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論中國古代無訟賤訟思想及其當代啟示

[摘要]和諧是傳統(tǒng)中國人關于人生、社會、自然乃至宇宙的最高理想。傳統(tǒng)中國人將和諧運用到社會關系方面，最簡單的對應便是無訟、賤訟。這種觀念的形成深受儒家文化及其他社會因素的影響，它經歷了幾千年積淀，具有強大的歷史慣性，其影響至今仍然存在。構建當代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要正確認識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價值。

[關鍵詞]無訟賤訟；“德主刑輔”；和諧社會；啟示

[中圖分類號]C91 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6)04--0077-03

一、中國古代無訟賤訟的觀念和傳統(tǒng)

“無訟賤訟”觀念在中國始自何時，不得而知。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孔子“聽訟，吾猶人世。必也使無訟乎!”的論斷就是對“無訟”觀最好的詮釋。春秋時期的鄧析事件，大約是迄今所知的最早的“律師”被視為卑鄙可惡的小人而遭殺害事例，其主要“罪行”就是幫助老百姓打官司并收取一定報酬。唐以后，歷代法典都嚴懲訟棍滋訟的行為。唐律列有“為人作辭牒加狀”。及“教令人告事虛”的兩條律文。明清律并為“教唆辭訟”一條。訟師之所以受到官府的嚴厲監(jiān)視和究治，歸根結底是對訴訟的鄙棄態(tài)度。

在古人眼里。興訟是道德敗壞的表現，是社會穩(wěn)定的威脅，是陷人心于不古的權利之爭和使人格與族望掃地的惡行。東漢人陳寵在一次上疏中列舉了當時西州地方的三大腐敗現象而要求治理，即：“西州豪右并兼，更多奸貪，訴訟日百數。”這里明確地把訴訟多視為腐敗現象。宋代大詩人蘇東坡聲稱“讀書萬卷不讀律，”也正是賤訟。因為“讀律”之人必定是想打官司。明人呂介儒說：“兩家詞訟……是大損陰德事。”因為訴訟就不免要“仰人鼻息，看人面孔，候人詞氣，與傳窬之心何異?”他認為，參與訴訟就像做賊一樣恥辱，所以有損陰德。明人王士晉更為明確地列出了訴訟之所以應該被鄙賤的理由：“訟事有害無利：要盤纏、要奔走；若造機關，又壞心術”，還被衙役、訟師欺負，在大堂上眾目睽睽被人瞧不起。中國古代典籍記載了許多官吏的政績，大多離不了善于教化，善于息訟止訟這一條。他們最大政績并不在于審理了多少訴訟案件，而在于他們是否通過種種努力，使治下百姓“皆以爭訟為恥”。達到“刑措而不用”的社會效果。國家也以此作為考核官員政績的重要標準。歷代朝廷還時常頒布法令，禁止百姓因為些小紛爭到官訴訟。為了“使無訟”，從皇帝到各級官員，無不提倡止訟之善，宣講訴訟之害。在這種強大的宣傳教化氛圍中，“息訟”成為古代中國全社會共同努力的方向。

社會生活中沖突是不可避免的，為了盡量減少乃至消滅紛爭以及在發(fā)生紛爭后和平地解決紛爭以達到無訟的和諧境界。傳統(tǒng)中國社會里誕生了獨特的社會控制手段。

首先是利用德主刑輔、禮法互補的模式，將紛爭消滅在萌芽之中。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禮”是儒家學說中的核心范疇，它既是一種社會政治理想，也是一項倫理道德原則與規(guī)范。“禮”既在社會生活中具有普遍的大法和綱紀性質，又具有人倫道德屬性，具有整頓、安定社會秩序，矯正人性的功用。

其次是利用調解方式和平地解決已發(fā)生的紛爭。無訟淺訟觀念支配下的古代中國，無論是普通民眾，還是清官廉吏，從觀念上都將訴訟看成是一種惡，一種不道德、不光彩的行為，因此訴訟的目的不是或者主要不是為了裁斷糾紛，而是為了實現無訟。勸訟、止訟、息訟也成為作為“民之父母”的各級官吏們的重要使命和斷案宗旨。中國民眾普遍養(yǎng)成了厭訟、息訟的生活習慣和思維定勢。民眾遇到爭訟特別是民事爭訟，大多依家族家規(guī)、風俗習慣由長輩裁斷，或通過親友族鄰出面調解說理，不愿告之官府，法律從而被擱置不用，許多大家族還將息訟、無訟的思想記入祖訓家法，以規(guī)誡后人。

由以上所述種種可以看出中國古代無訟賤訟觀念的深廣和傳統(tǒng)的久遠，作為中國古代法律文化的價值取向和影響悠久的法律傳統(tǒng)，它的形成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政治根源。

