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長和
因為要寫一部劫夫的傳記,有那么幾年,我終日與劫夫“朝夕相處”:看的、想的、聽的、說的、寫的全是他。在這個過程中,他在我眼前,由模糊、遙遠漸漸變得生動而鮮活。我對他,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與了解。這些,都被我寫進《紅色音樂家——劫夫》這本書里。
因此,我以為自己似乎讀懂了劫夫。
2005年12月16日晚,當“劫夫作品音樂會”落下帷幕,我隨著意猶未盡的觀眾走在被冰雪履蓋的沈陽街道上,大口吸著雪后清新的空氣時,我的頭腦也變得清醒:認識與理解劫夫,體驗他的豐富與博大,僅僅停留在文字上遠遠不夠,還須走進他的作品,傾聽他的歌曲,因為作為一位作曲家,作品才是他生命的全部價值所在。
那天演出的劫夫作品共有26首,包括《沁園春·雪》《卜算子·詠梅》《蝶戀花·答李淑一》等毛澤東詩詞歌曲9首,《我們走在大路上》《哈瓦那的孩子》《歌唱二小放牛郎》《忘不了》等11首,以及歌劇《星星之火》選段4首,還有一首改編為管弦樂曲的《鐵騎滾滾》(改編自歌曲《我們的鐵騎兵》)。這些作品,有的創作于五六十年前,最近的離現在也有三四十年,奇怪的是,我們今天聽這些“老歌”,絲毫沒有隔世之感,相反,覺得它那樣親切,離我們那樣近,甚至我們拋卻情感的因素,對它們做冷靜審視時,仍會被它獨有的藝術力量所征服,對作者非凡的創作才能贊佩不已。這從演出時滿場觀眾時而凝神細聽,時而掌聲雷動,可看得十分清楚。
劫夫的歌曲何以葆有如此強大的藝術生命力,歷久而不衰?
對此,有些研究者分別做過這樣的概括:巧妙地處理了“群眾性與藝術性”的關系、“不土不洋”、“天然去雕飾”,以及具有“時代性”、“通俗性”、“民族性”、“藝術個性”等。
我認為劫夫作品的成功,主要在于它具有“三性”,即人民性、民族性和開放性。
“人民性”是一個已被一些人棄置不用的提法,不過,我覺得用它來概括劫夫的作品,卻十分合適。我們也許無法給“人民性”一個周延的定義,但簡單說來,它之于作曲家,就是為人民寫作,就是作曲家寫作的作品中,應處處體現著人民的愿望和意志。
劫夫正是這樣一位作曲家。他從來不寫“小我”,不抒發一己私情。吟花弄月、感物傷懷,或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從來與他無緣(我無意排斥寫上述內容,但它們確實不是劫夫關注和抒寫的對象)。在劫夫筆下,只有人民——他們的生活、情感、理想,他們中的英雄,他們為正義事業所做出的貢獻與犧牲。
所以,他與人民同呼息、共命運,當人民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會挺身而出。
1943年5月7日,日寇在河北完縣野場村制造一起慘絕人寰的大慘案,屠殺我118名同胞。他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面對血流成河、遍地尸骨的慘狀,他流著眼淚,連詞帶曲一氣寫下了《忘不了》。它字字血,聲聲淚,滿懷深情地悼念那些死難的同胞。2005年12月16日的“劫夫作品音樂會”中,演出的由徐肇基編寫的交響合唱《忘不了》頗為成功,歌劇音樂的寫法為它帶來了極大的情感沖擊力,給人以強烈的震撼。流行歌手領唱的大膽創意,也為演繹劫夫歌曲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 忘不了》僅是他抗戰歌曲中的一首,從1937至1945年的八年間,他始終與人民戰斗在一起,并用手中的筆,用自己的歌,記錄人民艱苦卓絕的斗爭生活,頌揚人民英勇無畏的犧牲精神。有人說,劫夫在八年時間里,用百余首歌曲寫了一部戰爭史。這雖然不是一種科學的說法,可是,我們可以看一看,那八年間發生的重要事情,出現的重要人物有什么沒有進入他的歌中?犧牲的,活著的,戰士的,農民的,英雄的,百姓的,孩子的,婦女的,天上飛的,地下跑的,生產的,戰斗的,慘案,大捷……
