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1979年起我接連不斷呼喚政治體制改革
1946年我畢業于福州英華中學后,考進北京大學,積極參加學生民主運動和地下黨領導的民主青年同盟的活動。1948年1月越過國民黨政府的封鎖線,奔向解放區。本想投身火熱的革命斗爭,沒有料到,我竟被送到晉冀魯豫邊區的北方大學文教學院學習;8月間北方大學與晉察冀邊區的華北聯合大學合并為華北大學,我又被吸收為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研究生,在著名學者何干之教授指導下攻讀馬列主義基本原著。1949年3月我隨華北大學的隊伍從河北正定縣遷進剛解放的北平城,提前結束了研究生學習生活,擔任學習助理員,開始從事馬列主義政治理論教育工作。也在這一年年底,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50年3月,中央人民政府以華北大學為基礎,創辦新中國第一所新型的文科綜合性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從此我就一直在這里執教馬列主義政治理論課,從教員、講師、副教授到教授,主要是教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和馬列主義經典著作選讀。從50年代到70年代,我也深受“左”的路線、個人崇拜(即個人迷信)和個人集權制的毒害。1978年底我們黨端正指導思想和基本路線之后,痛定思痛,我深感我們黨在二十多年之中長期犯“左”的錯誤難以糾正,根子在于我國的政治體制有嚴重弊病。
1979年,我提交中國人民大學紀念“五四”運動60周年全校科學討論會的論文,題為《反對個人迷信是國際共運史的優良傳統》。文中指出:“個人迷信的意識形態是和個人專制的政治制度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個人迷信的意識形態是個人專制的理論根據和思想基礎。反之,個人專制的政治制度又是個人迷信的政治基礎。”“社會主義民主是根除個人迷信的消毒劑。如果缺乏充分的民主,就會導致個人集權過多。”“只有建立完善的社會主義民主制度,才能從制度上保證鞏固我們無產階級的紅色江山,防止把社會主義制度蛻變為社會法西斯主義或封建社會主義。”在撥亂反正、改革開放之初我寫的這一篇論文,發表于《世界歷史》(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主辦)1979年第4期,全文收入《新華月報》(文摘版)1979年第10期。全文主題雖然是論述反對個人迷信問題,但是已經點明要“建立完善的社會主義民主制度”,反對“個人專制的政治制度”,要“健全黨內民主生活,恢復和發揮黨的民主集中制和群眾路線的優良傳統”。即是說,我在1979年5月開始提出我國的政治制度改革問題。
到1980年,我進而探究我國政治制度的主要弊端,并且提出具體改革方案。這一年10月6日我應《光明日報》編輯部邀請,在首都理論工作者座談會上發表題為《重新總結歷史經驗,大力推進政治改革》的講話,摘登于該報10月17日,收入《新華月報》(文摘版)第12期。同年10月7日我提交中國人民大學30周年校慶科學討論會的論文題為《社會主義國家政體問題研究》。文中指出:民主共和制政體理應是權力制約制、權力任期制和權力選舉制,蘇聯共產黨中央總書記斯大林帶頭實行的個人集權制、領袖終身制和指定接班制這“三制”背離民主共和制,必須進行改革,其核心是要妥善解決黨政關系問題,實行黨政分開;同時,我還對如何改進我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提出十點建議。該文后來分為《民主共和體制是什么樣》和《改進人民代表大會制度芻議》兩篇分別公開發表,現均已收入本書。在整個80年代,我曾經就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一系列理論和實際問題,依據馬克思列寧主義原理,總結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經驗,尤其是就如何發展共產黨黨內民主、人民民主和多黨合作的黨際民主等問題,發表過30多篇文稿,多次提出自己的新見解,接連不斷呼喚我國的政治體制改革。
1985年11月23日,我應邀到中南海中央辦公廳參加中央領導人布置的如何改進黨的建設問題座談會。我在會上提出按照馬列主義黨建理論,黨代表大會是黨的最高權力機關,黨中央委員會是黨代表大會的執行機關。而我黨黨章從1922年起歷來把黨代表大會及其中央委員會并列為黨的最高機關,這樣寫法是不合適的;與此相聯系,“全黨服從中央”的提法應該改為全黨服從黨代表大會。黨的地方組織和部門組織服從中央(如軍隊、工會、婦聯、青年團中的黨組織)。1986年11月26日,我又應邀到中央直屬機關招待所參加了中央另一位領導人布置的政治體制改革問題的座談會。我再次提出以上以及其他有關建議。先后都得到黨中央兩位領導人的肯定,他們都說以后修改黨章要考慮我的意見,采納我的建議。
