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老話“龍多不治水”,一語道破政出多門之弊。多年前讀鄧之誠先生的《骨董瑣記》,其中全文收錄了一份給真龍天子光緒看病的史料——《德宗請脈記》。在清宮檔案未整理公開之前,是唯一由當事人公布的重要全程記錄。近日重讀,感慨系之,蓋《官場現形記》之御醫版是也。遂作此文,題曰“醫多不治帝王病”。
《德宗請脈記》為清末名醫杜鐘駿所撰。杜鐘駿字子良,江蘇江都人,當時為浙江候補知縣,經由江西巡撫馮汝保舉,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夏歷七月,應召入京為光緒帝治病,其時距駕崩僅三個月。該書系民國七八年時京華印書局所印,當時作者已在北京懸牌行醫。據說杜大夫的曾孫女,就是當今傳播界的名人杜憲女士。
關于光緒之死,歷來眾說紛紜,我對《德宗請脈記》的興趣亦緣于此。但研讀之后,卻引發了對封建王朝政治體制的思考。我未諳醫道,也沒有專門查核清宮醫檔,故對于光緒死因及這篇私記與檔案間的參差,不予置評,只談讀后感。
不求有功,先求無過
光緒自十年前變法失敗被幽禁,憂郁成疾,歷經太醫院多方治療,未見好轉,反有日益加重的趨勢。朝廷不得不向各地征求名醫。陳秉鈞、曹元恒、呂用賓、周景燾、杜鐘駿、施煥、張彭年等地方名醫,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先后入宮供奉的。據陳可冀主編《清宮醫案研究》的統計,光緒在被囚的十年間,因疾苦而請御醫與薦請名醫診療者達924次,平均每年診病九十多次。尤其是其末年(1908年),自夏歷三月七日至十月廿一日的二百多天內,經御醫或外薦名醫診治達260人次。
地方名醫一入內廷,也算有了御醫身份,給皇上看病,不叫診脈叫“請脈”。內務府將應召入宮的六位醫官排班,每人一天,輪流請脈開方。此前陳秉鈞、曹元恒曾分兩班供差,兩月更換一次,到了病情危重之時,變為六人輪流值日,以致醫出多門,方劑日更,病人反倒成了實驗品。杜鐘駿于1908年8月12日(夏歷七月十六日)初次入宮,光緒曾當著慈禧的面,與他探討自己的病情:
皇上又問曰:“予病兩三年不愈何故?”予曰:“皇上之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虛者,由來漸矣,臣于外間治病,虛弱類此者,非二百劑藥,不能收功;所服之藥有效,非十劑八劑,不輕更方。”蓋有鑒于日更一醫,六日一轉而發也。皇上笑曰:“汝言極是,應用何藥療我?”予曰:“先天不足,宜二至丸;后天不足,宜歸芍六君湯。”皇上曰:“歸芍我吃得不少無效。”予曰:“皇上之言誠是。以臣愚見,本草中常服之藥,不過二三百味,貴在君臣配合得宜耳。”皇上笑回:“汝言極是。即照此開方,不必更動。”予唯唯。復向皇太后前跪安而退,皇太后亦曰:“即照此開方。”
醫家診脈用藥,須有一定的持續性。杜大夫作為一名初入內廷的地方名醫,對每天輪流請脈、“人人負責,人人不負責”的當差制度,感到十分困惑,曾向內務府大臣繼祿提出質疑:“六日輪流一診,各抒己見,前后不相聞問,如何能愈病,此系治病,不比當差,公等何不一言?”繼祿的回答更令他一頭霧水:“內廷章程,向來如此,予不敢言。”跟外行講不通,他又去問出身懸壺世家的吏部尚書陸潤庠:
嗣見陸尚書曰:“公家世代名醫,老大人《世補齋》一書,海內傳誦,公于醫道三折肱矣。六日開一方,彼此不相聞問,有此辦法否?我輩此來,滿擬治好皇上之病,以博微名。及今看來,徒勞無益,希望全無,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似此醫治,必不見功,將來誰執其咎?請公便中一言。”陸公曰:“君不必多慮,內廷之事,向來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過,不便進言。”
