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朗老師訪談錄：教壇耆英　師表風范

　　胡朗，北京人，中學物理特級教師，全國勞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專家，現在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高三年級任教。
　　清華大學的前校長梅貽琦曾經說過，“所謂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大師之謂也”。這句話如果用在中學教育上，恐怕也是同樣適合的。一所中學是否優秀，不能僅看它的學生在高考中考了多少高分，還要看它的教師為國家社會做了多大的貢獻。作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所公立中學，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在逾百年的發展歷程中，涌現出一大批德才兼備的名師，如林琴南、傅仲孫、石評梅、朱正威、王樹聲等。今天，在這支名師隊伍中，全國知名物理特級教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胡朗先生無疑也是其中的一個典型代表。在教師節來臨之際，我們有幸采訪了依然奮戰在高三教學第一線的胡朗先生。
　　
　　人生紀錄
　　
　　龍軍(以下簡稱龍)：胡朗先生，您好!首先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在來采訪之前，我們就發現您有一個非常“傳奇”的人生經歷。您在上中學時曾得過北京市高中數學競賽高二組的一等獎第一名，后來又如愿考入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成為人人羨慕的高材生，可畢業后為什么會成為一名煤礦工人?這個強烈的反差對您的人生究竟有什么影響?
　　胡朗(以下簡稱胡)：和許多人一樣，我也曾有過許多美好的理想和追求，也有過實現美好理想的機遇。1962年，我參加了北京市首屆中學生高中數學競賽，獲得了高二組一等獎第一名。在中山公園音樂廳舉行的頒獎大會上，華羅庚教授親自給我頒獎，還和我們一起親切座談。那時，17歲的我暗下決心，將來一定也要當一名像華教授那樣的數學家。
　　1963年我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然而十年浩劫將我的理想化為泡影!1968年我大學畢業。和所有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畢業的大學生一樣，我們要“到工廠去，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要到基層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我被分配到山西省盂縣東坪煤礦當采煤工。當時我也曾為此嘆息；為什么命運總是在緊要關頭跟我作對?我抱著“不服氣”的情緒走上了工作崗位。在煤礦，工人師傅看我身單力薄，不讓我干重活，我偏要干。隊長讓我一人頂半個班，我偏要頂全班。那時是手工采煤，我們裝載工的任務是把采下的煤用鐵锨裝到礦車里去，當時規定每人每個班要裝滿16車，每車1噸。一個月后，我的裝車速度就超過了一般工人。我的這股苦干精神受到了工人師傅的贊揚。我也被工人們的樂觀、熱情、無私奉獻的高尚品質所感染，心情也愉快起來。這段經歷既是我人生中重要閱歷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是我的精神財富。它時刻激勵我：人活得是否有意義，并不在于你的工作崗位，而在于你是否能腳踏實地，做一些對人民有益的事情。是金子，放在哪里都會閃光。后來我成了一名人民教師，在工作中同樣遇到各種各樣難以預計的困難，但有了刻苦實干的精神和淡泊名利的心態，這些困難又算得了什么?
　　
　　成長之路
　　
　　龍：據說您剛剛走上高中教師工作崗位，就同時教數學、物理、化學三門課程。這在現在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您當時是如何協調好這三門功課的教學，最終還取得突出成績的呢?
　　胡：從1970年底到1977年底，我先后在山西盂縣的仙人聯校、東莊頭聯校、仙人中學當教師，教過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當時中國廣大的農村太落后了，太缺乏合格的教師了。我這個大學生在學校里就成了“萬金油”，哪兒需要就往哪兒抹。1972年初，我被調到盂縣東莊頭聯校工作。那時各鄉都剛剛成立起高中，高中教師奇缺。我去了以后，校長對我說：“現在八、九年級(當時實行九年制教育，八、九年級是高中)的理科課程，原來只有一位老師勉強可以教八年級的化學，其他課程都沒人能帶。把你調來，就是希望你能把這兩個年級數學、物理和九年級的化學都帶起來，你看行嗎?”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五個課頭，每周30多節課的工作量，對剛參加教育工作兩年的青年教師來說，真是個挑戰。當時沒有一本教學參考書，全憑一本教材和自己讀高中時的底子，每天備課到深夜。有人說，一樣在學校當老師，有的人只帶一個課頭，一周才10節課，掙的工資還比你高，你干嘛要這么拼命呀?我覺得人的本事都是逼出來的。有了工作壓力，就會逼著你抓緊時間學習。工作任務越重，學到的東西越多。這對年輕人有什么不好呢?我在教這三門課的同時，也等于將中學理科的所有教學內容都熟悉了一遍，這對我提高單科教學質量也有著潛移默化的好處。后來縣教育局的領導來學校檢查工作，發現這里的高中教學搞得特別好，學生的學習積極性高，學習成績都非常優秀。他們沒有想到在盂縣最偏遠的山區，竟然會有這么好的教學成績，更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整個高中的數理化，幾乎只有一個年輕老師在教!我的工作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龍：您在大學畢竟是專修數學專業的，應該說教數學更得心應手，后來為什么會成了一名物理特級教師呢?
