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曾說:“其教孔孟者,其法亦必申韓。”“在中國歷史上,無論倡導(dǎo)黃老,還是尊孔孟,維持政權(quán)運作,都離不開申韓法家體制”(引自《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30頁)。此論至為深刻精辟和正確。所謂申、韓主要指韓非,而且韓又主要指它集君主專制主義理論之大成也。韓非子的君主專制主義理論的形成,經(jīng)歷了近二十個世紀。如果粗略將其劃分幾個階段的話,那么它大致經(jīng)歷了三大階段,姑且稱之為君主專制主義理論形成的三部曲。
第一部曲:“九世亂”刺激了君主專制理論的萌生
傳說堯舜及堯之前,實行禪讓制,王位傳賢不傳子。自從夏禹傳子之后,公天下變成私天下,從此爭奪王位繼承以及爭奪王權(quán)控制的斗爭就沒有停止過。只不過或明或暗、或緩或激、卷入斗爭的人數(shù)多寡不一罷了。君主專制及其理論就是適應(yīng)這種斗爭的需要而逐漸形成的。
《史記》載,夏的王位是父死子繼制。因為這是個傳說的時代,史料缺少,不去說它。殷商的王位世系已基本上為甲骨文所證實,所以可以從商談起。殷商的王位繼承是以兄終弟及制為主。也有少數(shù)是父死子繼的。商王實行兄死弟及制的后果如何呢?王位如果由“嫡長子”繼承,法定繼承人僅只一人,其他兄弟叔伯不可能承繼王位,這樣覬覦者少,一旦擴大到弟,“弟”就不止一人,再說弟既可傳己子,又可傳兄長之子,繼承者擴大無數(shù)倍,這樣一來爭亂必不可免,所以《史記?殷本記》說:中丁以來,因立弟引出了“九世亂”。亂成什么樣,史載不詳,無從察考。好在西周、春秋兄終弟及之制遠未絕跡,還可以從后世弟及制的結(jié)果來推測這“九世亂”。比如宋是殷商遺國,它保留商的若干古風遺制。從微子到景公,共傳二十八君,其中弟及的八君,這八君當中有六君(煬公、莊公、游、御、恒公、昭公)引起了弒君。這就是《史記·宋微子世家》所說的:《春秋》譏“宋之亂自宣公廢太子而立弟,國以不寧者十世。”又比如齊,從齊太公至春秋末的齊平王為止,共傳三十君,二十君子繼,十君弟繼,這十君的弟繼中竟有九君引起弒君。其他各國都有這方面不少事例。弟繼制易引起爭亂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不難推測商王朝“九世亂”的大概:兄弟相爭,叔侄相殺,宗室不寧,大臣紛紛卷進爭奪王位的斗爭,明誅暗殺層出不窮,政局動蕩,這種局面整整經(jīng)歷“九世”百余年的時間。長期反復(fù)出現(xiàn)的動亂,使商代后期的君王懂得了對于王位直接地、經(jīng)常地威脅來自哪里,王位的鞏固、王權(quán)的加強,關(guān)鍵就在處理好王位繼承、宗室關(guān)系、君臣關(guān)系。事實上,商的后期已經(jīng)開始接受教訓(xùn):帝小乙以后的九帝,只見二起弟繼,其余為父死子繼,并且起碼在紂王時,已有了區(qū)別妻妾子女貴賤的某種制度了。但是全面改革王位繼承制,建立一套處理宗室關(guān)系、君臣關(guān)系制度的,還是西周。尤其是周公旦開創(chuàng)了一些重要的制度,以穩(wěn)定王權(quán),加強王權(quán)。
(1)確立傳子的制度。周人從“九世亂”的教訓(xùn)中,看到大利莫如定,大害莫如爭,王位素定,可以大大避免爭亂。王國維說:傳子的精髓是:“立子以貴(正妻所生)不以長,以嫡以長不以賢。”這是王位繼承的基本制度。
(2)從而生出宗法制及服喪之制,即君天子、臣諸侯之制。
(3)進而生出分封子弟之制,及分封功臣、同盟者之制。使諸昆弟、父輩兄長、宗室、功臣、同盟者通過分封,得到一定的土地和依附于土地上的人民。這就形成了“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以及“封略之內(nèi),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誰非君臣”的局面。