1986一1987年,我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再次提出要加快政治體制改革問題。1987年10月中共第十三次代表大會決定把政治體制改革提上全黨的日程,并且要從實行黨政分開、進一步下放權力、改革政府工作機構等七個方面著手進行改革。當時全黨全國人民無不為此感到歡欣鼓舞。為了配合黨代表大會的重大決策,1988年7月成立了半官方的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研究會,由黨中央辦公廳副主任周杰同志任會長,黨中央顧問委員會副主任薄一波同志任名譽會長。杜潤生、錢其琛、尉健行等23個部長級高級干部擔任顧問。領導上曾派人找我談話,要我擔任副會長。我當即表示,副會長理應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所長擔任。可是中央領導人認為我發表的關于政治體制改革的具體方案既符合馬列主義原理又切合中國實際情況,所以還是挑選我作為學者的代表就任副會長。7月12日上午在人民大會堂召開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研究會成立大會,薄一波同志親自到會,并且作了重要講話。周杰會長在會上提出研究會有三項任務:介紹國內外各種有關資料,向中央和地方領導提出各種建議,進行理論研究與宣傳。研究會成立后幾次理事會都在中南海中央辦公廳召開,由周杰會長主持會議。我們組織出版了一套由鄧小平題寫書名的《政治體制研究叢書》,1989年初創辦了會刊《中國政治體制改革》(雙月刊),還舉辦過講習班,開展了與外國的交流。本來已決定1989年秋后由我擔任團長,組成一個代表團到日本考察訪問。可是這一年發生了政治風波之后,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研究會被迫停止活動,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事業也進入了步履維艱的階段。
二、1989年以來我持續不懈呼喚政治體制改革
作為一名勇于獨立思考、勤于深入鉆研的老教授、老學者,我認為政治體制改革是關系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能否取得全面成功的頭等重要大事。所以近十多年來我依然不減1979年以來愈益增長的銳氣,不畏“左”的勢力屢次對我進行種種打擊,在講壇上文壇上反復不停總結蘇聯東歐發生劇變的深層根源,持續不懈呼喚加快我國的政治體制改革。
1989——1992年東歐各國和蘇聯發生的劇變更使我深刻反思。不少人認為蘇聯東歐各國社會主義的失敗是由于這些國家黨的領導人推行右傾機會主義修正主義路線,轉去照搬西方三權分立、多黨平等競爭的政治體制而造成的。我以為這只是表層的觀察。實際上更深層的原因是這些國家幾乎普遍照搬蘇聯模式過度集權的政治體制,長期推行一黨專政制、以黨代政制、個人集權制、職務終身制、指定接班制、官僚特權制等等,缺少社會主義民主、自由、法治、人權,拒不進行體制內的改革,引起越來越多黨內外人民群眾的不滿,結果這種政治體制終于被人民群眾所拋棄。這些國家的黨政領導人大多是在黨內外、國內外多種壓力威逼之下,被迫轉去推行體制外的改革,照搬西方的三權分立制和多黨競爭制,結果執政的共產黨紛紛落馬,社會制度發生劇變。物極必反,這是事物發展的常理。實踐證明,長期的“左”勢必助長后期的右,右是對“左”的懲罰和反動。也有個別黨一“左”到底,頑固堅持一黨專政制、個人集權制和嚴密的思想控制等等,拒不聽取群眾正確意見,結果失敗得更加悲慘。如羅馬尼亞共產黨中央總書記兼共和國總統、國防委員會主席、武裝部隊總司令和愛國衛隊總司令尼·齊奧塞斯庫,在1989年12月底當人民群眾上街奮起表達自己的意愿時,他竟下令愛國衛隊(即武警部隊)開槍鎮壓群眾,引起部隊嘩變,齊奧塞斯庫夫婦當即被特別軍事法庭判處死刑,立刻處決。羅共覆滅之后,羅馬尼亞最終也轉向西方那種三權分立、多黨競爭的政治體制。蘇聯東歐劇變的經驗教訓主要是:執政的共產黨如果不能自覺地進行體制內的政治改革,不論先“左”后右或者一“左”到底,結果都必然是轉向進行體制外的政治體制改革。當代世界,民主潮流浩浩蕩蕩,來勢迅猛,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是鐵律。專制已無藏身余地,不是社會主義民主就是資本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民主理應優于資本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民主不容摻雜封建專制主義余毒,而要徹底清除蘇聯模式極權政治的這些毒素,飽吸中外古今各種政治文明精華,進而開創更高形態的民主。執政的共產黨如果不能消除專制、開創更高形態的社會主義民主,那么人民大眾最終只好被迫無奈去接受資本主義民主。固守專制、極權的蘇聯模式政治體制,終究是會被資本主義民主的巨浪沖垮的。
