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關照下,我國繼2002年正式啟動“搶救和保護中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工程”之后,又于2004年加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作為一個歷史文化悠久、非物質文化遺產極其豐富的國家,保護好這些遺產是當今世界人類致力保護所有文化遺產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意義深遠、任務艱巨的一項文化事業建設浩大工程。因此,認真思考和討論與此相關的工作方法、工作步驟和理論問題,對這項“保護工程”在中國的啟動和深入開展,當會有所啟迪、幫助和發揮其積極推動作用。這里,筆者以一個參與者的身份,就自己熟悉的文化領域,聯系中國傳統音樂遺存狀況,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談談個人意見。
一、充分認識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先進性”內容
在以物質性音樂文物發現和歷史文獻記錄為依據的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久遠歷史傳承過程中,豐富地展現出中華民族音樂生活八千余年可知的一系列音樂歷史演進和深厚的非物質性“無形文化”存見事實:所謂遠古的“骨管之樂”,“六代之樂”;先秦的“鐘磐之樂”,“笙竽之樂”;漢魏的“絲竹之樂”,“鼓吹之樂”;隋唐的“箏琶之樂”,“十部之樂”;宋元以來的“弦索之樂”,“戲曲之樂”,“說唱之樂”,“詞曲小唱之樂”,“山歌俚曲之樂”,以及自古以來流傳至今的“古琴之樂”、“僧道之樂”……這些獨特的音樂形式與內容,無不是中華民族文化歷史文明的歷史見證和精神文化象征。雖然她們的原生形貌隨著歷史長河流淌、經無數衍變,至今大多已迷糊不清,但她們通過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方式和手段,將其優秀內容和形式,以基因、血脈的內涵方式,遺傳和再生到了當代各民族各種類型的傳統音樂類型之中,這不僅僅是中華民族所創與其物質財富并行且同等重要的非物質財富,同時也是世界人類所創與物質財富并行且同等重要的非物質財富,甚至還是影響物質財富不斷更新創造的具有主導性的潛在因素。
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過去,從一個文化類型側面顯示出中華民族文化的歷史先進性;她的血脈遺留和遺傳,蘊含著幾千年音樂文明的精華,亦為中華民族文化的當代先進性和未來先進性,奠定了不可缺失的“母源文化”基礎和再創造依據。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認為:中國傳統音樂中的代表類型和優秀精華,是一種主宰和影響中華民族現代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以及未來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的“文化魂魄”。那種認為祖先留給后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所謂當代“先進文化”已格格不入,已成為一種歷史“負擔”和“包袱”,可以漠視其存在的觀點和作為,實質上是對“中華民族母源文化”先進內涵的一種膚淺認知和無知拋棄。
二、正確理解中國傳統音樂的“口頭性”
世界各國和各民族,由于民族性、地域性和社會歷史演進不盡相同,其文化傳統亦不盡相同,他們在音樂文化傳播方式上也自然相應有各自的獨特選擇。中國傳統音樂文化從本質上說是一種人文精神特別突出的文化事象,總體上具有根深蒂固的人民性和民間性。而人民性和民間性,即決定了她的傳播方式要顯現出較為突出的口頭性和非物質性的“無形文化”特征。凡是具備“口頭性和非物質性的無形文化特征”的藝術形式,都必然會選擇與之適應的“口頭文化傳播”方式,這是一種適應性極強的與相關文化類型對應而具有文化生態意義的最佳選擇。
在有音樂文物發現的我國八千余年的音樂歷史傳承過程中,中國傳統音樂的基本型態,從來就是通過“口傳心授”“心領神會”的傳習方式來完成薪火傳遞的;即使是在唐宋之后有了文人音樂家和民間音樂家創造出的諸如“減字譜”、“半字譜”、“工尺譜”、“二四譜”之類樂譜以及其它各種民間樂譜,但這些樂譜依然通通是一些不完全和不細致確定的“框架譜”、“骨干音譜”,它們以其“概括性”形態,潛意識地為廣大使用者、傳承者留下了很多可以即興創造和變異求新的藝術發展空間,因而其傳播方式的藝術本質,仍然具有明顯的“口頭文化傳播”特征。
在提倡保護和發展我國優秀“口頭文化”、“非物質文化”的今天,結束過去錯誤地夸大這一傳播方式“落后性”的時代已經到來,取而代之將是要進一步充分理解和認識它們過去存在時刻的“先進性”:這是中華民族根據自身久遠社會音樂傳統和社會生活機制需要而對應產生的一種傳播方式,正是因為這種傳播方式才可能為傳播者創造即興發揮其藝術個性和特色的空間,才能使廣大受眾群體在千變萬化而出的各種傳統音樂個體類型面前,盡其所需地滿足各自各種不同藝術趣味的需求,同時也才可能形成中華民族傳統藝術類型及種類百花齊放的歷史格局和音樂風格多種多樣的當代現實。
三、做好認識論方面的普及工作
中國傳統音樂,是中國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中最主要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保護中國傳統音樂遺產及其所有非物質文化遺產特征的中國傳統文化,與保護現存所有“有形”物質文化遺產一樣重要。正是由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具有“無形文化”特征,對其特殊的有代表性的文化品種和文化類型,如不進行特殊重點保護和再創造性發揚光大,這部分財富即可能會在我們眼皮下迅速消失,這就像自然生態中物種滅絕一樣,將是我國乃至是人類精神文明記錄上一個不可挽回的重大失誤。對于此點,可能部分文化管理部門和部分專家學者都早已認識到了,然而我所想要說的是:樹立這一種認識,在當下似乎還不能僅僅停留在少數文化部門負責人和部分專家學者身上,而應當普及于廣大基層群體,因為他們不僅本來就是傳統音樂文化的直接締造者,他們歸根結蒂還是“口頭文化”最直接的傳播者和保護者。
