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了新書《論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兼容》。書中第一章描述了列寧在十月革命以后領導社會主義建設的7年間,多次修正自己的觀點和更改原來的設想、計劃或行動方案。從中可以看出,列寧的思想不是僵化的,而是實事求是、與時俱進的。特別是他對社會主義與市場關系的認識,既不是從傳統的固定理念出發,也不是囿于前人的“本本”和“原理”,而是隨著客觀情況的變化和實踐的經驗教訓而不斷變化、創新、發展。這對于我們今天深化市場化改革、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很有意義的。
(一)“根據書本爭論社會主義綱領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的實踐始于列寧。列寧毅然發動俄國十月革命,并非依據馬克思的“本本”所預言,而是根據當時俄國內外的實際形勢,他說“如果我們現在不奪取政權,歷史是不會饒恕我們的”。但他以為通過俄國革命可以點燃歐洲革命的熊熊烈火,期待著所有發達國家同時爆發革命。到1918年8月,列寧放棄了這種想法,實事求是地承認:“革命是不能按定單制造的”,“革命是無法推算的,革命是無法預報的”,“它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十月革命勝利后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當時既無理論可依,也無經驗可循。列寧直言不諱地說:“要論述一下社會主義,我們還辦不到;達到完備的形式的社會主義是個什么樣子,——這我們不知道,也無法說。”“不能認為社會主義者先生們會將現成的社會主義用盤子托著獻給我們,這是不會有的事”。“這是一項歷史上沒有見過、書本上也讀不到的新事業”。他強調只能從俄國的實際出發來探討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他說:“現在一切都在于實踐,現在已經到了這樣一個歷史關頭:理論在變為實踐,理論由實踐賦予活力,由實踐來修正,由實踐來檢驗。”他還說:“對俄國來說,根據書本爭論社會主義綱領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我深信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今天只能根據經驗來談論社會主義。”
十月革命前,列寧曾經設想借鑒巴黎公社的經驗,把社會主義國家建設“成為一個管理處”、“一個勞動平等和報酬平等的工廠”,“廢除警察、軍隊和官吏”,“立刻過渡到由工人代表蘇維埃監督社會的產品生產和分配”。但是,俄國當時現實的情況是,內有武裝叛亂,外有武裝干涉,工廠里管理制度癱瘓,勞動紀律瓦解,經濟瀕臨崩潰,上述設想根本就行不通。列寧不得不放棄這種設想,提出實行國家資本主義,并在工廠里通過實行“一長制”來加強管理,甚至認為“一長制”的領導者可以是“資產階級專家”。他把奪取政權初期的“赤衛隊進攻資本”的口號改為“精打細算,節儉辦事,不偷懶,不盜竊,遵守最嚴格的勞動紀律”。他說:“國家資本主義較之我們蘇維埃共和國目前的情況,將是一個進步。”他強調“如果沒有統一的意志把全體勞動者結合成一個像鐘表一樣準確地工作的經濟機關,……那么也就談不上實現社會主義了”。
后來,由于戰爭日益嚴酷,列寧被迫暫時中止實行國家資本主義,而把全國經濟轉入了“戰時共產主義”的軌道。
(二)“讓農民直接走向市場”
1920年底戰爭結束,戰時體制要不要及時向和平建設體制轉變?當時黨內外爭論得很激烈,爭論的核心問題是容許不容許自由貿易與市場的存在。有的人主張不容許,因為流轉自由意味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列寧則主張容許,并提出用糧食稅取代戰時“余糧收集制”,讓農民在納稅以后有支配余糧的自由。反對者指責列寧的觀點是“對農民實行的布列斯特和約”,是“對小資產階級投降”。
列寧的設想是:上面實行集中的大工業即社會主義大工業,生產足夠的工業品來換取農產品,下面實行農民的自由貿易,把一定范圍內不可避免的資本主義因素引導到國家資本主義的軌道上來。他認為在一些大國的無產階級革命還沒有到來之前,俄國可以實行這種獨特的國家資本主義。
但是,當農民被允許在一定范圍內開展自由貿易的小小缺口被打開以后,國內市場就迅速活躍起來,而且往往自發地越出當時政策所允許的范圍,沖擊國家有組織的商品交換。許多人(包括列寧和俄共)都認為“商品交換失敗了”,因為“私人市場比我們強大,通常的買賣、貿易代替了商品交換。”列寧在這里所說的“商品交換失敗”是指有組織的工農業產品交換的失敗。其實,國內市場的活躍正是新經濟政策的成果,表明市場的活力是巨大的。在總結這一“失敗”教訓的基礎上,列寧因勢利導,乘機把這一政策推向前進。他反思說:“到目前為止,我們大家的主要錯誤就是只作最好的打算,因而陷入官僚主義的空想”,必須“要作最壞的打算”。這個“最壞的打算”就是國家和政府退卻,取消國家和農民有組織的商品交換,讓農民走向正常的商品貨幣關系之路,讓農民直接走向市場。國家與農民的關系體現在市場上,體現在商業上,這是列寧對社會主義理論的一個重要貢獻。
