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6月,中共七大閉幕,由44人組成的新的中央委員會中,只有關向應和林楓兩人為東北籍中央委員。關向應是大連金縣人,林楓的家鄉則遠在位于黑龍江省腹地的望奎縣。林楓的當選,在頗具代表性和特殊性的表象背后,也體現了他作為一個來自并不得風氣之先的邊遠地區的共產黨員,在近二十年革命生涯中對黨的事業所做出的突出貢獻。建國后,林楓曾任東北局第一副書記和東北人民政府第一副主席、中共中央副秘書長、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中央高級黨校校長等職。今年正值建黨八十五周年,也逢林楓同志誕辰一百周年。“七一”前夕的一個下午,林楓之子、中共吉林省委副書記林炎志在北京吉林大廈向筆者追溯了父親一生中的若干片段,從中可見這位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杰出的政治智慧、堅定的理想信念和高尚的道德情操。
領導“一二·九”運動
林楓于1927年3月經范文瀾介紹在天津加入中國共產黨。八年后,“一二·九”運動爆發,他被中共河北省委任命為北平市委書記,直接領導了這場聲勢浩大的學生運動。
林炎志告訴筆者,母親郭明秋(中共黨員)當時是北平學聯主席,經常沖在前陣,父親則作為市委書記,運籌帷幄,此前兩人并不認識。盡管在“一二·九”示威游行的行列中,不乏中共黨員,“學聯”中也建立了黨的組織,但當時中共河北省委、北平市委的領導層對這場運動的態度并不一致,模棱兩可者有之,不贊同甚而反對者也有之。林炎志說,父親的態度很鮮明,積極支持“一二·九”運動,明確提出黨應當成為這場運動的領導者。作為市委書記,他通過與“學聯”領導核心成員彭濤、黃敬、姚依林、郭明秋的直接聯系,及時把握運動方向,使這場運動產生了具有全國意義的深遠的歷史影響。當時的“學聯”黨團書記姚依林后來回憶說:
從1935年12月中旬起,到1936年3月中下旬,我在林楓同志直接領導下工作。我們的聯系是密切的,每星期至少見一次面,有時見兩次面。我把工作中了解的情況和遇見的問題詳細向他匯報,每一次他都充分地聽取我的反映,征求我的意見,然后將他的意見提出來同我討論,取得一致。
1935年12月下旬,林楓代表北平市委和黃敬、彭濤等人商定,成立南下擴大宣傳團,組織學生到農村去“喚起民眾”、向群眾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這個宣傳團于1936年元旦過后成行,雖然前后不過十來天,只到了保定周邊的幾個地方,但意義卻非同尋常。林炎志說,當年在北平念書的大中學生,多非勞動家庭出身,平時很少接觸工農群眾,更缺乏對底層生活狀況的切身體驗。母親郭明秋曾回憶說,不少女學生是穿著旗袍和高跟鞋下鄉的,起初叫苦連天,但艱苦的鄉村生活最終教育了他們,觸及了他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一位參加宣傳團的同學寫信給上海《大眾生活》主編鄒韜奮說:“十二天的農村生活,精神上的熱火壓滅了一切凍和餓的進攻,我們得到了不少的經驗和教訓,我們增加了不少的知識,這知識是我們在教室里和書本上所永遠找不到的。回來的人都說:‘我們十二天的收獲,比讀一年的書強的多。’”這實際上意味著,林楓和北平市委領導北平學聯,把“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引向一條知識分子和工農群眾相結合的道路。后來,劉少奇也曾指出:“‘一二·九’運動中的革命學生所走過的這種道路,是一個模范。一二·九時代的革命青年學生(特別是北平學生),已經指出了一條道路——到鄉村去,到革命的武裝部隊中去和人民特別是農民結合起來……這是一切革命青年學生在民族危險中爭取民族解放的正確道路。”