(4)由于嫡裔貴于庶孽,他們在繼承權(quán)上差別很大,這就需要辨貴賤、別親疏、正夫婦,嚴格劃分嫡庶界線。由此,嫡庶制、等級制產(chǎn)生和完成了。
(5)為了鞏固嫡子制、宗法制、嫡庶制、等級制,講求尊祖敬宗、等級名份等倫理規(guī)范的“禮”形成了,尊尊、親親、區(qū)別尊卑長幼等道德觀念大大加強了。不僅宗法組織與政權(quán)組織合而為一,而且政權(quán)的行使與道德倫理合而為一。
(6)周天子保留并行使商代君王可以生殺廢立諸侯、大臣的大權(quán)。《史記·殷本記》說:殷紂王竟將最高輔弼的三公一個剁成肉醬,一個制成肉干,一個或變?yōu)榍舴浮5搅酥艹酢叭嘶蜃P(誣陷)周公,周公奔楚”(《周本記》)。作為成王之親叔、開國元勛,大有恩于成王的人,競因讒言出逃,說明周天子握有生殺功臣、父輩的權(quán)力。
以上六點是我國君主專制制度的基本框架。由此可見,商代的“九世亂”,對于孕育我國君主制,起了不可忽視的歷史作用,盡管史籍沒有詳載,但口碑相傳,自然會通過正反面歷史經(jīng)驗總結(jié),從而形成一定的君主專制理論。
第二部曲:弒君事件反復(fù)出現(xiàn),促使君主專制理論的初步形成
西周實行傳子傳嫡制(終西周之世,只有一次傳弟,即“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的確在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起到了求定息爭的作用。除了厲王暴虐,幽王荒淫無道,廢妻立妾,廢嫡立庶引起動亂之外,一般說來是平穩(wěn)的。它說明,西周創(chuàng)立的上述制度發(fā)揮了應(yīng)有的作用。但這種制度的致命弱點是:分封制漸漸形成了許多國中之國,尾大不掉,末大必折,禍亂由此而生。同時立嗣的主宰權(quán)在君王手里,君王常常忘記歷史教訓(xùn),物色嗣君時,任意廢嫡立庶,廢長立幼,因而有的以寵求嫡,爭寵求立,插手立君的各派勢力暗斗明爭,釀成王室宮廷內(nèi)亂。這類宮廷內(nèi)亂,西周各侯國就不時出現(xiàn)。進入春秋時期,由奴隸社會漸入封建社會,各諸侯國之間,兼并戰(zhàn)爭加劇,強凌弱,大吞小,大量小國被并吞。“周武王千八百國,春秋見于經(jīng)傳者四十余國,又并為十二諸侯”(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二)。政治動亂的頻繁可以想見。而主要的諸侯國,又反反復(fù)復(fù)發(fā)生弒君事件,其次數(shù)之多,在我國歷史上是空前絕后的。從東周王朝來說,有五、六次是見諸行動弒君事件,未遂而已。從諸侯方面來說:“臣弒其君,子殺其父,蘗殺其宗,層出不窮。”“春秋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史記·太史公自序》)。所謂“弒君三十六”,實際不止此數(shù)。從《左傳》、《史記》記載看,春秋時期各國發(fā)生的弒君事件就有六十三起。《戰(zhàn)國策·東周》所說“春秋記乃弒君者以百數(shù)”,看來不是沒有根據(jù)的。此外,還有二十二起逐君、二十九起“執(zhí)君”事件。在二百四十二年里發(fā)生了這么多殺君、逐君、執(zhí)君事件,不僅在中國歷史上是罕見的,而且在世界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這反復(fù)出現(xiàn)的殺君事件,就起因、過程、后果看,可謂多種多樣,但又存在著某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陸續(xù)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教訓(xùn),先有人作《春秋》,后有人為《春秋》作傳,《左傳》、《國語》等相繼問世。雖然當時的認識還顯得凌亂,但如果集中起來,也蔚為大觀。在他們看來,春秋時期對于君主來說,有哪些歷史經(jīng)驗?zāi)?