兩位高官的回答都是“向來如此”,杜鐘駿在官場“潛規則”前碰了一鼻子灰,得出結論:“此來必無成功也”,只好默然而退。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六日一請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朝廷還優恤有加,賞賜不斷。撞鐘撞到八月初八日(1908年9月3日),大約繼祿也覺得這種治療方式不妥,當太后向他詢問御醫們的生活起居時,便乘機進言。慈禧以體恤醫官辛勞的名義,下旨延長了治療周期,還給新御醫們發了伙食補貼:
外省所保醫官六人,著分三班,兩人一班,兩月一換,在京伺候請脈。張彭年、施煥著為頭班;陳秉鈞、周景燾著為二班;呂用賓、杜鐘駿著為三班,每人每月給飯食銀三百五十兩,欽此。
此項小小的“醫療改革”,似是部分采納了杜大夫的建議,只是沒有明說而已。
醫出多門,語存忌諱
清朝歷代皇帝,多以知醫自命,光緒也不例外。
醫家怕擔責任,病家不信任醫家,都是醫患關系中的大忌。杜鐘駿初次請脈后退下擬方,“行未數武,皇上又命內監叮囑,‘勿改動’”。他剛坐定開方,內監又來云:“萬歲爺說你在上面說怎樣,即怎樣開方,切勿改動。”指陳蓮舫而言曰:“勿與彼串起來。”切切叮囑而去。
除了怕御醫私下串通之外,皇帝對藥方也不放心。據當時的《申報》披露:“刻下雖有多醫請脈,然并不時常服藥,上又自明醫術,最惡用杜仲、菟絲子兩藥,凡醫生有用此二藥者,必圈去不用。”關于光緒對用藥的挑剔,杜鐘駿還談到如下情況:
一日,予方入值,于院中遇內監,向予豎一大指曰:“你的脈理很好。”予曰:“汝何以知之?”渠曰:“我聽萬歲爺說的,你的脈案開得好。我告聲你,太醫開的藥,萬歲爺往往不吃,你的方子吃過三劑。”言訖如飛而去。
《申報》對此也有類似記載:
據內監云,近兩月來,各醫所開藥方,皇上輒不愿飲,十劑之中僅服一二劑,獨周醫(按:指周景燾)之藥,頗得圣上歡心,故四日之中已診三次。”
由是可知,皇帝吃藥看病全憑自己好惡,不遵醫囑,這樣身份的病家,誰也奈何不得。被萬歲爺認為“脈案很好”的杜大夫處方,吃過三劑就成了內廷新聞;周大夫“頗得圣上歡心”,四天內請脈三次,也成了坊間新聞;其他人的方子,命運不得而知。
當時西醫早已傳入,但有清一代,除康熙外,其他君主都不大相信西醫,光緒醫療過程中亦有過“西法調治”之說,可惜淺嘗輒止。御醫力鈞兼通西醫,其脈案累遭皇上駁斥。
以光緒的高級囚徒境遇,其用藥也確有被忽視的情況,曾令他大動肝火:
一日,皇上自檢藥味,見枸杞上有蛀蟲,大怒,呼內務府大臣奎峻曰:“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你瞧枸杞上生蛀蟲,如此壞藥與我吃,焉能愈病?著汝到同仁堂去配藥。”奎唯唯照辦。
在慈禧降旨實行“醫改”的同一天,光緒也交下太醫院醫方二百余紙及病略一紙,并有諭旨:
予病初起,不過頭暈,服藥無效,既而胸滿矣,繼而腹脹矣。無何又見便溏遺精,腰酸腳弱,其間所服之藥,以大黃為最不對癥。力鈞請吃葡萄酒、牛肉汁、雞汁,尤為不對,爾等細細考究,究為何藥所誤?盡言無隱。著汝六人共擬一可以常服之方,今日勿開,以五日為限。
光緒在內廷的醫療環境中煎熬多年,此刻想搞一點“民主集中”,類于今日之會診,要求“盡言無隱”。這可能是他自戊戌變法失敗被囚以來,運用“天字第一病號”的特殊身份,所推動的一點微小改良。可悲的是,前者尚屬救國圖存的政治體制改革,后者只是為挽救自己生命的最后掙扎。
