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同志久病之后離世遠行,幾個月來,他在報社的許多老部下、老同事都沉浸在濃重的哀傷中。他那忠厚正直的高風亮節、嚴謹勤懇的工作作風和上百萬字的文章,連同那冀中口音的言談笑語,都留在我們心頭。我尤其多次想起十年劫難中同他那段特殊的共同經歷。
大動亂的第二年,1967年8月,我正在“群眾監督下勞動”,每天打掃印刷廠辦公樓的衛生,隨時還要回部門接受批判。有一天下午接到通知,說即日起改到搬運組參加勞動。說來慚愧,我在報社工作十多年,竟不知道有這么一個部門。到報社后院找到搬運組報到時,當天的活已干完了,只有組長蘇春義和副組長馮澤東還沒有走。老馮問明我住在建國門外豫王墳宿舍,就問:“八點以前能趕到嗎?”我連忙點頭說“可以可以!”
第二天早晨,我七時半就趕到搬運組,師傅們大都已經上班,有的正在吃帶來的早點,有的正在換勞動服。我抬頭一望,靠里墻坐著比我早來幾個月的李莊。他已經換好衣服,正翻著剛出版的當天報紙。我悄悄坐到他身邊,他側頭一看是我,竟在此處相逢,有點意外,卻不便說什么,只是點頭致意。我輕聲問這搬運組是干什么的,他簡單回答是去西直門車站拉卷筒紙回來印報。正說著,老馮遞過來一套舊勞動服,我趕快換上,跟在李莊后邊,同全組師傅們一起去車隊,爬上大卡車,直奔西直門貨運站。
“—月風暴”引起的“奪權”惡潮,還在到處泛濫,神州大地從北到南從東到西,一片混亂。北京街頭滿城風雨,人心惶惶,今天不知明天會發生什么事。去西直門途中,我們兩個并肩坐在大卡車上。雖然都在報社,每天都到大樓來,但是動亂時日,卻也不常見面,只是前些天在造反派揪斗彭老總的大會上見過。說到那次荒唐的揪斗,那令人悲憤而又膽戰心驚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幾十年出生入死,為締造人民共和國和人民軍隊功勛卓著的開國元戎,竟被誣蔑為“反黨野心家”,真是從何說起!更叫人惶惑不解的是:彭老總同人民日報社沒有什么直接關系,不像前幾個月剛被拉來批斗的胡喬木,領導人民日報社多年,為什么竟然也會拉到報社來批斗?這樣一位名震中外的元帥,能隨意想揪就揪,說斗就斗嗎?那天五樓大禮堂里擠滿了人,氣氛激烈,人們實際上都想來看一看景仰已久的彭大將軍,未必會關心“批斗會”的內容。我們這類人照例充當陪斗角色,心里都有難以言宣的郁憤。我正站在李莊身旁,只見他臉色陰沉,緊咬嘴唇,呼吸有點急促。他抗日戰爭時在太行山,抗美援朝時期在朝鮮前線,都曾在這位叱咤風云的彭大將軍麾下,親聆訓誨,怎會想到今天竟低頭站在臺下充當陪斗!彭大將軍像一頭受傷的獅子,威武不屈,目光炯炯,只用簡單的言語回答迎面潑來的污水:“我沒有反黨,更沒有反對毛主席。工作中的錯誤,我已經向中央檢查過。”“有的事情,涉及黨內機密,我不能說!”然后就一言不發,用沉默蔑視接連拋來的誣陷和污辱,直到終場。卡車上提起此事,李莊仍然心潮起伏,激憤難平,仿佛又回到那天會場上。
在搬運組每天來回四次推大紙,有時還去廣安門外馬連道紙庫儲存,風吹日曬,勞動量夠重的,但對我們來說有個好處,可以感受一點瞬息萬變的“文革”形勢,大卡車從西直門內大街、地安門北大街或是西單北大街、廣安門大街等街道疾馳而過,兩旁到處都有五顏六色、新奇古怪的大標語,李莊和我就邊看邊竊竊私語,小聲議論。
“堅決擁護中央文革×月×日文件!”這類“文件”,我們這類人照例是看不到也聽不到的,但從標語上多少能猜到些大致內容,肯定又是大大地鼓動某些造反派們采取新的革命行動了。
