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肅托”在冀中大面積展開
1938年2月,中共中央發出了“關于擴大鏟除托匪漢奸運動的決定”,開始“肅托”運動。在此問題上,當時擔任中央社會部長、情報部長的康生起了很壞的作用。他推波助瀾,惟恐“漏”過一個壞人,使運動不斷擴大化。
中央的文件傳達到冀中后,因當時冀中情況較混亂,抗日武裝多頭管轄,黨組織也不健全,因此文件精神無法貫徹,傳達貫徹受到了限制。
1938年4月21日,冀中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冀中區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安平縣城召開,會議代表500多人,代表著全區8000多名黨員。會議整整開了12天,5月2日結束。大會分析了冀中地區斗爭形勢,總結了建軍和創建抗日根據地的經驗,確定了堅持平原抗日游擊戰爭的方針。大會選舉黃敬、魯賁、孟慶山、呂正操、張君、周小舟、孫志遠等為冀中區委委員,黃敬為書記,魯賁為副書記。
為解決抗日武裝中黨的領導力量薄弱,人民自衛軍(以原東北軍呂正操691團起義部隊為主組建)和河北游擊軍(以紅軍團長孟慶山與冀中當地黨組織組建)互相猜疑、互相摩擦,干部中本位主義嚴重及軍閥主義、農民習氣等問題,5月4日,八路軍總部命令,冀中河北游擊軍和人民自衛軍合編為八路軍第3縱隊和冀中軍區。軍區領導機關由縱隊領導機關兼。呂正操任司令,孟慶山任副司令,李英武任司令部參謀長,孫志遠任政治部主任,熊大正任供給部部長。縱隊下轄4個支隊(軍分區),每個支隊下轄4個團。安平的回民干部教導隊開赴河間,與馬本齋領導的回民教導隊合編成“冀中軍區回民教導總隊”,馬本齋任總隊長。
隨著冀中黨代會的召開和冀中抗日武裝進行改編,黨組織也逐步健全起來,這就有了貫徹“肅托”文件的條件。為了落實中央指示,晉察冀軍區除奸部、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社會部、邊區公安總局對于“肅托”下了很大力量。對于一些領導干部來說,這是輕車熟路。早在土地革命時期,中央蘇區就抓過“右派”、“AB團”,湘鄂西根據地肅過“改組派”,鄂豫皖殺過“第三黨”、“AB團”,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不知錯殺了多少革命同志。
8月,為使“肅托”工作深入發展,晉察冀軍區政治部派“肅托”工作小組到冀中進行監督檢查。
原第9分區國防劇社女生隊隊長黃克、冀中軍區副司令員孟慶山的愛人后來談起“肅托”時,仍毛骨悚然。她講了自己18歲時親身經歷的事情。
“肅托”開始,先是學習討論,認識“‘托派’比日寇還危險”。然后就是互相揭發,看看誰有“托派”言論。再下一步就是把有“托派”言論的人抓起來,用吊打、不讓睡覺等方式逼、供、信,必須使“托派”供出一個同伙方可罷休。國防劇社有個姓王的北平知識分子,帶一副度數很高的眼鏡,寫活報劇、寫歌詞,還能拉小提琴、說快板。他很愛與人開玩笑,不管是領導還是一般同志。大家都叫他“王瞎子”。“肅托”開始,劇社反復討論,找不著“托派”,就拿他去湊數。唯一的依據就是他寫的歌詞里有一句話“大干、傻干加巧干”。“傻干”是什么意思?就是誣蔑八路軍。
幾天后開公審大會,同時公審的還有一個連隊胖司務長。這個司務長人緣不太好,可能是貪污了幾個面袋。開公審會中,主持人要大家提處理意見,有人說:“讓他去當馬夫”,有人說:“讓他加倍賠錢”,也有人說:“砍頭”。關鍵時刻,不知他嘟囔了一句什么,一下子惹惱了大家。表決砍頭時,“嘩啦”舉起不少手臂,一數,超過了半數,通過!然后押到河堤上去執行。
國防劇社的“王瞎子”也被押上去執行。開始時胖司務長還叫喊:“我冤枉、我冤枉!我不拿面袋,我家8口人沒褲子穿啊!唐河戰斗,我光著腳,把全連1000多塊大洋背回來……”后來見喊叫沒用了,拿大刀的戰士走來,他就開始憋足了氣,紅著臉練氣功。看著的人們不知誰小聲說:“完了!完了!”