　　胡：數學專業的確是我自己熟悉和熱愛的。1982年，為了充實教學第一線，我從山西盂縣教師進修校調到盂縣中學工作。當時盂縣中學師資力量嚴重不足，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老師是高中、中師甚至是初中畢業生，教學質量不高，高考錄取率在晉中地區也排名最后。我到盂縣中學后被任命為副校長。校長問我：你準備分擔什么工作?我說：第一，我要帶課；第二，我要帶最薄弱的學科。當時盂縣中學最薄弱的學科是物理，所以我只好主動放棄了自己所學的數學專業，改教物理課，并接了當時成績最差的一個班。我給校長立下了軍令狀：一年內保證改變物理學科的落后面貌。結果，那年高考，全省的物理及格率是21％，盂縣中學達到41％，我帶的班更是高達56％，一舉跨進了全省的先進行列。1984年我又帶了兩個畢業班的物理，高考及格率達到89％，是省及格率(31％)的2.9倍。由于全校師生的共同努力，那一年高考達到大專分數線的有163人，比上一年猛增104人!更重要的是，物理組老師們的信心也起來了。這次成功使大家認識到：盂縣中學的學生是優秀的!只要教學方法得當，成績是可以大幅度提高的!
　　由于事實證明了我的教學方法是成功的，所以第二年，我就“毛遂自薦”在每周一下午的教研組活動時間，講這一周的教學內容安排，重點、難點的突破方法，習題的編制等等，做到全年級教學進度、課后習題、章末單元測試題和答案的四統一。我是以副校長的身份調到盂縣中學的，實際上我做了一個高三物理備課組長的工作。我連續在高三帶課，實際上也就把學校的物理老師培訓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年輕教師，進步非常明顯。物理組很快成為學校的優秀教研組。
　　一個學校的物理成績好，還不是我的目的。我要使陽泉市的物理成績都上去。1995年，我向陽泉市教研室提出倡議，建議成立中心教研組，由各縣區各科的學科帶頭人組成市中心教研組，每月活動一次。每次深入一所中學，去聽一節課、評一節課、進行一個專題討論。他們采納了我的建議。我們物理中心組的7位老師非常齊心，每次活動都認真聽課，聽完以后當場提出改進建議。這樣做，不僅使講課的老師有很大收獲，聽課的所有老師都從中受到很大的啟發。我還多次應邀到各縣區一中去做物理講座，交流教學心得。這樣做的結果，使陽泉市的物理成績連續十幾年在山西省各地區遙遙領先。
　　有了互聯網以后，我的眼光又從陽泉市、山西省轉向了全國。通過互聯網，誰都可以上傳、下載資料，只要是好的，就有人學、有人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湖北一所很有名的學校，上傳的物理試題中就有我新編的關于離子發動機和列車編組站等好幾道題!后來在全國不少物理網站上，我都發現有我編的教案和試題。有人說，你別再往網上上傳資料了，又沒有任何報酬，你也不怕別人盜版?我想，雖然這里可能存在某些知識產權的問題，但自己有了好的想法，有了好的資料，讓大家分享，讓更多的學生從中受益，又有什么不好呢?
　　拿破侖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句話有一定道理。我想教員也一樣，不想當名師的老師不是好老師。但要想當名師，除了自己努力奮斗，不斷充實提高自己各方面的素質以外，機遇也是非常重要的。1989年這一年里我幾乎同時得到了市級、省級和國家級三個勞動模范稱號!1994年，我又被順利地被評為山西省特級教師。1998年，黨和政府給了我更大的榮譽，批準我為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專家。我覺得，我所獲得的這些榮譽，既是人們對我的肯定，也是對我的勉勵。人的本事沒有多少是天生的，大部分的能力都是在實踐中逐漸培養出來的。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我體會到：要想當名師，就必須要堅持不懈地在教學第一線努力工作，堅持不懈地認真學習，充實自己。只有這樣，機遇才會適時地來到你面前。
　　
　　特殊之愛
　　
　　龍：對于一個教師而言，教書和育人肯定是分不開的。您曾說過，“老師在學業上應該是學生的導師，在生活上應該是學生的父母，在思想上應該是學生的朋友。”您能用您的實踐經歷來說明一下一個教師怎樣才能真正成為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嗎?