圣上的病和大清朝一樣難治,問題也在于病家諱疾。“兩宮”則各有忌諱,令醫家依違其間,不敢暢所欲言。杜鐘駿初次請脈時,光緒問他:“你瞧我脈怎樣?”答曰:“皇上之脈,左尺脈弱,右關脈弦。左尺脈弱,先天腎水不足;右關脈弦,后天脾土失調。”杜大夫深知:“兩宮意見素深,皇太后惡人說皇上肝郁,皇上惡人說自己腎虧,予故避之。”
杜大夫當時應對機智,點水不漏。待到八月初八光緒要新御醫們評議太醫院的醫方得失,這六人卻一齊犯了難。大家群推齒高望重的陳秉鈞(蓮舫)主稿,陳“直抉太醫前后方案矛盾之誤”,眾人皆不贊成,于是又有如下磨合:
(杜)乃謂眾同事曰:“諸君自度能愈皇上之病,則摘他人之短,無不可也。如其不能,徒使太醫獲咎,貽將來報復之禍,吾所不取。”陳君曰:“予意欲南歸,無所顧忌。”予曰:“陳君所處,與我輩不同,我輩皆由本省長官保薦而來,不能不取穩慎,我有折衷辦法,未悉諸君意下如何?案稿決用陳君前后不動,中間一段,擬略為變通。前醫矛盾背謬,宜暗點而不明言。”眾贊成,囑擬作中段,論所服之藥熱者如乾姜附子;寒者若羚羊石膏;攻者如大黃枳實;補者若人參紫河車之類,應有盡有,可謂無法不備矣。無如圣躬病久藥多,胃氣重困,此病之所以纏綿不愈也。眾稱善,即以公訂方進……
一怕得罪兩宮,二怕太醫報復,三怕牽連保舉人,人人不敢負責的體制,已經決定了治療的結果。陳蓮舫入宮早于他人,深知積弊,已不打算敷衍下去,因而“無所顧忌”;其他人受本省長官保薦而來,有人事上的牽扯,則不得不有所顧忌。中醫歷來注重調和,最后只好請杜大夫來當“甘草”,既以“應有盡有”粉飾以往的謬誤,又把問題推給病家的“病久藥多”,正所謂:面面俱到,不可救藥;體制如此,皇上必死。
這時的大清朝,已如同光緒一樣行將就木。為挽救覆滅的命運,朝廷于兩年前宣布了“預備立憲”;這一年的8月27日,又頒布了《欽定憲法大綱》,對于重病中的光緒而言,無異是一針政治上的強心劑,七天后他公然對太醫院醫方提出了抗議。這種內外的互動雖十分微弱,卻也在死水面上掀起了幾縷微瀾。
自同年6月起,《申報》就不斷披露光緒的病情、脈案,頗類今世國家元首臨終前之“病情公告”。這在當時算是開天辟地的“新聞自由”,引發了全社會的關注。杜鐘駿記述了宮廷中對此的反映:
一日,入值請脈,內務府大臣繼祿,囑到內務公所云:“兩江總督端方在江南考醫,以報紙刊皇上脈案為題,取中二十四本,派員進呈御覽,如賞識何人之奏,即派何人入京請脈,皇太后一笑置之。”予等見其所取之卷,有調當補腎水者,用六味地黃丸;有謂當補命火者,用金匱腎氣丸;有謂宜補脾胃者,用歸芍六君之類;有調當氣血雙補者,用八珍之類;有謂當陰陽并補者,用十全大補之類,皆意揣之辭也。
號稱滿官“開明派”的端方真會裹亂,竟在皇上病入膏肓之際提倡“醫療民主”,引來各地儒醫、郎中們的“百家爭鳴”,紛紛獻計獻策。這些隔靴搔癢之舉,只落得慈禧“一笑置之”;亦曾有人上書指摘用藥不當,已入內廷供奉的新御醫們,當然也不會買這些同行冤家的賬。
醫龍治國,氣數兩終
依靠人人不敢負責的體制,即便延長了醫療周期也是徒勞。頭班兩醫官請脈兩月,藥石罔效。轉眼到了太后“萬壽”前夕,內務府大臣奎峻向杜鐘駿透露:“一日皇上在殿泣曰,‘萬壽在即,不能行禮奈何?’六軍機同泣。頭班張、施兩位之藥,毫無效驗,君等在此,我未嘗不想一言,俾君等請脈。然君子愛人以德,轉不如不診為妙。”
11月10日(夏歷十月十七日)夜,杜鐘駿忽被急急傳召入宮請脈,告以“皇上病重”。他趕到瀛臺涵元殿,只見光緒氣促口臭,帶哭聲而言曰:“頭班之藥,服了無效,問他又無決斷之語,你有何法救我?”杜大夫診脈之后,知道病人行將不起,脈案中有“實實虛虛,恐有猝脫”之語。此時周景燾等已先后請脈,焉有不知大限將至之理,但未敢明說,皆以“棘手”等語搪塞。杜鐘駿一語道破,立即引起內務府大臣繼祿的恐慌:
繼大臣曰:“你此案如何這樣寫法,不怕皇上駭怕么?”予曰:“此病不出四日,必出危險,予此來未能盡技,為皇上愈病,已屬慚愧,到了病壞,尚看不出,何以自解?公等不令寫,原無不可,但此后變出非常,予不負責,不能不預言。”奎大臣曰:“渠言有理,我輩亦擔當不起,最好回明軍機,兩不負責。”當即帶見六軍機,六軍機者:醇邸、慶邸、長白世公、南皮張公、定興鹿公、項城袁公(按:即載灃、奕、世續、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醇邸在前,予即趨前言曰:“皇上之脈疾數,毫無胃氣,實實虛虛,恐有內變外脫之變,不出四日,必有危險。醫案如此寫法,內務三位恐皇上駭怕,囑勿寫,然關系太重,擔當不來,請王爺示。”醇邸顧張中堂而言回:“我等知道就是,不必寫。”即遵照而退。
在作出“兩不負責”的處置之后,光緒病情大漸,“喘息不定,其脈益疾勁而細,毫無轉機”,逐漸進入彌留狀態。朝廷連發兩道上諭:“醇親王載灃授為攝政王,載灃之子溥儀著在宮內教養,并在上書房讀書。”“著各省將軍、督撫,遴選精通醫學之人,無論有無官職,迅速保送來京,聽候傳診。如能奏效,當予以不次之賞,其原保之將軍、督撫,并一體加恩。”
大約由于丸藥不如湯藥容易識別成分,明清兩代又都發生過君主因服丹藥而殞身的故事,因此,“皇上病篤之際,皇太后有諭曰,皇上病重,不許以丸藥私進;如有進者,設有變動,惟進藥之人是問。”后來慈禧彌留時,醫官施煥欲用烏梅丸,“內務諸公不明丸內何藥,不敢專主。請示軍機,索閱烏梅丸方藥,見大辛大苦,不敢進,遂置之。”
光緒駕崩的前夜,六位醫官均被促起,“但聞宮內電話傳出,預備賓天儀式。疑為已經駕崩。宮門之外,文武自軍機以次,守衛森嚴。次早六鐘,宮門開,仍在軍機處伺候,寂無消息。”候至中午,方被傳請脈,杜鐘駿記載了光緒的最后時刻:
于是予與周景燾、施煥、呂用賓四人同入,予在前先入,皇上臥御床上。其床如民間之床,無外罩,有搭板,鋪毯于上,皇上瞑目,予方以手按脈,瞿然驚寤,口目鼻忽然俱動,蓋肝風為之也。予甚恐,慮其一厥而絕,即退出,周、施、呂次第脈畢,同回至軍機處,予對內務三公曰:“今晚必不能過,可無須開方。”內務三公曰:“總須開方,無論如何寫法均可。”于是書“危在眉睫,擬生脈散”。藥未進,至申刻而龍馭上賓矣。
11月14日(夏歷十月廿一日)光緒駕崩后,“皇太后有諭,到皇上處素服,到皇太后處吉服。次晨召施、呂二君(施煥、呂用賓)請脈,約二小時之久,施、呂下來,而皇太后駕馭西歸矣。”據說慈禧曾發過“我不能先爾死”的毒誓,如今她笑到了最后。這對母子君臣的一世恩仇,就此永遠了斷。三年后,大清朝二百六十八年的帝祚龍脈,也被辛亥革命斬絕。
征召地方名醫進京請脈,不能不說是對太醫院壟斷地位的一點突破。但名醫入宮成為御醫之后,不僅受內廷體制的制約,還有太后、大臣、同僚乃至光緒本人的牽制干預,最終無所作為,眼睜睜看著三十八歲的“萬歲爺”盛年崩逝。三天后,地方舉薦的名醫們被降級留任,太醫們則革職戴罪效力。
《德宗請脈記》由小見大,從醫家的視角昭示后人:帝王之家富有天下,醫療條件全國第一,但如果死守體制不變,人人不敢負責,再高明的醫術也救不了真龍天子。
醫道亦如國道:因循茍且,敷衍塞責,瞻前顧后,弊病交摧;病入膏肓時才想起改良,名醫束手時還不許說出真相。封建王朝的體制“向來如此”,光緒焉得不死,大清焉能不亡?
“生于末世運偏消”,作為歷史上最后一位主張政治改革的君主,光緒飲恨而終的命運令人扼腕;對于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而言,政治改革的歷史機遇早在十年前就已錯失,覆滅是無法挽回的。晚清的歷史是一面鏡子,光緒的命運,就是大清的國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