“××同志×月×日講話,大長無產階級志氣,大滅資產階級威風!”——這種講話,自然也是聽不到的,但也可以猜測到一二。后半句含意搞不清楚,“資產階級”指的是誰?社會上的資產階級?不像。那個“××同志”對他們是沒有興趣的。也未必指我們這些頂著“走資派”帽子的人,我們本無什么“威風”,如果有,也早被滅得干干凈凈,何用等到今天!李莊微笑說,看來那大標語上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方正在千方百計地搏斗,要拼個你死我活。
有一天,車過廠橋附近大街,忽然看到一條新的大標語:“打倒大軍閥朱德!” 這一條使我們兩人萬分震驚。沉思好久,那年月,“打倒”誰都不會叫人意外,但是污水竟然潑到全國軍民敬仰的總司令頭上,卻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想來未必會怎么樣,然而這年月,誰又能擔保不會怎么樣呢?彭老總不是也竟然被拉到報社來批斗嗎?要是沒有人授意、暗示、慫恿,誰有那么大膽量敢貼出這樣的標語!我低聲問李莊:“這是怎么回事?”他冷靜地搖搖頭:“不奇怪。1959年廬山會議以后,中央軍委擴大會上,林彪不是就破口大罵朱老總是野心家嗎?”我又問:“你說發生這樣的事,他老人家究竟知道不知道?”他沒有回答,盯住我望了幾秒鐘,嘆口氣:“誰知道!”出于為老帥的安全懸心,我們都陷入沉默和悲涼中,直到卡車駛到西直門貨運站月臺邊,再也沒有開口。
又有一天在車上,李莊指著滿墻大字報,忽發奇問:“我納悶,他們哪來那么多白報紙?”
“文具店買的唄。”我隨口回答。
“你老兄真是!”他笑笑:“文具店能買到這么多大張白報紙,經得住天天刷、到處刷?又不是咱報社。”
我們邊看大街兩旁接連不斷的大字報、大標語,邊議論,這種大張白報紙,都是由造紙廠按國家調撥計劃直接發到報館、出版社、印刷廠的,文具店根本買不到那么多。這些由吉林、牡丹江、廣州、南平造紙廠工人們日夜奮戰生產出來,又由鐵路工人千里迢迢裝運到北京,又由搬運工人頂風冒雪運回來的雪白的大張報紙刷到墻上,壽命大約不會超過三天,就會被后來者遮蓋,或者風吹雨打,零落成塵。說到最后,李莊長嘆一聲:“純屬紙張浪費,大約也是革命的需要。要不,怎么體現大好形勢呢?”
這樣的私語只能在大卡車上,悄悄地進行。從西直門拉大紙回報社,一般情況是上午兩趟下午一趟,七八輛卡車搬運,我們在貨站月臺上依次往卡車上推大紙,每個卷筒紙大約五六百公斤,推了四個,搭上跳板,再往上面推三個,每輛卡車裝七個卷筒紙,就拉回報社,另有一撥人在報社后院里負責從卡車上卸紙,推進輪印車間。我們在西直門裝完最后一輛,大約休息半小時左右,就能遠遠看到第一輛空車又駛進貨站,于是再裝第二輪。然后,三三兩兩分別跳上車回報社吃午飯。飯后再去裝一趟。如果到貨集中,隔十天半月就運到廣安門外馬連道紙庫存放。回來路上,李莊和我總是跳上同一輛車,席地坐在卷筒紙邊,就是兩人隨意聊天的時候了。我從1952年底由上海調來北京,分配在文藝部,李莊作為總編室主任,長期值夜班,有幾年還被派去莫斯科當蘇聯出的《蘇中友好》雜志顧問。十多年里,我們除了編前會之外,單獨接觸并不多,更不用說從容聊天了。搬運組一年推大紙,讓我們有傾心交談的機會,很是難得。我們又都喜愛古典詩詞,觸景生情,自然而然會背點詩詞名句,借題發揮。有一回突然下起霏霏細雨,我們就即興想起有關風雨的詩詞,李莊先背誦兩句《詩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我接著念“滿城風雨近重陽”,他又念辛棄疾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我就念秋瑾的“秋風秋雨愁煞人”……一路上輪流吟誦,顧不上衣衫淋濕,直到卡車駛進報社后門,跳下車回到搬運組那間大屋,意猶未盡,似乎滿腔郁悶、惶惑和憤懣也能稍稍得到些慰藉。