　　胡：師生關系非常重要。老師不經意的一言一行，都會給學生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年我接了兩個高三畢業班的物理課，發現有一位女生很特別：她從來不跟我說話，即使在當面指導她的時候，也頂多是點點頭。另外，她的物理成績不錯，但化學成績非常差。我一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直到學期末，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她主動從后面追上來跟我說話。我問她，你怎么一個學期也不跟我說話呀?她反問：你沒有一直看不起我嗎?我說，我為什么要看不起你呢?她問我，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我說不記得了，根本沒有印象。她這才從頭告訴我原因。原來，在開學第一天，上課前我到他們班主任辦公室去取花名冊，班主任正在批評她。她感到特別丟人，心想這回完了，給新老師留下這么一個壞印象，老師肯定看不起我了。后來她發現我從來沒有另眼看待她，這才放心。這件事給我很大的啟示：在學生面前，老師的一言一行都非常重要，必須三思而后行。后來我和她關系近了，便趁機問她：你物理學得那么好，為什么化學學得不好呢?她說，其實她特別喜歡化學，不過不喜歡化學老師。因為有一次她化學作業沒按時完成，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諷刺挖苦她。從此，在考試的時候，她專門寫錯答案，故意得很低的分數，用這種方法來氣老師。我說，老師諷刺挖苦學生是不對的，你考試的時候故意做錯氣老師，也是不對的呀!做人心胸要開闊一點，要“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嘛!后來她對化學老師的態度也有了改變，畢業后還考上了化工大學。
　　又有一次我收到一封信，是前一年高考落榜的一位學生寫來的。她說，高考落榜后經人介紹在一所鎮中學當代課教師。覺得生活沒有一點點樂趣，真想離開人世。她在信中寫到：“今天是我的生日，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一周年忌日。”看到這里我急了，感到她真有了輕生的念頭。我立刻動身前往50里外的上社鎮找到她，和她談心。她哭著給我講了很多心酸的事情。我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同時我也給她講了自己的曲折人生，想用我的人生經歷讓她懂得：每個人的命運實際上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無論客觀條件怎樣，總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創造自己的未來。我分析了她的有利條件，鼓勵她一邊教書一邊復習，等明年再報考大學。她聽了我的勸告，一邊工作一邊學習，結果在第二年縣人事局的招聘考試中，以優異的成績脫穎而出。
　　盂縣有些偏遠鄉村，農民的生活水平還是很低的。有時為了供孩子們念書，家長幾乎要跑遍所有親戚家去借錢，即使這樣也往往湊不齊學費。有位女生，好不容易念完高中，成績相當好，本來考上大學應該是沒問題的。但由于長期營養不良，高考前她病倒了，致使高考落榜。她的父母實在湊不出補習費，打算讓她回家。我覺得她這個情況實在太可惜，就讓她趕快來學校，我替她交了補習費用。后來她終于考上了大學。這個孩子很懂事，上大學期間就當家教自己掙生活費，參加工作后，她省吃儉用，沒幾年就把家里欠下的債務都還清了。為此，他們一家人對我都非常感激。
　　學生都是非常單純的孩子，只要你對他好，他一定可以感受得到。良好的師生關系，不僅能促進學生的成長，也會給老師帶來很多美好的回憶。來北京師大附中后，記得有一次剛開學，由于休息了一個假期，馬上開始上課，嗓子有點不適應，聲音略帶沙啞。第二天中午，一位同學來找我答疑，順便把一盒潤喉片塞到我手里，說：“這種潤喉片效果特別好，請老師好好保護嗓子!　”多好的學生呀!我真受感動!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高三統練結束，已經是下午6點多鐘了。那天剛好下大雪，馬路都堵塞了，公交車根本走不動，出租車也打不上。一位同學發現我找不到車，一時回不了家，就執意讓她父親開車把我送回家。那時我在通州住，路程相當遠。我再三謝絕，他們父女兩人還是堅持一定要把我送到通州。記得那天我到家的時候已經11點了，真不知道他們到家會是幾點!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他們才好!
　　龍：聽了您的經歷和事跡介紹，相信很多青年教師都會從中深受教益。作為一名資深教師，您對現在的青年教師有什么樣的建議?
　　胡：我覺得，你要是把教學當成一個事業來做，而不只是一個謀生的手段，那就要舍得投入，不怕吃虧。例如高三復習，有不少老師為了省事，買現成的復習資料發給學生。我不贊成這樣做，自己也從不這樣做。我認為教學要想成功，最重要的就是要有針對性。再好的資料，只能作為老師的參考，完全依靠這些資料教學，就會被別人牽著鼻子走，非常被動。我始終堅持自編教案、習題，使每年的教學內容都具有很強的針對性。你要相信：付出和回報始終成正比。其次是要熱愛每一個學生，尤其是那些在學習上暫時有困難的學生。他們往往都是背著沉重的包袱在學習，更需要得到老師的關注。最后，是要不斷學習，不管你有多高的學歷，多豐富的經驗都要與時俱進，不斷探索。經常會有人對我說：“你教了幾十年書，現在閉著眼睛也能上臺講課，一定不用備課了吧。”其實，有這種看法的人，不是真懂得教育。優秀的教師不僅要不斷學習專業知識，還要針對不同時代和學生的情況不斷研究教材教法，特別是要學習現代的教育技術手段。我是在1999年才下決心學電腦的，雖然困難很大，但不學習就跟不上形勢。現在，我電腦運用自如，很多工作都是通過互聯網進行的。不斷地學習，不僅使我跟上了時代，而且使我永葆教育的青春。現在的青年教師基本素質都比較好，各種條件也比我們那時優越，只要認真努力就一定能做出一番有為的事業，為祖國的教育事業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采訪人單位：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