰影,大而無當或者人云亦云的詞匯,蠶食著他的思維,蠶食著他的想象力。”(引自《序:靈魂在飛翔》)掃地工是辛苦的,路翎笨手笨腳卻精如繡花,每天凌晨3時出去,總要到近晌午11時,方才一身泥土、一臉疲憊,蹣跚而回。在許多朋友的記憶里,路翎是一個美男子,胡風則說他是通體放光的作家,但到1979年,作家兼畫家周翼南見到的掃地工路翎,讓他想起小說《紅巖》中裝瘋的華子良。在路翎身上發生的巨大變化,大概只有“異化”這個詞能夠解說。有一個不同尋常的細節相當生動和準確地反映了路翎復出后的精神風貌,那是1986年11月,在一次小組會上,路翎一直正襟危坐,非常嚴肅,他抓住一個空當,搶先發言,說的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套話,說完就像學生交上考卷一樣,立刻顯得輕松了,自在地伸直雙腿,不斷交替用一只鞋尖磨擦另一只鞋后跟。而在二十二年前,也是11月,胡風和路翎參加中國文聯和中國作協主席團聯席會議,二人一唱一和,真可以說語驚四座,用胡風的話說:“會后反映好,打動了人;一般都隱隱承認了宗派主義是事實。”兩個路翎是何等不同啊!
和聶紺弩不同,路翎沒有聶公超世不凡的態度,也不像他那樣放縱任性,隨遇而安,一句話,路翎過于執著,是一個沒有半點彈性和彎度的人,他的悲劇是時代的,也是個人的。也許可以從小說《拌糞》里的一個人物揣測作者路翎的心路歷程:“太陽很毒、很亮,李順光的心里很苦、很辣,從上高中的時候起,他就立志要奮斗、要入黨,可他奮斗的結局是什么呢?反革命!他萬萬沒想到,也萬萬想不通。”既然“萬萬沒想到,也萬萬想不通”,我們心愛的作家只能發出難友們聽習慣了的那種“一直不停地、頻率不變的長嚎”,這長嚎我們并不陌生,請讀魯迅夫子《孤獨》中的一節描寫:“……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令人不解的是路翎回到親人身邊,每天都要無緣無故地嚎叫幾次,有時他意識到就要嚎叫了,便急急忙忙跑到戶外,嚎叫過了再回來。
“千古文章未盡才”,朱珩青撰寫的路翎傳就以《路翎——未完成的天才》為書名,北大教授錢理群甚至呼吁:“如果我們有勇氣的話,應該把路翎的著作(包括晚年所寫那些難以發表的長篇小說)全部出版,留給后人一個完整的遺產。”胡風卻別具只眼,他把路翎推向曹雪芹和魯迅的高度:就說算到1955年,路翎也是世界文學上的人物。時至今日,路氏的長篇巨著《財主底兒女們》、中篇小說《饑餓的郭素娥》和《洼地上的“戰役”》、劇作《云雀》等,已被公認為屬于新文學史上的經典名作之列。
路翎不朽!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