“一二·九”運動爆發不久,林楓就向北平市委提出,北平學聯擁有兩萬多學生,不組織一個核心力量,群眾運動是不能持久的。1936年1月下旬,南下宣傳團全部返回北平后,林楓又與姚依林、黃敬在騎河樓清華大學學生會舉行會議,決定將南下歸來的大批積極分子進一步組織起來,成立一個抗日的、先進的、具有廣泛群眾性的青年組織,取名清華民先隊,林楓指定黃敬為黨團書記,黃敬推薦李昌為民先隊長。隨后,又成立了范圍更廣的“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即著名的“民先隊”組織。
1936年1月底,各大中學臨近開學。林楓從革命的長遠利益考慮,適時地提出學生不應當無限期地罷課,而應當有條件地復課,學生運動的骨干也要回校學習,參加考試。當時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學聯”黨團書記姚依林曾問林楓:我的學籍還要不要,是不是回去參加考試?林楓回答說:你還是回去考一下,保留一個學籍也好。北平學聯根據林楓的意見,開會決定復課,并于2月7日發表了《為本市各大中小學生復課宣言》。就在這個當口,國民黨當局加緊了對學生運動的鎮壓和迫害,逮捕了大批愛國學生。林楓根據形勢的變化,立即向中共河北省委提出建議,將已經引起當局注意的學運骨干轉移到天津等地工作,以免遭受國民黨當局的迫害。河北省委接受了林楓的建議,從北平抽調一批干部轉移到天津等地工作。
1936年3月,林楓調任中共天津市委書記,5月出任北方局書記劉少奇的秘書,這年夏天,他與郭明秋結為伴侶。他在北平盡管只工作了短短的三個來月,但作為市委書記,他直接參與領導的“一二·九”運動,其意義之長遠,已經超過了三年、三十年……大批進步學生通過“一二·九”運動,逐漸成長起來,最終投身革命事業。談到這里,林炎志引了毛澤東幾年后在《一二·九運動的偉大意義》的講演中的一段話:“‘一二·九’運動是動員全民族抗戰的運動,它準備了抗戰的思想,準備了抗戰的人心,準備了抗戰的干部。”林炎志認為,其中的“干部準備”就黨迫在眉睫的事業而言,是最“實惠”的。他舉例說,抗戰爆發后,國民黨軍隊一退再退,有時一下讓出幾十個縣,不斷形成權力真空地區。為充實敵后工作,中共面臨著大量德才兼備干部的需求。而通過“一二·九”運動走上革命之路的大批知識青年中,有數萬名干部被輸送到敵后,成為黨建立根據地的寶貴財富,這對于中共領導的抗戰而言,實可謂一種“久旱逢甘雨”的政治局面。新中國成立后,“一二·九”運動造就的一批干部在各個崗位上所取得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
林炎志曾長期從事學生和青年團工作,作為“一二·九”運動參加者的后人,他對這場運動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完整的“一二·九”抗日救亡民主運動,應當是從1935年5月至1937年7月,經歷了醞釀準備、爆發游行和深入發展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以黃河賑濟會為代表的發動、醞釀、準備時期;第二階段是“一二·九”和“一二·一六”兩次上街游行;第三階段是全國學生青年走向工農群眾,走向共產黨,走向根據地的時期,前后達兩三年。“一二·九”運動最生動的高潮雖然在第二階段,但其歷史作用的關鍵在第三階段,在第三階段之后的與工農相結合,與八路軍新四軍相結合,與敵后抗日根據地相結合。在這三個階段中,中國共產黨始終是這個抗日救亡民主運動的核心,是“一二·九”運動的發動者、組織者和領導者。