搬運組大多是中年老師傅,收入菲薄,生活艱苦,但是和睦相處,互相關心,對我們兩個頂著“走資派”帽子來勞動的人也不另眼看待,仍以“老李”、“老田”相稱,毫無隔閡。如遇下大雨,報社當天印報的大紙還夠用,就不去西直門,集中讀報;師傅們有弄不清的名詞,都向老李請教,他都詳盡地解答。幾個河北來的青年臨時工愛請老李講戰爭故事,他更樂于有求必應,回憶自己的經歷,講太行山的反“掃蕩”必定講到朱老總,講朝鮮戰爭反擊美國侵略軍也必定講到彭老總。有一次他因病臥床幾天,我陪老蘇老馮下班后去煤渣胡同宿舍探望,勸他安心休養,不要著急,李莊熱情地招待他們喝茶抽煙。在這樣和諧寬松的小環境里,我們兩人享受了相對的心情舒暢,滿城風雨中飄動著幾縷溫馨。每天拉完大紙,沖了澡,便隨意在街頭買幾份紅衛兵小報回家,不管大樓里貼滿打派仗的大字報,鬧得不亦樂乎。直到第二年夏天先后離開,李莊被調到別處,我被關進“牛棚”。
國慶前三天,搬運組有一件大事:為張兆存辦喜事。老蘇前兩天就通知大家,那天拉兩趟大紙到馬連道。吃完各自帶來的午飯,就借紙庫一間空屋,擺了點糖塊,用紅紙剪了雙喜貼在墻上,就算禮堂了。李莊和我自然也應邀參加婚禮。事先我們商量,是不是要送一份賀禮表示一點心意,但是目前“非常時期”,而我們兩人是“群眾監督勞動”來搬運組的,不能忘掉身份。老李說:“還是不送為好,人到了,當面表示祝賀,就盡心了,兆存不會計較的。” 婚禮原定兩點鐘開始,過了半個多小時還未舉行,正在著急,看到一輛小轎車開進紙庫大門,車門開處,下來的竟是“文革”跟陳伯達到報社奪權當了代總編輯的唐某,由兩個“造反派”陪著。李莊和我都有點意外,不知是哪一位施展什么神通,竟能將當時報社的第一把手搬來。唐君一到,簡單的婚禮立即開始。師傅們有的圍坐在屋內長桌邊,有的站在門外看。我和李莊在這種場合當然自覺靠邊,站在門外,不能同革命群眾平起平坐。唐君大約算是主婚人吧,講了幾句祝賀的話,給兩位新人各佩一枚像章作為賀禮。然后,兆存的一位表哥作為家長致答詞。這位表哥原先也是報社職工,前幾年調出去支援兄弟單位,剛才他到場時同李莊和我都親熱地打招呼,可能并不清楚我們兩個現在是被勒令到搬運組勞動來的。他開口就說:“今天兆存結婚,承蒙報社領導唐××同志、李莊同志、田××同志親臨參加,我代表家屬非常感謝……”
我一聽心中不禁一怔,怎么能將李莊和我同唐××并稱為“報社領導”!李莊也在皺眉頭。再偷望一望屋里,那個代總編輯果然板起臉,一副不悅之色。表哥的答詞剛完,他就站起身說還有工作要先回報社,轉身出屋,跨上汽車,一溜煙走了。大家繼續說笑打鬧一番才散。事后聽說,唐君非常生氣,在一次什么會上批評:“有些革命同志警惕性不高,竟然讓我同走資派一起參加一個婚禮。”李莊和我私下議論,幸虧發生在報社里不被注意的搬運組,又是在馬連道紙庫,若是在王府井大樓里,肯定又會認為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如果再有好事者寫份小報告送上去,到了張春橋、姚文元之流手里,說不定又會玩出什么花樣。
前些天,在報社大院遇到已退休的兆存,提到他的在馬連道紙庫的婚禮,都感到日子真快,一眨眼竟快三十年了。他已經退休,兒子也已在報社工廠上班了。我們說到春天去世的李莊,又說到搬運組這些年先后去世的老梁、老程、老劉、老蘇,回首在王府井報社后院和西直門貨運站的日子,都不禁感慨好久。今年夏天北京多陣雨,此刻又是連天陰霾、滿城風雨的時分,雷聲隱隱,急雨敲窗,那年從西直門回報社在大卡車上背詩的情景,依稀又到跟前。想起前人“最難風雨故人來”詩句,凝神窗外,不知李莊的英靈風雨中正在何方安息?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