“嚓、嚓”大刀一揮,兩顆人頭滾下河堤,“王瞎子”的眼鏡跌到遠處的草地上,沾滿了血。
這時,被定成“托派”的,一是愛給領導提意見、講怪話的;二是有軍閥習氣、游擊習氣和其它毛病的;三是相互之間有意見,借機泄私憤的。
首當其沖的是原河北游擊軍的干部、戰士。這些人大都是冀中的農民,文化水平低,自由散漫慣了,當兵后毛病一時難以改掉,再加上說話隨便,愛亂議論,在人人過關、相互揭發的“肅托”運動中,你說我,我說你,很容易“肅”出大批“托派”來。再加上地主壞分子趁機攪混水,運動越搞越亂。
較有代表性的是被搞成“托派”的河北游擊軍第2師師長段士增、參謀長兼政治主任楊萬林、團長崔樹凱3人。這3個人都是參加過1932年中共領導的“高蠡暴動”的老黨員,暴動失敗后,仍堅持革命活動。“七七”事變后,中共保東特委指示發展抗日隊伍,根據當時“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槍出槍”的原則,動員出各村地主的槍支,武裝了抗日隊伍,同時部隊駐防到哪個村,就由哪個村的地主出糧食。在這種情況下,引起各村反動地主對第2師的仇恨。1937年底,他們聯名告到人民自衛軍司令部,誣蔑第2師搶劫,幸有保東特委翟家駿在人民自衛軍政治部工作,使該陰謀未得逞。1938年5月份,已有很多地主子弟混入部隊,借“肅托”機會,用聯名“控告信”做借口,告到冀中軍區。
冀中軍區領導幾次開會,研究段士增和河北游擊軍第2師的問題,有的上級監察組的領導提出:“段士增他們弄開糧店,搶糧食,是土匪行為,是典型的‘托派’應該處決!……”
冀中軍區副司令員孟慶山極力反對,他說:部隊成立初期,要打仗、要行軍,緊急情況下,從地主的糧店借些糧食是正常的,不能說是土匪行為。他們幾個人是老黨員,在發展抗日隊伍中有貢獻。錯誤可以批評,不能處決。
有人說:這不是有聯名告狀信嗎!說他家蓋起了小樓。國難時期,他借籌備給養發財,應該嚴懲。
孟慶山說,告狀信說他家蓋了小樓,那也得調查核實啊!
會議開了幾次,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
冀中第一次黨代會后,部隊進行整編,命令第2師到河間集中,該師拖延了幾天。這樣,“新罪”、“舊罪”一齊算,將其定為“托派”。5月中旬,第2師4000余人在段士增、楊萬林帶領下,開到河間接受整編,冀中某主要領導給孟慶山打來電話,命令立刻將段士增等3人抓起來,孟慶山雖經解釋,但仍解釋不通,無奈之際只得將其抓捕。
隨著“肅托”運動的發展,情況越發嚴重,有關領導幾次來電話,命令孟慶山將段士增、楊萬林、崔樹凱3人處決。孟慶山在電話里苦口解釋,說:“這3人都是部隊的好干部,雖然有錯誤,但實在不應槍斃。”
1938年5月24日,孟慶山隨第9分區機關轉移到高陽縣莘橋鎮,夜里,孟慶山翻來覆去睡不著。為了防止敵情,他有枕著電話睡覺的習慣,這晚電話照例放在耳邊,當時線路較差,電話串了線,孟慶山聽到某領導和另外一個人講話:如果他再不處決段士增他們,就連他一塊處決……
孟慶山出了一身冷汗,一轱轆坐起來,腦子里激烈斗爭好久,他經歷過蘇區的“肅托”,知道抵制“肅托”的危險下場。最后,他一咬牙站起,走出門外,喊警衛連:“把那幾個‘托派’提出去,處決!”
這幾天已處決好幾批了,警衛連長聞令沒說話,帶幾個人到后院將段士增、楊萬林從看守室帶出來。段士增二人見半夜將自己押出,明白了要發生什么事。走到前院,見孟慶山和幾個隨從人員站在月光下,段士增走到孟慶山面前,問:“老孟,這是干什么?”