林炎志就近幾年社會上針對“一二·九”運動的某些看法談到,“一二·九”之前,由于中共地下黨被幾次破壞,一直處于高度隱蔽的秘密工作狀態。黨的領導者不可能公開活動。這是許多當事者及后人,不清楚黨組織對“一二·九”運動的運籌情況,不太清楚黨的領導人和黨員作用的重要原因。甚至形成了一些輿論,認為“一二·九”運動完全是自發的,沒有黨的領導。林炎志說,“一二·九”運動當然有自發性。所有群眾運動,都有自發性。沒有自發性,哪里有群眾性。但是中國近現代的所有群眾運動能否在歷史上站得住腳,都與共產黨的領導相關。有人說,查不著中央的電報、指示。這更是反映了這種認識的誤區。中國共產黨由于承擔的歷史使命非常艱巨,所面對的環境又是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空前復雜的環境。所有這些都造成黨發揮領導作用的形式是人類政黨史上空前多樣,空前生動的。黨的領導形式今后必然還會發展,還會呈現出豐富多彩的形式。但黨的領導已經與中國歷史必由之路相結合,已經成為客觀之必然,尤其是青年運動之必然。
決斷“晉西事變”
七七事變后,1937年10月,林楓任山西省委書記兼北方局組織部長。1938年5月,中共山西省委改稱晉西南區黨委,林楓任區黨委書記,駐扎石樓縣圪堵坪。11月,八路軍115師補充團與晉西南游擊部隊合編為115師獨立第一支隊,林楓兼政治委員,陳士榘為支隊長,在晉西堅持抗戰。
不久,閻錫山開始在山西制造摩擦,預謀挑起針對中共的武裝沖突。1939年4月,閻錫山召開了秋林會議,提出反動方針:取消新軍中的中共組織和政委制,“困死八路軍、餓死八路軍”。并對其骨干說:“天要下雨了(全國性的反共高潮),要快準備雨傘。”晉西南地區成為他們進攻的首要目標,形勢不斷惡化。1939年9月,中央電召林楓前往延安匯報山西的政治形勢。林楓日夜兼程,趕到延安后,與毛澤東交談了兩次,林楓問毛澤東:“如果閻錫山打起來怎么辦?”毛澤東說:“你們沒有手嗎?他打你,你就打他嘛!”后由林楓、王若飛起草,經毛澤東修改,在《解放》雜志發表了山西省委關于堅持山西抗戰克服目前危險傾向宣言。公開提出“堅持山西抗戰——反對妥協投降;堅持山西團結——反對內戰分裂;力求山西進步,反對向后倒退”的主張。11月上旬,林楓從延安回到晉西南區黨委駐地時,形勢已相當緊張。林楓在區黨委召開干部會,傳達了中共中央的指示,深入討論了反對頑固派斗爭的方針。晉西南區黨委根據中央指示,決定從此采取不再讓步,必要時不惜武裝自衛的方針。
1939年12月,閻錫山首先向晉西地區大舉進攻共產黨領導的新軍決死隊第二縱隊,悍然發動了晉西事變,并提出“掃蕩晉西南,掌握晉西北,摩擦晉東南”的口號,來勢洶洶,根據地局勢更為吃緊。12月6日,在林楓主持下,晉西南區黨委召開緊急會議,判定被動勢必吃虧,果斷決定要主動地武裝自衛,“眼明手快,先下手為強”。同時決定在晉西南區黨委統一領導下成立“晉西南抗日擁閻討逆總指揮部”。12月9日,我軍開始行動。在總指揮部的統一號令下,部隊一部分就地作戰,主力部隊分兩路出擊。據時任區黨委宣傳部長的張稼夫回憶:“林楓同志實際上成為我方自衛還擊戰中的總政委,他帶了一部電臺和中央軍委取得密切聯系……一直堅持在戰斗的第一線。”在和數倍于己的敵人激戰20天、我軍取得多次戰役的勝利之后,為最大限度地保存實力,由林楓率領部隊和黨委機關干部轉移到晉西北,與那里的新軍、八路軍會合。
晉西事變發生后,國民黨方面一再誣蔑共產黨破壞統一戰線,黨內也有人提出這個問題。林炎志告訴筆者,毛澤東事后也曾問父親:誰打的第一槍?父親直言:是我打的第一槍。不打第一槍,就沒有機會打第二槍了。毛澤東后來在中共七大上還重提此事,并當眾表揚了林楓。林楓長期在白區做地下工作,但在不利的軍事環境下,仍能果斷決定主動出擊,避免了另一個皖南事變的發生,這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杰出政治家的決斷能力。