第一,“并后、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左傳》桓公十八年)。這是說妾等同于后(小老婆等同于大老婆),庶子等同于嫡子,兩人共同執(zhí)掌政權(quán),大城和國都大小一個樣,禍亂會由此而生。最著名的故事,如晉獻公寵愛與聽信麗姬,“殺太子申生,而大難隨之者五:三君死(奚齊、卓子、懷公),一君虜(晉惠公成為秦國俘虜),大臣卿士之死以百數(shù)”(《呂氏春秋·亂原》)。這是廢妻立妾、廢長立少、貪戀女色釀成的禍亂。又如,齊桓公是春秋五霸之首,在管仲輔弼下,立了太子,但桓公好色多內(nèi)寵,妾媵(陪嫁女)同于妻后的數(shù)人。桓公死后,眾子爭奪君位,太子出亡,兩個新君被殺。所以,(1)不可亂了嫡庶制、等級制。“內(nèi)寵并后、外寵二政、嬖子配嫡、大都耦國”(寵妾與王后并同、寵臣與正卿并列、庶子與嫡子匹敵、大城和國都同存)是不能允許的(《左傳》閔公二年)。(2)嚴格遵循嫡子繼承制,切忌廢立無度。“太子死,有母弟則立之,無則立長,年鈞擇賢,義鈞則卜”(《左傳》昭公二十六年)。(3)在某種情況下,可以對群公子和宗室作出必要的處置,如避,如“置”,如逐,甚至“誅”。但又必須處理好君王與王室宗族之間的關(guān)系。“公族,公室之枝葉也。若去之,則本根無所庇蔭矣”(《左傳》文公七年)。周初“封建親戚”而制限之,還是非常必要的。
第二,樹枝不能大于樹干,小腿不能肥過大腿,宗室大臣的富強不能超過君王。周削、魯分、晉亡、齊易姓,就是由于末大于本。它也是導(dǎo)致殺君最多的一個原因。晉昭侯封其叔、即晉文侯的弟成師于曲沃,曲沃大于國都,而且成師很得人心,有人當時就斷言:“末大于本不亂何待?”果然在不到五十年的時間里,晉出現(xiàn)五起弒君事件,終于政權(quán)易手。因而,(1)不可使臣所在之城大于國都。孔子及其弟子就曾“墮三都”(《左傳》定公十二年)。楚大夫范無宇說:建城邑有如身軀,要分清“首領(lǐng)股肱,至于手拇毛脈。”總不能讓拇指比手掌大吧。城邑固然如此,權(quán)勢亦應(yīng)如此,方可“大能掉小,變而不勤,動而不勞”(《國語。楚語上》)。(2)“末大于本”將成已成之時,就要“大其柯(斧柄),去其枝葉,絕其本根,可以少間”(《國語·晉語八》)。無妨加長斧把,砍削一番,但最好還是經(jīng)常砍削和調(diào)整。
第三,由于大權(quán)旁落而釀成弒君王事件是最多的。因此,軍權(quán)、祭祀權(quán)、賞罰權(quán)應(yīng)該牢牢在握。(1)“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廢興成亡昏明之術(shù),皆兵之由也”(《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凡與“戎”(軍事權(quán))、“祀”(神權(quán))無關(guān)的事,一般說來,“君不舉焉”。也就是說,軍權(quán)與神權(quán)乃是君主必須過問的根本大事。(2)孔子主張“臣無藏甲”(武器)(《史記·孔子世家》)。“君親無將,將而誅焉”(《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宗親不得弄兵使將,異姓之臣更不例外。(3)“為君慎器(車服)與名(爵號),不可以假(借)人”(《左傳》昭公二十二年),車服爵號不可借人,自然賞罰之權(quán)也是不能借人的。(4)借用外力來篡位奪權(quán)的事,屢有發(fā)生,因而“臣不得有越境之交”(《左傳》曾多次提到這一點)。
上述各點雖然不是系統(tǒng)的理論,但綜合來看,正是國君處理宗室關(guān)系、君臣關(guān)系的基本方針,正是君主專制的關(guān)鍵所在。它載諸經(jīng)史典籍,既指導(dǎo)了當時的君權(quán)行使,也為后代君主和大臣所運用,從而成為政治家、思想家理論之淵源。
第三部曲:韓非集君主專制理論之大成