鄧小平理論在國內問題方面最重大的貢獻有兩條:一條是改革蘇聯模式權力過分集中的政治,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另一條是改革蘇聯模式的計劃經濟,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鄧小平深知:我們“原來的政治體制都是從蘇聯模式來的”,而且“同我國歷史上封建專制主義的影響有關”;這種政治體制的弊病是“權力過分集中”,“容易造成個人專斷”;因此必須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也搞不通”,“我們所有的改革最終能不能成功,還是決定于政治體制的改革”。鄧小平于1986年強調指出:“現在經濟體制改革每前進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體制改革的必要性。不改革政治體制,就不能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的目的,總的來講是要消除官僚主義,發展社會主義民主,調動人民和基層單位的積極性。要通過改革,處理好法治和人治的關系,黨和政府的關系。”“改革的內容,首先是黨政要分開,解決黨如何善于領導的問題。這是關鍵,要放在第一位。”我認為鄧小平這些至理名言至關重要,一定要作為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指針,不論遇到任何風浪險阻,遲早我們都要盡力付諸實踐。
1989年政治風波之后,我國經濟繼續得到發展,尤其是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和黨的十四大決定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后,我國經濟增長顯著加快。但是由于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體制改革未能同步進行,以致黨政官員的腐敗超過80年代中后期,出現一輪又一輪的加劇現象。當前腐敗正如有的專家所指出的,已呈現普遍化、團伙化、大額化、高層化、制度化的趨勢。黨政機關中機構臃腫、任人唯親、濫用權力、官員特權等惡習依舊嚴重。要根治腐敗等積弊,不能只靠治標,還必須治本,這就是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治,加快政治體制改革。因此,我在總結我國1949年以來政治發展歷史經驗的基礎上,從1989年至2005年又持續不懈就如何加快政治體制改革,發表了40多篇文稿,在社會上有較為廣泛的影響。
三、編纂本書的緣由、原則和目的
1999年底,我自編了一本名為《政治學與政治體制改革》的文集,約70多萬字,聯系好由團結出版社出版。出版社審稿后感到當時國內社會環境欠好,“左”的勢力又抬頭,還顧及大部頭的厚書市場不便營銷,所以要求我刪去有關政治體制改革的全部內容,只保留有關政治學方面的19萬字,先出一個精選本。由出版社取名《高放政治學論萃》,于2001年9月出版,印數3000冊,迅即脫銷。
到2002年,形勢大有好轉。我新編了三大本文集,當即由直屬新聞出版總署的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其中一本書名為《政治學與政治體制改革》,只印了1500冊。面市后很快就售完,很多讀者通過多種渠道向我反映要這本書。為了滿足讀者的要求,現在我從中精選28篇,另加上14篇(其中絕大部分都是近三年新寫的),合計42篇,重新編纂成《中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心聲》一書,由重慶出版社出版。
我之所以要編纂出版本書,是想把我近25年來陸續論述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文稿精選匯總于一冊,便于讀者傾聽一個老教授、老學者聲嘶力竭、長久呼喚、高聲吶喊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心聲。希望借此能夠喚起眾多領導干部、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和廣大青年、人民大眾,增進共識,共同奮起推進我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我時常想起宋朝詩人王令(1032—1059)在七絕《送春》中留下的千古絕句:“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古代傳說子規,即杜鵑鳥啼叫最苦時會啼血。清末詩人黃遵憲(1848—1905)在《贈梁任父同年》中還有肺腑之言:“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但愿我嘔心瀝血、憂思含淚呼喚政治體制改革的心聲會得到東風的回響。
(責任編輯 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