孟慶山往前走了一步,眼睛有些濕潤:“老段,上級幾次來命令,讓執行你們,不執行不行了……”
段士增昂著頭:“上級黨就不調查一下,他們說俺們家蓋起了小洋樓,他們就不興去看看?俺娘還在家住著,那炕上的席子都是半邊的,被子爛的提不起來。”
孟慶山低了低頭:“老段,別說了!你們去了……家里的事……我們照顧。”說完,向警衛連長揮揮手。
楊萬林在邊上平靜地說:“(高蠡)暴動失敗,沒死在國民黨手里,現在反動地主竊取了司法領導權,只好做了光榮的犧牲吧。”
段士增被押解著向外走去,仰天長嘆:“這共產黨真是大白天見了鬼了,放著敵人不殺,殺自己人!”
在冀中“肅托”過程中,河北游擊軍的一些干部、戰士被殺害,如河北游擊軍政治部主任侯平,第8路軍總指揮劉可忠,第5路軍副總指揮張靜明。人民自衛軍的一些干部、戰士也難幸免。人民自衛軍政治部主任李曉初也被定為“托派”,押解到晉察冀軍區處決。他這個“托派”又涉及到200多人。同時被殺害的還有冀中軍區供給部長熊大正等人,“肅托”搞得人人自危。
二、“肅托”遭到抵制,賀龍喝令“急剎車”
冀中的“肅托”,還是受到了很多正直干部的抵制。1938年8月初,原晉察冀軍區第3分區政委王平到冀中軍區當政委,當天晚上,政治部的同志送來一批罪犯名單,說是明天要處決一批人,請他來簽字。王平看了看,一共28個,據說都是“托派”漢奸。王平說:“我剛來,還不了解情況,怎么能隨便批準處決人呢?”
政治部的同志說,說好明天要處決的,布告都貼出去了。
王平說:“那明天就暫不殺。”
晚上,王平決定提審犯人,沒想到,第一個竟然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問了被抓的原因,才知道是因為小偷小摸。后來又審查了“犯人”,沒有一個和“托派”“漢奸”對上號的。最后,這28人全免除了死刑。
1938年11月起,敵人出動大量兵力向冀中圍攻,冀中部隊的整編還沒有結束,戰士們普遍缺乏作戰經驗,又受著“肅托”的嚴重干擾,形勢就顯得嚴重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中央軍委命令第120師沖破幾道封鎖線進入冀中,幫助鞏固根據地。為統一領導冀中的斗爭,黨中央和北方分局決定,由第120師、冀中區黨委、冀中軍區的領導同志賀龍、呂正操、孟慶山等組成軍政委員會,賀龍任書記。賀龍實際上就成了冀中的“一把手。”
1939年1月,第120師主力5000余人從晉西和大青山分兩路來到冀中。第120師是以紅2方面軍和陜北紅軍為基礎改編的,紅軍老戰士占了很大比例,戰斗力非常強,師首長賀龍、周士第、關向應、甘泗淇都是我軍著名戰將。
1月25日,冀中軍區領導呂正操、孟慶山等人在河間縣惠伯口村迎來了第120師領導機關。呂正操、孟慶山敬禮后與賀龍握手,賀龍用力握住他們的手,風趣地說:你們冀中搞得不錯啊,冀中的人口比陜甘寧還多兩倍呢!
孟慶山高興地說:非常歡迎你來冀中啊!他說的是心里話。在延安時,他就認識了賀龍,知道賀龍對黨忠誠、為人耿直,在中央領導層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賀龍來冀中,會使冀中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因為都是紅軍干部,孟慶山幾次與賀龍談話,如實地匯報了冀中的問題,包括“肅托”問題。賀龍聽著、聽著,眉頭皺起來。
原是東北軍團長的冀中軍區司令員呂正操見到賀龍,賀龍誠摯地和他談了話。呂正操心里也踏實了許多。第120師臨來前,晉察冀軍區曾給冀中軍區政委王平發電報,(王平有一部電臺直接與晉察冀軍區聯系,一些重要機密問題都通過這部電臺收發。)爾后,晉察冀軍區又發報給冀中軍區。呂正操在司令部也收到電報,他對第120師來冀中發生了一點錯覺,凌晨兩三點鐘來找王平,開門見山地說:“我有個建議,賀龍師長來了,讓他當冀中軍區司令員。我是東北人,可以帶支小部隊去冀東,打回老家去。”經王平解釋,才消除了誤會。
冀中“肅托”問題,引起了賀龍極大關注,對于肅反擴大化,賀龍是深惡痛絕的,抗日戰爭前,他和戰友們創建的湘鄂西蘇區,就因為肅反,從創始人到營、團干部,幾乎被全部殺光。好端端的根據地被斷送,紅軍隊伍被迫揮淚遠走他鄉,成為天涯孤旅。
到冀中后,有一天,賀龍在黨政干部的陪同下到一個村子,遠遠看見一群人被押著向村外走去。押解犯人的干部看見遠處來了首長,趕緊催著犯人走。
犯人們也看出遠處來的是首長,不知誰大聲喊起來:“冤枉啊!我們冤枉……”
身披呢子軍大衣、威風凜凜的賀龍聽到了喊聲,手中的拐棍揚了一下:“你們站住!”