(三)國營企業“必須采用商業原則”
繼農村實行糧食稅之后,列寧聯想到城市改革問題,提出了4條重要的改革方針:(1)政府只集中經營最重要的企業,把不是最重要的企業租給私人企業家和合作社;(2)向工人提供的供給,不按職工人數分配,而按照企業生產出的產品數量分配;(3)國營企業一律實行經濟核算;(4)重新開設銀行的貸款與儲蓄業務。實行這些政策措施固然有受當時客觀形勢所迫的因素(1921年夏季,干旱造成了嚴重的糧食危機,“國家的經濟受到嚴重的破壞,無產階級被多次幾乎是超越人力的拼搏弄得筋疲力盡”),但這些改革實際上是列寧對社會主義與市場關系的新探索和對傳統社會主義理論的新突破。
從1921年秋天起,列寧進一步思考兩個與社會主義建設有關的重要原則問題:一是個人物質利益問題;二是經濟同市場、同商業的關系問題。列寧指出:建設社會主義“必須以同農民個人利益的結合為基礎”,“必須把國民經濟的一切大部門建立在同個人利益的結合上面”。他又說:“現實生活說明我們錯了”,我們“不能直接憑熱情,而要借助于偉大革命所產生的熱情,靠個人利益,靠同個人利益的結合,靠經濟核算,在這個小農國家里先建立起牢固的橋梁,通過國家資本主義走向社會主義”。
除了必須重視個人尤其是農民的物質利益以外,列寧還認識到“必須采用商業原則”。他說:“在歷史事變的鏈條中,在1921——1922年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各種過渡形式中,商業正是我們無產階級國家政權、我們居于領導地位的共產黨‘必須全力抓住的環節’。如果我們現在能緊緊‘抓住’這個環節,那么不久的將來我們就一定能夠掌握整個鏈條。否則我們就掌握不了整個鏈條,建不成社會主義社會經濟關系的基礎。”
(四)“必須從市場的存在出發并考慮市場的規律”
在十月革命以前,列寧受傳統社會主義理念的影響,把社會主義和市場關系對立起來,說只要存在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談什么社會主義是可笑的。經過幾年實踐和理論探索,列寧對社會主義與市場關系的認識發生了質的飛躍,他公開宣布自己對社會主義的看法“根本改變了”,反省自己以前“根本沒有提出我們的經濟同市場、同商業的關系問題”。1921年12月在列寧主持召開的俄共(布)第十一次全國代表會議上通過了決議,強調領導經濟工作,“必須從市場的存在出發并考慮市場的規律,掌握市場,通過有系統的、深思熟慮的、建立在對市場過程的精確估計之上的經濟措施,來調節市場和貨幣流通。”決議還強調:“不健全市場就不可能迅速恢復大工業”,“集中于工人國家手中的國有化工業必須適應市場條件和市場上的競爭方法,以爭取決定性的統治權”。“經濟核算制應該是經營所有國營工業的基礎”。
列寧把上述新認識歸納為“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新道路”。他說,這條新道路不僅必須經歷“一系列過渡階段”,而且“不摧毀舊的社會結構——商業、小經濟、小企業、資本主義,而是活躍商業、小企業、資本主義,審慎地、逐漸地掌握它們,或者說,做到有可能只在使它們活躍起來的范圍內對它們實行國家調節。”列寧這個精辟的新觀點,我們現在看來,仍然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指導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
當時由于認識上還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俄共(布)第十一次全國代表會議決議在強調市場經濟原則的同時,又提出要在資源分配上實行指令性計劃的原則,說“必須把最大部分的物資(原料、糧食、燃料、貨幣)集中在國營大工業手中,并有計劃地分配這些物資,以保證依靠國家供應的各企業的生產工作不致中斷。”1922年初,有人在《紅色處女地》雜志上發表文章,指出這兩種原則是矛盾的。但文章提出的解決矛盾的辦法不是以市場配置為基礎,實行國家調節,而是主張堅持指令性計劃,把國營工業排除在市場關系的范圍之外,以免國營工業在競爭中被擠垮。列寧承認二者有矛盾,但解決矛盾的辦法應該是國營企業提高效益,這就必須讓它們進一步實行商業原則,到市場上去參與競爭。他在《關于工會在新經濟政策條件下的作用和任務的提綱草案》一文中指出:國營企業實行經濟核算,將來必定會是一種主要的形式。在容許和發展貿易自由的情況下,這實際上是讓國營企業在相當程度上改行商業的原則。可見列寧那時對發展商業、搞市場經濟已經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決議按列寧意見修改后付諸實施,大部分工業企業都實行了經濟核算制,實行了商業原則,國家對企業用商品貨幣杠桿代替行政化的管理原則。
(五)“必須依靠個體農民”