最后十年
林楓的最后十年(1967——1977)與“文革”幾乎同步。他和許多老一輩革命家一樣,受到慘無人道的殘酷迫害,他看到了“四人幫”的被粉碎,但沒能等到自己的冤案徹底平反,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文革”開始時,林楓任中央高級黨校校長。1966年8月,林楓出席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后回到中央黨校,“猛攻”他的大字報便撲面而來。康生親自操縱了對林楓的批判,他或召見中央黨校負責人及造反派頭頭,或派人到黨校活動,他發出了一道道針對林楓的“批判指令”:“要徹底揭發、批判林楓壓制民主、不準革命的嚴重錯誤。”“我完全支持同志們的革命熱情,要把林楓等人的問題搞深搞透。”“戴高帽子沒關系,輕得很。”“林楓的問題不光是黨校的問題,還有在東北反林總的問題。”“楊獻珍的黨校是楊家黨,林楓的黨校是林家鋪子。”康生還利用造反派盜用群眾名義寫的一個報告,親自向中央提議撤銷林楓的職務。
在這種局面下,林楓被戴上了“走資派”、“三反分子”、“特務”等一頂頂帽子。林炎志回憶說,即使落到這樣不公的境地,父親依然保持著一個革命者的氣節,在已被“監督”起來的1966年12月,他還寫信叮囑子女:“高級干部子弟在生活上搞特殊化,在政治上有優越感,這是害人的,這是我很久以來擔心的,你們要跳出這個害人的圈圈。”12月14日和18日,林楓兩次被押往北京工人體育場的批斗會場,和他一起被斗的分別是陸定一、張聞天、李維漢和彭真、劉仁、萬里等人。在有幾萬人參加的批斗大會上,林楓被逼迫低頭下跪,橫遭拳打腳踢,但他硬是不肯彎腰。18日的批斗會,林楓在坐“噴氣式”時不斷掙扎著直起腰,昂起頭,以至激怒了喪失理性的打手,他肋骨被打斷,左臂被打骨折,內臟被打出血。寒冬臘月,林楓的鞋被踢飛,夾衣被扯開,他就這樣袒露著胸膛被拖著“游場”,最終昏倒在批斗會場。事后提起此事,林楓說:“我可以站著,可以躺著,就是不能跪著!”
此后一年多,林楓被監禁在萬壽路羅道莊的一個兵營里,不時接受造反派的審訊。1968年3月,他被逮捕,送進了秦城監獄。不論是監禁還是下獄,林楓的氣節和人格始終不變,沒有在逼供的壓力下傷害過一個同志。一些和林楓“同案”受迫害的同志,在“文革”結束后曾對林楓的親屬說:“從專案組的審訊、問話中,我們就能知道林楓同志沒有說過一句不符合實際的話。”
九一三事件后,1972年8月4日上午,林楓的子女獲準到監獄探視離別六年的父親。當父親蹣跚走來時,林炎志姐弟幾人都驚呆了,父親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他們后來在《我們的爸爸》一文中描述了當時的場景:
他變得太多了!他體重掉了四十多斤,瘦得完全沒有了原來的樣子;他的腰和腿都直不起來了;他的眼睛灰蒙蒙的……他怎能不變呢?!四年中,他只見過不足二十四小時的陽光;一碗米能洗出一碗底沙子,他吃不飽;他染上了肺結核并出現肺空洞,還得給別的犯人倒屎倒尿;在那條一穿就是半年的黑棉褲上,留下一層白霜,他的糖尿病已經加重了……
他的模樣變了,可是他的精神沒有變。就在這一天,他極為激動地打著手勢說:“毛主席有一句話是‘人是要有點精神的’!這些年我就是靠這點精神過來的。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林樹樂。人家有‘八段錦’,我給自己編了‘三段錦’,每天堅持做。”爸爸是個含而不露的人,舉止素來沉穩老成。他如此激動,我們還從未見過。后來他告訴我們,那一天他回到牢房,一直坐在鋪板上,忘記了吃午飯,直至下午四五點鐘才被喊“醒”。