戰(zhàn)國時期弒君事件大為減少:二百五十多年里,燕、韓、秦、齊、趙、楚六國只發(fā)生了八起殺君事件。其中外力所殺的兩起,臣弒君的只有六起。更有趣的是,法術(shù)家發(fā)源地的魏,竟無一起弒君事件。這只是一個極小的標志,但它說明君主專制已趨成熟。系統(tǒng)的君主專制理論,就是從反面歷史教訓(xùn)和正面歷史經(jīng)驗中,汲取養(yǎng)料,正式誕生的。
進入戰(zhàn)國中后期,隨著百家爭鳴的開展,又有不少政治思想家,圍繞加強專制君權(quán),從不同角度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如法家學(xué)派商鞅、申不害等,以及《管子》一些篇章,多是從如何執(zhí)“法”用“術(shù)”來總結(jié)經(jīng)驗的。所謂“術(shù)”,即是君主制御群臣之術(shù),以免獨專的大權(quán)旁落,這就抓住了君主專制的核心。《管子·任法》說:“明君所操者六,生之、殺之、富之、貧之、貴之、賤之。此六柄者,主之所操也。主之所處(指地位、控制)者四,一曰文,二曰武,三曰威、四曰德。此四位者,主之所處也。借人以其所操,命曰奪柄,借人以其所處,命曰失位,奪柄失位,求令之行,不可得也。”這是說,人臣的生、死、貧、富、貴、賤,握在君王手中,君王還必須獨掌文、武、威、德四項大權(quán)。這當然是典型的君主專制理論。自然比《左傳》、《國語》所述要集中、明確得多。但《管子》的這些學(xué)說,比較籠統(tǒng)、不夠系統(tǒng)完整,有待于發(fā)展。而系統(tǒng)完整的發(fā)展,是由集法家學(xué)說大成的韓非完成的。
韓非處于戰(zhàn)國末期,這時天下一統(tǒng)在望,兼并戰(zhàn)爭達最高峰,君主專制中央集權(quán)成為時代潮流的客觀要求。而君主專制,不僅積累了春秋時期的反面教訓(xùn),并且有了戰(zhàn)國時期的正面經(jīng)驗。出身于王室貴族的韓非,耳濡目染,體會深刻豐富。他研究了上至商紂下至當時的臣弒君、子殺父及種種亡國實例,從中“知臣知民”,“審于是非之實,查于治亂之情”,同時完全“擺脫了道德,而對政治進行考察”,從而得出一套不為任何道德所掩飾的、系統(tǒng)完整的君主專制理論。這個理論,可分為御臣觀和御臣術(shù)兩個方面。
(一)韓非的御臣觀
春秋六十起弒君事件中,子殺父者五起(楚太子商臣弒楚成王、莒太子仆因國人弒其父莒紀公、蔡世子般弒其父蔡景侯、莒太子展輿因國人殺其君父密州、許世子弒其君買)。屬于兄弟、叔侄、宗室、妻殺夫的二十二起。臣殺君的二十起。國人或“盜”殺九起。外力所殺四起。這說明了對于君王,主要危險不僅來自統(tǒng)治階級的上層,還來自君王的家庭、宗室。韓非正是基于這樣的歷史,對于家天下、嫡子繼承制下的君臣關(guān)系,作了深入分析。
第一,在韓非看來,君仁臣忠之類的話并不可靠,甚至是空話假話。雖然君臣之間有利益相同的一面,但還存在利益不同的一面。這才是應(yīng)該時刻加以注意的。比如,君王與后妃同床共枕,可謂親密,但利益是否相同呢?韓非說:后妃的兒子立為太子,她就常常希望君王早死。因為夫妻愛則親,不愛則疏,母好其子抱,反之其子釋;男人到了五十歲依然好色,而女人三十美色衰,以衰美之色侍奉妻妾成群的丈夫,怎能不擔心自己的兒子會不會失去太子之位呢?這就是后妃與太子希望君王早死的原因。賣棺材的望人死,賣車轎的愿人富,并非誰殘誰仁,而是“利之所在”(《韓非子·備內(nèi)》,下只注篇名)。君臣的這種利益不同,使得人臣會采取實現(xiàn)自己利益的行動。“翟璜,魏王之臣,但與韓善,陰召韓兵令之攻魏,因請魏王,為之講和以自重。”只是為了“自重”,就搞出如此陰謀,一旦可以取人君而代之,“制萬乘而享大利”,又該如何?“群臣孰非陽虎(魯國著名之權(quán)臣、奸臣)”?之所以這些人沒有行動,“其備未具”,“黨羽不具也”(《內(nèi)儲說下》)。如君王果只看到君臣利益相同的方面、忠一于君王的一面,而不看利益不同的、相對立的一面,那就非常危險。韓非說:“知臣主之異利者王,以為同者劫,與共事者殺”(《八經(jīng)》)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和臣下共同執(zhí)政的,就會被臣下殺害。韓非說得毫無掩飾。
