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法國指揮家佛朗索瓦—格扎維爾·霍恩和音樂指導埃曼紐·奧利維爾來到中央歌劇院,開始為法中文化年做閉幕式公演的歌劇《霍夫曼的故事》挑選演員。經多次篩選,我有幸在來自全國的眾多參選者中被選中。同年9月,劇院通知我參加意大利作曲家列昂卡瓦洛的歌劇《丑角》的排練公演,飾演劇中人托尼奧及希爾維奧。
很多人都喜愛《丑角》這部歌劇中的詠嘆調,如《開場白》《小鳥之歌》《穿上戲裝》,但真正了解這部歌劇劇情的人卻是寥寥。同瑪斯卡尼的歌劇《鄉村騎士》齊名,列昂卡瓦洛的《丑角》與之被稱之為“真實主義歌劇的兩屏金璧”。這部歌劇說的是意大利某馬戲團疲憊地來到了位于邊遠地區的一個村落巡演,馬戲團團長卡尼奧的妻子奈達與當地村夫希爾維奧相愛并欲私奔,妒火中燒的卡尼奧在演出進行中將二人殺死。劇中所描寫的情節確有其事,取材于發生在卡拉布里亞的演員殺妻案,并且該案就是由作曲家列昂卡瓦洛的父親親手審理。
劇情看上去很簡單,似乎與一個叫做托尼奧的人沒什么關系。恰恰相反,正如導演李衛①所言:就是這個托尼奧,一手導演了這個悲劇!與李衛的想法一致,我認為托尼奧一角是《丑角》十分重要的角色。在歌劇腳本中他被排在了卡尼奧、奈達之后,但他卻擔綱了貫穿全劇的重任。從“開場白”道貌岸然地大講特講人生哲理,到實施借刀殺人之詭計(這已經不是人們印象中一個貪食貪色的無賴的行徑,其手段之高超已經不亞于《奧賽羅》中的雅戈!有意思的是,從這部來自西方的戲劇人物身上也讀出了我們某些中國人亦有的某種“生存哲學”)。直至劇終,看著眼前喪去的兩條人命他卻道出“喜劇結束了!”這樣的臺詞……絕妙的戲劇處理,在留給觀眾以極大的震撼和深深的遐想的同時,顯示了作曲家高水平的文學功力。總之,通過托尼奧這個角色,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讀出歌劇《丑角》的情節脈絡。但劇情是劇情,有很多人,就算是專業聲樂工作者、學生或曰圈內的人們,大多都是沖著劇中那幾首名段而來。我們都以為托尼奧的“開場白”可能是《丑角》這部戲中排起來最省力的,不是嗎?
是的,從來的“開場白”都是演員站在大幕前將此曲從頭到尾唱完就算了事,主要是那個降A,只要你穩穩地站住了即大功告成。此次李衛要求從“開場白”的后半部抒情段落開始,在大約為12小節的演唱時間范圍內,將侍從小丑手里接過的六把劍并準確無誤地插入兩個魔法箱側面的小孔里,歌聲不斷緊接下面的降A!我們知道,一首聲樂作品的重點不僅僅是個高音,但這個高音確實又十分重要。實際上這首“開場白”我已經不止一次唱過,但都是在音樂會上,沒有任何大的動作,沒有顧及指揮的手勢或鋼琴伴奏技術不足的心理障礙,怎么唱都沒問題。但這次就大不一樣了,光是為了那六把劍,我就花了很大功夫。盡管開始從心理上多少有些顧及天橋劇場的音響,生怕在插劍做側面動作時觀眾聽不到我的聲音。多次向負責道具的師父好言借出一把劍,反復在魔法箱上練習,我覺得導演的要求一定是有他的道理。記得男中音歌唱家J.龐斯在回憶他在斯卡拉歌劇院排演《法斯塔夫》時有這樣的話:“難,大難了!《法斯塔夫》本來就是一部讓人傷筋動骨十分難唱的歌劇,導演又非常嚴厲!是不是都做到了我不知道,但我還是全部按照導演的要求去努力了。那個導演一直在說,什么男中音啦這個那個的都給我忘掉,光唱不行,你要給我演!對于單單喜歡歌唱的人來說,演歌劇可不那么簡單,這決不是開玩笑!”②實際上我認為,接到劇本后一定要認真地讀,要深刻理解劇情特別是你將要扮演的角色,決不能說譜子差不多唱會了就萬事大吉了。另外有一點我覺得十分重要,就是最好把自己對劇情對人物的理解貼附于導演對劇情對人物的理解上,這樣是十分易于合作的。往往我們個人在準備要出演的角色時,總是一對一的,而導演的思考與布局則是一對二以上,屬宏觀規劃。你先按導演的要求做,覺得想不通的可以和導演商榷,但決不可自以為是,出口便是“導演就知道怎么演,不知道怎么唱”等不遜之言,而這次的導演李衛恰恰就是一位意、法、英文純熟且能將所導之歌劇所有演員的所有唱段都能倒背如流的優秀舞臺藝術家。