這次探監后的第二天,林家子女寫信給毛澤東和周恩來反映情況,請求對重病在身的父親進行搶救。8月11日毛澤東看到信的當天即親筆批示:“我意放他出來治病。林楓問題過去沒有弄清楚,有些證據不足,辦案人員似有一些逼供信。”這樣,林楓才得以出獄,從秦城監獄被直接送進阜外醫院,但仍不給作結論,不給恢復黨籍,生活上也無人過問。此后五年,林楓一直住在醫院,連家也沒回過。有一次去協和醫院做檢查,醫生特地請司機繞道天安門廣場,這是林楓生命最后的十一年中惟一的一次“出門”。
盡管身體已經壞到極點,身在醫院,黨籍的恢復也遙遙無期,但林楓沒有一天不在思考國家大事,沒有一天不在關注時局。1975年,他對已恢復工作前來看他的老同志說:“小平同志是要斗爭的,你們要支持他工作,他缺幫手啊!”1976年4月5日傍晚,從天安門廣場趕回醫院的子女向他講起廣場上發生的事情,剛聽了個開頭,他就自己掙扎著起來,一直用手臂支在雙膝上,直板板坐著聽完子女活靈活現的描述,可見他憂國之心之重。以后,時局更加復雜,“四人幫”猖獗一時,林楓再三叮囑子女:“條件惡劣起來,你們可以不說話,但是不能跟著說!”有位老同志去醫院看他時說:“外面都說中國又要出女皇帝了。”林楓斷然答道:“現在的中國,不會出女皇帝,沒那個條件!”
在阜外醫院許多有正義感的、善良的醫護人員及工人的盡心治療和護理下,林楓垂危的生命得以延長五年,但他到底沒能等來自己的徹底平反。1977年9月29日,林楓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信念與操守
林炎志特別提到了父親作為職業革命家終身不移的堅定信念。林楓1927年3月入黨不久,大革命就失敗了。各地黨組織或遭到破壞,或轉入地下。不少共產黨員因此脫黨,林楓也一度失去和組織的聯系。他雖身離組織,卻并沒有放棄自己的信念和理想,為尋找黨組織,他曾奔走于平、津、滬、漢等城市及河北、山西、江蘇、浙江等地,雖未能接上組織關系,但他從不氣餒,同時自覺地從事黨的活動。1930年,在北平大學工學院讀書的林楓通過賴若愚終于接上了黨的組織關系,并擔任中共北平大學工學院支部書記。多年后,他曾對妻子郭明秋說:“我在1927年入黨,入黨前就經歷了各種思想斗爭,所以,我走共產主義這條路,是有思想基礎的。”“文革”中林楓受到殘酷迫害時,曾幾次對子女感嘆道:“這個黨,我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呀!”即使失去黨籍,他的信念卻依然不改。家里的書被沒收了,沒有工資收入,他就叫女兒從生活費中擠出錢來買《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列寧選集》,并說:將來有了錢,還要買他們的全集。林楓是知識分子出身的共產黨員,一生喜愛讀書。晚年病情惡化后,他還對妻子郭明秋說:“我不能看書了,可是也要買呀,聞聞書香也是好的!咱們給孩子們沒有什么遺產,就是留下這些書。”
出獄后的林楓發生過心力衰竭,并患有白內障、神經炎引起手指麻木等多種疾病,寫字已相當吃力,可他仍抱病在《馬克思恩格斯書信集》的扉頁上一筆一畫地給子女寫了這樣一段話:
京京、星星,你們先讀這本書——馬克思恩格斯書信選集,將來還要看他們的全部書信集。至于炎炎,可以先看馬恩全集,也可以先看此書。我希望我們的青年都能讀馬恩的書信。這些書信很有趣地講了馬克思主義的大道理,不但生動易懂,而且可以了解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歷史。