第二,君王的危險,主要來自哪里?“愛臣太親、必危其身;大臣太貴,必易主位;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在太親、太貴、無等、不服的情況下,必然危害君主之人是愛臣、人臣、主妾、兄弟。“千乘之君無備,必有百乘之臣在側(cè),以徙其民而傾其國;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家在其側(cè),以徙其威而傾其國”(《愛臣》)。在“無備”的前提下,傾國者、推翻王位者、乃地方或軍隊之重臣也。“犯法為逆以成大奸者,未嘗不從尊貴之重臣也”(《八經(jīng)》),說得赤裸裸,毫不掩飾。《八奸》說:人臣成奸之道有八,“一曰同床,二曰在旁,三曰父兄……”也說得毫不含糊。雖然聽起來感到刺耳,但卻與家天下的歷史事實是相符的。無可辯駁的。
第三,上述君臣觀必然引出的結(jié)論是:不要相信人,那怕親生子、生身父,也要心存戒備。“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則制于人”,“為人主而大信其子,則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太信其妻更是這樣,“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余無可信者也”(《備內(nèi)》)。《內(nèi)儲說上》有一段說得更干脆:“盡敵之”,統(tǒng)統(tǒng)看成可能是敵人,只有“盡敵之、無患也”,因為統(tǒng)統(tǒng)不可信,然后統(tǒng)統(tǒng)加以防備,才能防患于未然。當然,所謂“不信”是說不要太相信,不能依靠人臣的信用和忠誠,而要依靠自己對于“法、術(shù)、勢”的運用。“恃勢不恃信,恃術(shù)不恃信”,只有我的權(quán)術(shù)是可信的。“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恃吾不可欺也”(《外儲說左下》)。(它的母型乃《孫子兵法·九變》:“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無恃其不攻,恃吾有不可攻也。”韓非還有不少將兵法移植到君道上來的東西。)只要有辦法加以制御、“參驗”(多方比較),依然可信可用,必信必用。不然,偌大的天下,君王一人怎能包、保得下來?
韓非的御臣術(shù)就是建立在上述理論基礎(chǔ)上的。君王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不能不依靠文武大臣及宗室、妻妾等人。但又要時時防范他們,必要時加以打擊的,又恰恰也是他們。正因為如此,既要依靠他們,這是須臾不可離的;又要防范他們,也得時時小心。君王用“術(shù)”,要“藏之于胸”密不示人,不僅一般臣民,就連君王的父兄妻妾子女也是看不得、講不得、想不得的。
(二)韓非設(shè)計的御臣術(shù)
《韓非子》共五十五篇文章,二十余萬言,其中談“術(shù)”,大至掌權(quán)、用人,小至備內(nèi)、聽言,無所不有,可謂豐富多彩,所以,這里只能擇其要點來說。
第一,御臣之轡在賞罰。用賞罰制導(dǎo)群臣,控制全國。臣下的生殺予奪,富貴貧賤,都應(yīng)操在君王手里。他們的官爵、特權(quán)、財富、榮譽,既可以封贈賞賜,也可以抄沒收回。韓非說:要是一個人不衣不食不饑不寒,再加上不怕死,他就不可能有“事上之意”(《八說》)。因此,應(yīng)該向馴鳥人學(xué)習:“斷其下翎”,使它“恃人而食”,“焉得而不馴”(《外儲說右下》),君王獨操刑賞,還會有什么事不可辦到呢?