與國內男中音同行相比我有著較高的身材,這是我出演這個角色一個先天有利的條件。我想,托尼奧一出場無論從外形到聲音都要顯示出這個角色的分量。當我唱出“開場白”的第一句走向大幕前面時,我馬上意識到我已經開始適應這個空間了。特別是當我輕輕地插完最后一把劍完美地唱出那個降A后,我在內心告訴自己:今天的舞臺已經穩穩地握在了我的手里。完成序歌進入第一幕后我便覺得如魚得水。我能記起導演要求的每一個調度并使之盡善盡美,我也能溶入我個人對劇情對人物的理解并充分地演繹。扮演奈達的女高音孫秀葦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女高音歌唱家,在人物表現上她要更多地展示她個人對所飾演人物的舞臺變化,對于這一點我也做了充分的機動性準備。托尼奧和奈達的二重唱是一段扣人心弦的唱段,充滿了戲劇色彩。托尼奧好言相勸奈達接受自己的愛戀,奈達不但無動于衷卻反唇相譏,從而導致托尼奧大打出手、武力行事。這種“廝殺”的場面要做得真實、好看是要花費一番功夫的。在完成復雜、激烈的動作的同時一定要保持聲音的質量——這是一個歌劇演員應該具備的素質和能力!當托尼奧把奈達按倒在地,奈達實施反抗時,是劇情白熱化的一個點,也是音樂發展的一個高潮。身高馬大的托尼奧以為可以用自己的體力占有奈達,不想被奈達狠狠地將面部抓破。為了充分展示托尼奧被奈達“襲擊”后的頭暈目眩、狼狽不堪的丑態,我半低著頭邊唱邊踉蹌后退,然后身體“狠狠地撞至”布景圍墻被“反彈”至舞臺中心“暈乎乎”地連轉兩圈后,倉惶離開。這就是我在導演安排的后退路線上的一個自我發揮,因為它合情、合理、合乎表演規則,所以被導演和觀眾欣然接受了。
《丑角》第二幕的戲中戲非常好看。比起唱功,表演的成分要占得更多。正如導演李衛所言:《丑角》屬真實主義歌劇,真實主義歌劇不可寫意化,這也就是說要“實打實”地干,將“動作”進行到底。導演李衛安排托尼奧從戲中戲小舞臺的下面鉆上來與奈達“調侃”。此時的托尼奧要記住的有三件事:一、制造懸念。慢慢地鉆出給觀眾一個新奇;二、注意節奏。在舞臺上下觀眾的笑聲、叫聲中把握住音樂的進行;三、推波助瀾。此時舞臺上的中心人物是卡尼奧和奈達,托尼奧一定要想主設法激化矛盾、釀出大禍。演唱上要滑稽中不失狡黠、陰險,還是由這個托尼奧掌控事態的發展,直至興奮地看到卡尼奧將奈達和希爾維奧殺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就劇中的兩個男中音人物而言,從音樂的角度來說他們各有所取:托尼奧一角是男中音們十分向往的角色,完成他的演唱就顯示了一種聲樂水平;希爾維奧一角雖名不見經傳,但他與奈達的“愛的二重唱”堪稱美倫美奐。在歐洲歌劇中的男中音角色不是國王就是父親,要不就是情場敗北之徒,《丑角》中這段為男中音與女高音譜寫的不倫愛的愛情戀歌便成了“少有的精品”。這次雖然排練了這段精品但沒能登臺,不能不說是件憾事。
中央音樂學院的聲樂教授李晉瑋曾說:“一個人是完成不了一部歌劇的。”③是的,在歌劇《丑角》的排演過程中,我得到了中央歌劇院藝術家們的悉心關照和熱情幫助。無論是同劇組的黃越峰、王豐、賀磊明、孫秀葦、高蕾、沈娜,飾演群眾的藝術家們,還是好友劉珊、杜吉剛,指揮高偉春,導演李衛、金小山,乃至劇院領導、樂隊、舞美的同志們都為我的成功付出了他們各自的心血,我衷心地感謝他們!
難忘歌劇《丑角》進入尾聲時的心境:當托尼奧帶著幾分亢奮、幾分悲切、幾分得意、幾分游戲人生之感道出“La commedia è fenita!(“喜劇結束了!”)后轉身背對觀眾待大幕合攏的瞬間,我悄然淚下,我自己最清楚我為托尼奧付出了多少、得到了多少。
①李濤《好一個托尼奧!》,2004年12月17日《音樂周報》第5版。
②[意]RENZO ALLEGRI著。[日]小瀨村幸子譯《斯卡拉歌劇院的眾明星》,第392頁,1991年7月20日音樂之友出版社。
③李晉瑋在做客CCTV音樂頻道《采訪男高音歌唱家丁毅》節目時所言。
馬金泉中國音樂學院副教授,研究生導師。在日本獲得音樂教育碩士和音樂藝術碩士學位
(責任編輯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