林楓的人格魅力,不僅體現于他在半個世紀的革命生涯中,無論事業輝煌還是身處逆境,始終保持著堅定的信念,還體現在他的個人道德操守上。林楓是知識分子出身的共產黨人,抗戰以前,他長期在白區做地下工作和統戰工作,他以極強的親和力,把一大批上層民主人士團結在自己的周圍,為黨在白區的事業贏得了發展的機會。有這樣一個生動的事例,當時的北大教授張柏園,月入百余大洋,一次發工資時,林楓去向他要錢,先拿了幾塊,又回過頭來再拿幾塊,如是反復多次,直至自己手里的錢超過了張柏園手里的,張不得不說:“你還真能拿呀!”張柏園自然明白,林楓向他要錢,用途并非貼補或改善自己的生活,而是為了從事革命活動。在白區工作,環境自然相當險惡,隨時有被捕的可能。林楓長期從事地下工作,卻從未被捕過,并非他未遇險情,而是每到緊要關頭,總會有一些“有能量”的人物主動出來保護他,這些人也明知道林楓的真實身份。他是一個受到黨外人士普遍歡迎并能贏得他們敬重的共產黨人。
林炎志還談到,父親在黨內政治生活中,同樣以高標準的道德修養自律。他的能容人、“海量”、能忍辱負重、顧全大局,都是熟悉他的老同志所經常提到的。他與高崗、林彪、康生在工作中都發生過意見分歧,始終以既不喪失原則,又不破壞團結的態度來對待黨內斗爭。
高崗主持東北工作時,把時任東北人民政府副主席的林楓視為異己,用宗派的態度對其進行排斥,甚至在公開場合指桑罵槐地打擊他,致使林楓處境很困難,周圍一些同志對此也有朦朧的感覺,但林楓從來不說什么。直至幾年后中央揭開高崗的問題,大家才恍然大悟。一位隨林楓到北京參加中央解決高崗問題的會議的老同志回憶說,開會期間,中央發給林楓的文件,都注明本人親收,不準秘書代領。因而隨員始終也不清楚會議的主題,直到會議結束,乘火車返回沈陽時,林楓才告訴他:“高崗犯了錯誤。”當時任林楓秘書的李之璉曾回憶說:
東北解放初期,東北工作的各項重大方針都是根據黨中央的指示制定的,但是,如何貫徹執行中央的指示,是存在著分歧的。林楓同志是東北局的領導成員之一,對這些分歧是清楚的,但他從來不向下級人員透露。我作為他的秘書和組織部的一個負責干部,除了從中央和東北局來往的電報中了解一點情況外,林楓同志從來不透露只字。有時我看到一些不理解的情況,向他提出疑問,凡是涉及到領導人之間有不同意見的,他從來不作正面答復。希望他能有所解釋時,他只以“有爭論”三字簡單答復我。
林楓晚年身心受到極大摧殘,他始終默默忍受,對同志對家人,都沒有絲毫流露,以至后來當查證他是如何受迫害被打傷的情況時,誰也說不清楚。他在阜外醫院治療期間,許多人去看望,他也從不提及自己所受的種種折磨,沒有表現出任何個人的埋怨情緒。整個“文革”期間,他很清楚當時的是非混淆,黑白顛倒,但他寧愿以“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態度對待自己不公的境遇。他自信黨最終能夠明辨是非,戰勝邪惡,讓真理重放光輝。林楓被監禁期間,一個看守他的戰士對眼前的運動不理解,問他許多高級干部當年槍林彈雨、出生入死都闖過來了,這場運動中為什么一下子成了走資派?林楓很肯定地回答他:“這些到運動的后期,黨中央、毛主席會作出正確的結論的。恐怕還得再來一個《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后來的事實證明了他這句話的預見性。晚年尚未平反時,子女曾勸他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他則一再拒絕子女的勸說,堅持不寫回憶錄,并說:寫回憶錄難免自我吹噓。我的歷史中央都知道,事實是抹殺不了的。
顛倒了的歷史終歸又被顛倒回來。1979年7月23日,中共中央黨校校務委員會作出《關于林楓同志的復查結論》,對林楓同志的冤案“徹底平反”。中共中央批復同意。1984年7月14日,中共中央組織部又發出《關于林楓同志入黨時間問題的通知》,認定“林楓同志是1927年春加入中國共產黨”。(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