新中國成立以后,他依然同人民甘苦與共,“鞍鋼”、“大慶”、農村、機關、部隊、學校,處處都可以見到他的身影。
上世紀60年代初,在國家出現困難的時候,他寫出《我們走在大路上》,以鼓舞人民。
人民遭災受難,他心急如焚。1966年3月,當他聽到河北邢臺發生強烈地震的消息,火速趕赴災區。余震沒有解除,那里已經傳出了劫夫歌曲的聲音。
沒人要求他這么做,他也完全可以不這么做。可是,他做了。
有人把他的思想和行為歸之于配合政治,服務中心。這是對劫夫的一種“誤讀”。劫夫的心中只有一個“上帝”:人民。人民在他的心目中,至高無上,而他自己,不過是一個甘愿為“上帝”——人民肝腦涂地的“臣仆”。
寫“大我”不寫“小我”——“人民性”使劫夫的歌曲具有了一種獨特的品格:在抒情與浪漫的情懷中,貫注著恢宏、浩然之氣;于自然、平實間,體現出超拔與高邁。
民族性,是說劫夫歌曲的音調有著非常鮮明的民族特色,一聽便知:它是中國的。
也許有人會說,凡中國人寫的作品,都會印有我們自己民族的烙印。這話也許不錯,但熟悉劫夫歌曲的人都會有這樣一個突出印象:他的旋律風格涉及的地域范圍和音樂形式之廣——包括四川、東北、河北、山西、陜西、廣東、湖北、湖南、云南等地區以及滿、回、蒙、朝和鄂倫春、哈薩克等民族的民歌、戲曲和說唱音樂。所以,他的歌曲不是那種蒼白的大路貨的“泛民族音調”,而是一種建立在民族、民間音樂基礎上的別有情味的個性化“語言”。
那么,怎樣才能使自己的音調既富有民族、民間情味,又是個性化的?
劫夫說,我們要學習民族、民間音樂,但不能躺在它身上,而應該像繭,吃的是桑葉,吐出來的是絲,不能吃什么吐什么。
我覺得劫夫這段話非常重要,它捅破了劫夫歌曲創作之所以獲得成功的那層窗戶紙,是一種具有方法論意義的不輕易示人的經驗之談。
從劫夫歌曲中可以見出,他之于民族、民間音樂,不是跟隨,不是模仿,而是對其做“泛性融會”——即將“蘋果”加工成“果汁”,“果汁”的味道還是“蘋果”的,但“蘋果”的形態已經消失。
他在寫作過程中,還有一個獨異的做法,就是從人的生活語言(談話)中尋找靈感。我們無法知道他在那里獲得的是一種節奏,還是一種音調,只知道他常常在這樣的談話之后不久,一首新的作品隨之產生(《卜算子·詠梅》就是這樣寫出來的)。所以我們說,劫夫的歌曲是民族的,又是富有個性的。他找到了一種獨特的可以把他引向成功的創作方法,因此,他從不重復自己,當然,也不用去模仿別人。
比之于當下歌曲創作中的音調陳舊、旋律貧乏,劫夫的“絕招”值得深長思之。
開放性,是劫夫歌曲創作的另一特點。其實,我在上面提到他對民族、民間音樂所做的“泛性融會”,事實上就是一種開放性。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沒有躺在民族、民間的東西上,而是吸取它的神髓,把它變成能夠長出新東西的母體。這種思維是開放的,不是封閉的,因為它的著眼點不在于保持民族、民間東西的“原汁原味”——“桑葉”,而在于吐出“新絲”。