由于現代媒體的多樣化、快速化和各種現代藝術形式的共生共存,歷來就受都市流行文化和上層文化影響的民間基層傳統音樂締造者,在強大的所謂“現代文化”潮流沖擊下,也在身不由已的或下意識地進行著自我文化的拋棄和新潮式文化的“模仿”,面對“土生土長”的本來是由自己創造的口頭文化,反而“自覺形穢”,這不是一種健康的和積極向上的文化生態意識和傾向,這種心態的普遍存在,對當前開展的“保護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工程”工作的開展,亦有很大的負面影響。因此,我以為認真做好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相關的認識論方面的普及和教育工作,在大眾群體中廣泛宣傳包括中國傳統音樂在內的各種“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類型的母源文化性質,宣傳傳統優秀文化遺產本身固有的繼承性和先進性,形成一個良好的文化生態保護“大社會”環境,也許才是持久和長遠地保護某種非物質性傳統藝術文化的有效方法。
四、強調藝術理論科學的社會考察
當代文化藝術科學理論工作者,擔負著時代賦予的發展先進文化、弘揚傳統優秀文化的崇高使命。從科學理論建設和學術高度來說,我們承擔的“搶救和保護中國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工程”是當代文化藝術理論建設領域中最具文化人類學、文化社會學特色的一個項目,而此類項目又因其對象的民間性、民俗性和社會基層性而要求承擔具體項目的科研工作者,必須將“田野作業”(實地調查)、“社會調查”的理論及方法,視為基礎的科研工作并將之作為先導去開展工作,即首先將搶救和保護對象的文化生態環境的研究作為整個項目的研究基礎和出發點。那種長期“不下鄉”、“遠離老百姓傳統音樂生活”的坐在辦公室里、呆在都市科研機關里大談所謂保護、保護方案的做法,或者即便也“下去”走了一趟,但仍是一種走馬觀花似的“參觀感受式”的作法都終因不是廣大基層群眾藝術心聲的切意表達,不是有針對性的某種具體民間音樂生態規律把握,因而并無多少先進性可言。這也是當代傳統文化藝術研究領域中最不可取的作法之一。
事實上這還不僅僅是“搶救和保護”主題如此,即便是一般傳統文化科研項目,這種作法亦因缺少第一手資料發現和掌握,也很難體現出一種創新性精神。因此,對整個文化藝術管理和文化藝術理論研究領域主題而言,管理人員和科研人員,面對實際、進入實際、以實際文化藝術生活環境內容及其體驗和觀察結果作為政策制定、科研工作的起步,即成為傳統文化藝術管理階層、民間文化藝術理論科研隊伍體現其先進性的奠基工程。在傳統的、民間的文化藝術理論建設中,在對民間文化藝術的保護管理工作中,是否強調實地考察和社會調查工作環節的重要性,是否堅持理論聯系實踐的科學求實作風,當是這一文化藝術保護工程實施者和研究者是否真正代表廣大群眾利益、是否具備“先進文化代表”特征的試金石。
五、實是求是樹立先進而嚴謹的文化生態保護形象
開展和實施“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搶救工程,一定要貫徹“十六大”報告中所論科學處理好“文化事業”與“文化產業”關系的精神。作為“文化事業”,被保護和被搶救的“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首先需要相關部門將之作為民族文化事業根基性的重點項目投入相當人力和財力去進行科學維護;作為“文化事業”,被保護和被搶救的“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往往又因其文化類型和文化內涵方面的獨特性和深邃性而可能被作為一種私有的、特殊的文化產業類型,使之作為“品牌”、“商標”來進行虛假設計包裝,去直接為個人和小集體獲取某些經濟效益。例如,眾所周知的云南麗江地區個別人物和所建“古樂會”將外地傳入由多民族共同保存和發展起來的“洞經音樂”充為某一個民族的所謂“古樂”,明明是地地道道的一種打著“文化”和“學術”招牌來謀取個人私利的炒作行為,還在那里標榜自己在進行所謂“保護”和“發展”“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做法,即屬此類典型表現。
因此,在這里我還要特別指出:保護和搶救“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首先是一種“文化公益事業”,是一個民族群體自身保護自身所創文化和自身利益的一種公益性、前瞻性行為,這就像當代世界各國各民族主動、自覺關注自己生活家園的自然生態環境保護工程一樣,這是一份為人類群體公益事業服務的真誠和真實投入,那種弄虛作假打著“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幌子以圖謀取個人私利的行為實質上是一種犯罪,決不能讓其得逞。也只有如此,我們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投入才可能投到實處,才可能有實際的社會效果,才可能進入正確的良性循環發展軌道。據此,我們還必須要警覺地認識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是一項國際性的極為嚴肅的可持續發展的科學研究事業,對這一事業,絕對不可以為之造假和進行欺騙,否則它將會大大損害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在國際社會中初步樹立起的科學、嚴謹的文化生態保護形象,其危害將至深至切!
伍國棟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院長、特聘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