列寧倡導的新經濟政策是從農村的余糧收集制轉變到糧食稅開始,繼而推向城市,改革企業的管理體制,然后再回過頭來,深化農村改革,重點是恢復保留農民生產資料私有權的合作社。在1920年底全俄蘇維埃第八次代表大會上,列寧實事求是地指出:集體農莊“還處于名副其實的養老院的可憐狀態,”“大多數國營農場的狀況,低于一般水平。”“必須依靠個體農民,而個體農民的情況就是如此,并且在最近不會有所改變,因此現在還不能設想向社會主義和集體化過渡。”根據列寧這一觀點,1921年春,俄共(布)第十次代表大會在宣布實行糧食稅的同時,撤銷了上一次代表大會以余糧收集制原則為基礎的關于合作社的決議,從而為保留農民生產資料私有權、恢復和發展作為“買賣機關”的合作社掃清了道路。1922年3月俄共(布)中央致信各級組織強調:小農經濟有適應商品市場條件下的特別方法,不僅能夠在市場條件下比較長久地生存下去,而且還能通過合作社改善自己的工作并提高工作的效益,因此,合作社在農業政策的發展方案中占有極其顯著的地位。同年8月俄共(布)第十二次全國代表會議進一步強調:“在實行實物稅制和規定商品流轉自由后,在無產階級專政和國家資本主義條件下,合作社的商品交換形式是最好的、值得全力支持的形式”,“是使工人階級和農民結合的最重要的形式之一”。“黨在農村工作中的首要任務,就是建設農業合作社,發展農業合作社網”。
列寧在總結新經濟政策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在晚期的著作《論合作社》中,提出通過合作社過渡到社會主義的設想。這不是簡單的指合作生產,而是在認識到市場和商業在過渡時期經濟中具有重要作用的基礎上提出的一個新觀點。過去列寧認為,俄國過渡到社會主義的中間環節是建立國家生產和國家分配制度,為此需要組織大工業和小農業間的直接產品交換,幫助小農集體化。現在認識到,不要去直接建立國家生產和國家分配制度,建立產品交換和幫助小農集體化也不是當前的任務。當前的任務是實現合作化。列寧說:“因為現在我們發現了私人利益即私人買賣的利益與國家對這種利益的檢查監督相結合的合適程度,發現了私人利益服從共同利益的合適程度,而這是過去許許多多社會主義者碰到的絆腳石。”
(六)列寧的未竟事業和沉痛的歷史教訓
列寧在1921年提出的上述新經濟政策是在一系列應急對策的基礎上逐步形成和發展的。關于在落后國家如何向社會主義過渡、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經濟,列寧并非一開始就有成熟的想法,但他敢于打破“條條”“框框”的束縛,堅持從實際出發,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實踐(試驗)——總結經驗教訓——修正原先的認識和行動方案——再實踐——再總結提高的過程,一步一步地深化認識、升華為理論并形成行動綱領。他對社會主義的認識大大超過了前人,開始領悟到商業和市場機制對發展社會主義經濟的必要性和積極作用,覺察到市場經濟是不可超越的階段。如果當時能夠堅持按照列寧的思路走下去,若干年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就會在蘇聯建立起來,蘇聯的命運和前途就會是另一番景象了。從列寧的一生來看,他是一個不斷探索和創新、不斷推動歷史前進的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
但是,由于新經濟政策實施的時間不長,列寧后來又患了重病,以致直到列寧逝世時,新經濟政策及其相應的理論尚未完備。列寧在晚年雖然宣布對社會主義的看法“根本改變了”,但那時他的“根本改變”僅僅是在對如何過渡到社會主義的看法上,而沒有從根本上革新原來關于社會主義的不符合實際的傳統理念,沒有放棄消滅商品、貨幣和市場的目標,因而沒有也不可能形成一套明確的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兼容的體制模式。在當時的觀念中,計劃和市場雖然在一定時期、一定范圍內可以結合,但最終還是要用計劃代替市場。所以,列寧逝世后,對新經濟政策的內在矛盾即指令性計劃與市場機制的矛盾,黨內高層存在不同的理解,作各取所需的解釋。不少人并不認為新經濟政策是走向社會主義的必由之路,而只把它看作是克服當時經濟和政治危機的應急措施、權宜之計,是向資本主義的倒退。例如有的老布爾什維克當時曾抱怨在經濟中已沒有留下什么“社會主義因素了”。因此,在列寧逝世后不久,黨內就發生了關于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的大論戰,而且理論爭論和政治斗爭糾纏在一起,不是在一種平等的、互補的、實事求是的氣氛中進行討論,而是采取了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方法,政治上處于不利地位的一方即使意見合理也被扼殺、遭到打擊和迫害。新經濟政策就在這樣的專制環境下被最終廢棄了,使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模式的探索進程走了半個多世紀排斥市場經濟的彎路,這是社會主義發展史上一個沉痛的教訓。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