第二,君王務(wù)必保持自己至高、至貴、至尊、至重、至隆的地位。“萬物莫如身之至貴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勢之隆也。此四美者,不求諸外,不請諸人,議之而得矣”(《愛臣》)。這“五至”只要跟臣屬議論一番,甚至稍加示意就會得到。要是已經(jīng)有了人臣之威勢過盛,能與君王抗衡,則應(yīng)“毋弛而(你)弓”,迅速改變“一棲兩雄”(《揚權(quán)》)。
第三,刑過不避愛親及大臣,“不赦死不宥刑”。有的人臣應(yīng)質(zhì)其妻兒于可控制的地方,有的用高俸祿,有的要特別加以警惕。如果這些還不起作用,則“除之”。“除”分“陰除”與顯除。對“生害事,死傷名”者自然得陰除,收買他的仇人暗殺他,或“行飲食”(放毒)等(《外儲說右上》、《八經(jīng)》)。
第四,“備內(nèi)”,即防備家內(nèi)之亂。“雖有親父,安知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不為狼?”自然,也有備內(nèi)之種種辦法。
第五,花草常打葉剪枝培土,君王也要經(jīng)常砍削、調(diào)整人臣與左右的權(quán)勢。“為人君者,數(shù)披其木,毋使木枝扶疏”,“毋使枝大本小”。一則要砍削,另則要增益。“厚者虧之,薄者靡(華麗)之,虧靡有度”,虧時要漸漸地,增益華麗時要慢慢地。同時任何“木枝”不得“外拒”——借外力實現(xiàn)自己的私利(《揚權(quán)》)。
第六,一切臣民的言行必須尊君利上。“大臣有行則尊君,百姓有功則利上”(《八經(jīng)》)。要是當兒子的常對父母夸贊別的老人勤勞,這是“謗其親者也”。同樣,“為人臣常譽先王德厚而愿之,是誹謗其君者也”。因此,“毋稱堯舜之賢,毋譽湯武之伐,毋言烈士之高,盡力守法,專心事主”(《忠孝》)。當然更不許借古非今,說君王的不是。后來,就連非議本朝列主列宗也會殺頭的。
第七,朋黨結(jié)私,乃“臣之寶”,不能允許他們握有此寶。“朋黨相和,臣下得欲,則人主孤;群臣公舉(檢舉),下不相和,則人主明”(《外儲說左下》)。任何朋黨的芻形,都必須解散,這叫“必伐其聚”(《揚權(quán)》)。
第八,官再大,也不能以其管轄的地盤成其勢位。不能征稅,不能擁兵,“處國無私朝,居軍無私交”,隨從車輛不得多于四乘,不得帶奇兵,不得互相私自傳遞文書(《愛臣》)。
第九,稍舉幾條細小的“術(shù)”:(1)“即邇以知其內(nèi)”。通過他親近的人,了解他的內(nèi)情。(2)“疏置以知其外”。開導(dǎo)他委置在外的人,從外面了解他。(3)“設(shè)間以網(wǎng)獨為”。對于專任獨任的大臣,應(yīng)設(shè)某種監(jiān)視網(wǎng)。(4)“舉往以悉其前”。了解他的過去,以知他的現(xiàn)在。(5)“漸更以離通比”。逐漸更調(diào)臣下的職位與轄區(qū),不使常任,以免結(jié)黨營私。(6)“論反以得陰奸”。偽論事情的反面,用以察斷陰私奸行。(7)“作斗以散朋黨”,挑撥離間,瓦解朋黨。以上僅僅是從《八經(jīng)》篇摘出,其他還有不少。
不論哪一條“術(shù)”,都要絕對秘密,“言通事泄,則術(shù)不行”。同時,“主上用之,若雷若電”(《揚權(quán)》)。雷一般地迅速,電一般地神秘。
可見韓非是我國君主專制的理論家。世界上有哪一位思想家在總結(jié)君主專制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上可以企及韓非?集中國君主專制之大成,韓非當之無愧。
所以當秦始皇看到韓非的書后,大發(fā)感嘆:“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迅速派兵攻韓(《史記·韓非列傳》)。可見韓非子理論對于秦家店的影響了。在趙高的教唆下,秦二世胡亥,篡奪皇位,破壞君主專制的基本制度,賜殺太子及他的兄弟姐妹二十六人,而且將秦始皇的濫用民力、濫用暴力更推向極致,從而招致王朝的夭折。它從反面證明秦家店是不能背離韓非的理論的。
(責任編輯 致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