劫夫歌曲開放性的另一層含義,是他不局囿于民族、民間音樂,而采取魯迅倡導的“拿來主義”。有人說他寫的東西“不土不洋”、“也土也洋”、“土的很土,洋的很洋”,這話很有些道理。劫夫的“土”可以不去說它,他的“洋”也隨處可見。寫于1939年的《我們的鐵騎兵》,具有很濃的俄羅斯音樂風格,用外國風格的旋律寫我們的生活,尤其是寫部隊的生活,又把“外國的”和“我們的”兩者“兼容”得那樣得體,十分難能可貴。更重要的是劫夫的這種開放性創作思維:只要能為我所用,就毫無顧忌地大膽“拿來”。那首《哈瓦那的孩子》也是如此。在這首作品中,拉美音樂特有的切分節奏的巧妙使用,為歌曲帶來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異國情調。他吸收外國音樂的某些因素為我所用這種“開放性”的做法,在《我們走在大路上》《一代一代往下傳》《念奴嬌·昆侖》中都有所體現。當然,他在每一首作品中融入的外國音樂的因素不盡相同:有的汲取某些精神氣質,有的借鑒曲體特點,有的吸納寫法上的優長。
劫夫的“拿來主義”不僅限于“洋”的,還包括我們本民族的;不僅包括音樂,也包括其它姊妹藝術。
《沁園春·雪》,先松后緊、先放后收帶來的排山倒海般的宏大氣勢,強烈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如果說這首詩詞表達了毛澤東作為一代偉人的博大胸襟,那么劫夫為之所譜的曲子則因其準確地傳遞了這首詩詞的神韻,而在藝術上達到了難以企及的高度。這首作品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對京劇音樂“散板滾唱”手法的借鑒。《說唱雷鋒》則是運用曲藝說唱手法的成功范例。
劫夫早年習畫,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曾創作、發表了許多版畫作品。作曲家雷雨聲認為,劫夫的歌曲講究對比,許多手法多取自于繪畫:或平原放馬,或密不插針。劫夫的女兒李丹丹(歌唱家,又長于繪畫)說,《念奴嬌·昆侖》在她的眼中呈現的是一幅潑墨大寫意。
另外,他寫歌也常從繪畫中尋找靈感,寫《卜算子·詠梅》前,就曾畫過上百幅梅花。
劫夫作品的開放性還體現在作品自身具有的內在彈性和張力——他的許多歌曲,可以用多種形式演唱——合唱、齊唱、獨唱、男聲、女聲;也可以改編成器樂作品。把劫夫作品的成功概括為以上“三性”,著眼點僅是他創作的大的方面,其實,一個作曲家的成功,涉及諸多因素,就劫夫而言,至少還包括:他執著的藝術精神——對歌曲寫作的癡迷和對完美的追求,他獨具的天賦才能等。這些,只得留待以后再做探究了。
從1996年至今,在北京、廣州和沈陽先后開過六場劫夫作品音樂會。據我所知,無論在何地,前來觀看的觀眾都相當踴躍。2005年年終的這場音樂會,因一票難求,甚至出現了販票的“黃牛黨”。
十年間開六場一位作曲家的音樂會,這在國內似不多見。
一個故去多年的作曲家,幾十首寫于遙遠年月的歌曲,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我隱隱覺得這里面存在一個情結——劫夫情結。我們知道,“情結”是郁積在心的揮之不去的東西。人們對他的懷念,渴望經常聽到他的歌,就是這樣一種東西。這里的“人們”,包括唱著他的歌從戰爭年代走到今天的老戰士、和平時期“走在大路上”的建設者,以及在他的歌聲中成長起來的那代人。對他們而言,劫夫的歌,與他們的青春、與他們生命進程的某個關節點緊密相聯。他們對劫夫有著十分深厚的感情。我注意到,在沈陽這場音樂會的演出過程中,很多觀眾,包括臺上的演員、演奏員的眼中都噙著淚水。
其實,人們對他的這種感情,我在為寫“劫夫傳”所做的采訪過程中,已經有了切身感受。無論是他戰爭年代的戰友,還是他在音樂學院的學生,或者與他有過接觸的其他人,都對他懷有深深的感情。那些在講述劫夫時發生過無數次的哽咽乃至痛哭失聲的場面,至今清晰地印在我的腦子里。
被這么多人深深懷念,是劫夫的幸福;聽劫夫的歌曲,是我們的幸福。因為,他的作品總能給我們鼓舞和力量,給我們帶來無可替代的審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