押解干部不得已,命令犯人隊伍站住。
賀龍走過去,問道:“這是干什么?”
押解干部趕忙走過來,笑著解釋:“首長,這些是‘托派’,押出去處決。”
幾個犯人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冤枉,我們不是‘托派’,都是革命同志……”
賀龍問一個犯人:“你干什么了?”
“我給紅軍干部提意見,說他們從劇社里找媳婦,是‘拉女配’……”
賀龍皺皺眉頭,用拐棍指指另一個犯人:“你?……”
那個犯人顯然是個知識分子:“我給戰士們講果戈里的《欽差大臣》,他們說我是攻擊黨,就定我個‘托派’……”
賀龍拿拐棍往地上狠狠一戳:“胡鬧!肅反擴大化怎么又搞到冀中來了?馬上給我停止。”
在冀中軍政委員會的一次重要會議上,賀龍再次提出,立即停止“肅托”,全力對付日軍的“圍攻”。他用這個借口,策略地停止“肅托”。
他的建議,立即得到了大多數人的同意。很快,監督“肅托”的工作組灰溜溜地撤走了,為“肅托”成立的臨時機構撤銷了,冀中的“肅托”在賀龍的干預下來了個“急剎車”,這個“急剎車”挽救了許許多多革命同志的性命。
三、還歷史以本來面目
建國后,段士增的兒子拿著請求為父親冤案平反的材料,找到河北軍區副司令員孟慶山,請孟慶山為冤案作證明。孟慶山熱情地接待了他,并將他留下的材料轉到有關部門。
上個世紀50年代后期,孟慶山曾想為這些冤案昭雪,他流著淚為楊萬林的兒子寫了證明材料,承認了自己應承擔的責任。1959年,他去北京看望已經擔任中央部長的黃敬,見到了到北京上訪的楊萬林的兒子。黃敬把楊萬林的兒子送出門,回來后對孟慶山夫婦說:段士增、楊萬林應該平反,這是一個冤案。
建國后,賀龍擔任國家體委主任,孟慶山是河北省軍區第一副司令員,還擔任河北省體委副主任兼國防體委副主任,因工作關系,他多次與賀龍元帥接觸,賀龍也十分珍視他與孟慶山在冀中時期結下的戰斗友情。孟慶山去北京看望賀龍元帥時,兩人促膝長談,元帥深情地談到,第120師在冀中轉戰半年多,擴軍5000多人,冀中人民和冀中軍區給予第120師很大幫助。孟慶山則談到,120師平息叛亂的獨立第二支隊,齊會戰斗重創日軍“掃蕩”隊伍,穩定了冀中形勢。談著談著,孟慶山談到冀中“肅托”問題,元帥默默無語,屋里一陣寂靜。要解決歷史上的這些重大問題,是賀龍元帥力所不能及的。
黨中央也在反思,歷史上的很多事情,終于用血的教訓弄明白了。1979年9月,在共產黨的十一屆四中全會上,明確提出結束政治運動,把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并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撥亂反正。事實證明,政治運動發動容易,把握難。時常一搞就過火,經常會傷害好人,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
在上世紀80年代初,段士增兒子的一份要求為父親平反的材料,輾轉到了我手里,我也曾經為他們上轉材料,并給他們出主意。
冀中在“肅托”中被殺害的共產黨員,到1983年后,都陸續平反,有的還建起了紀念碑。如段士增、楊萬林等冤案平反后,河北省高陽縣為他們立碑,以志紀念。
(責任編輯 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