二、形成無訟賤訟觀念的原因

1．“三綱五常”的社會結構。在古代中國，以血緣和宗法關系為紐帶的社會結構重視宗法倫理，堅持以禮教為中心，強調人身依附關系。儒家觀念認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視之為天道的演繹。因此在古代，中國以家族和社會為本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種大一統(tǒng)的觀念要求家國一體。君父合一，認為人不是單一的人，而是宗法社會的成員。因此不難想象，國家面對國民爭訟所采取的訴訟方式自然是家長解決家庭不睦所采取的方式。這種以血緣和宗法關系為紐帶的社會結構在糾紛的解決上主張任何糾紛都應當盡可能地在內部加以解決，否定訴訟的合理性和有效性，把大量的訴訟案件排斥于官府之外，進而實現統(tǒng)治者的息訟目的。

2．“德主刑輔”的立法觀念。儒家文化一向都比較重視德治，堅持為政以德。儒家反對嚴刑峻法，主張以德入刑，強調教化對臣民的影響和作用。董仲舒曾系統(tǒng)地確立了“德主刑輔”的理論，從而為“德主刑輔”成為兩千多年封建社會立法的主導觀念奠定了系統(tǒng)的理論基礎。在“德主刑輔”方針指導下，統(tǒng)治者對司法道德的要求主要是：教化為首，德刑并用，慎獄恤刑，重視官吏德行，以身作則等等。為了用教化的方法推行封建道德，最高統(tǒng)治者要求所有官吏都要重視德行。漢代實行察舉孝廉的制度選拔官吏，由各地的地方長官推薦本地具備膳食父母、清正廉潔這兩種德行的人，由封建朝廷授予官職。在“德主刑輔”觀念的指導下，息獄訟，求無訟，不僅成為各級官員首要職責，也成為他們聲名和政績的標榜。一旦有案件訴諸官府，各級官吏總會想出各種辦法來息訟。所謂一方面提倡明德教化，另一方面推行調處息爭。

3．“禮法結合”的司法原則。儒家文化十分強調禮，“為政先禮，禮其政之本也”。法家強調嚴酷刑罰，主張出刑入刑。兩漢時期經過釋經解律，不僅在法典的編纂上引禮入法，而且在司法實踐中實行經義斷獄。經義斷獄，是禮治主義在中國傳統(tǒng)司法文化上的最主要表現，是指在法律無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依據儒家經義來審理判決案件。由于所引之經義主要是“春秋”為代表的儒家經典，故世稱“春秋決獄”。其方法實際上是以儒家俗禮思想來指導聽訟者的判斷…在司法實踐中往往體現為依情理判案，但情理本身則是一些無法實定化的模糊標準，因而這種做法實際上弱化了社會對完備嚴格的法律規(guī)則體系的需要和追求。在司法實踐中，官員盡力以道德理念進行教化，讓他們平息訴訟，握手言和。這種審案方式并不是真正地處理案件，而是將糾紛予以壓制，達到表面的平和與秩序的井然。

4．不堪為訟所累。百姓之所以厭訟賤訟，除上述原因，還有一個極為現實又十分具體的原因，那就是不堪為訟所累。在封建時代，一經立案，便會遭到訟師、差役、幕吏的種種勒索，面臨因訟累而破產的威脅。宋代著名司法官胡石壁曾經指出，由于訴訟而“荒廢本業(yè)，破壞家財者，比比皆是”。在古代，還“刑民不分”，民事案件也可以按照刑事案件的方式進行審理，刑訊逼供是取得證據的合法手段，原告、被告、證人都無法避免皮肉之苦。因此冤假錯案時有發(fā)生，加上貪官污吏的敲詐勒索，很多人因打官司而傾家蕩產，不僅冤屈無法昭雪，有時性命都無以保障，嚴峻的司法狀況讓眾多平民百姓對訴訟望而卻步，久而久之，一種害怕訴訟的觀念在人們腦海中形成。

三、無訟法律文化傳統(tǒng)對當代構建和諧社會的啟示

追求無訟的根本立足點，是貴和持中和穩(wěn)定秩序。不可否認秩序的穩(wěn)定是社會發(fā)展的保障，但是過分強調秩序與穩(wěn)定，必然妨礙富有創(chuàng)見的自由探索。無訟世界盡管寄托著設計者們的美好理想，但卻是不現實的，也違背了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建設當代和諧社會，我們必須對傳統(tǒng)社會和諧理想下的無訟法律文化進行客觀的分析，以期對當代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事業(yè)能有所裨益。

首先，傳統(tǒng)無訟法律文化中具有可資借鑒的積極方面：一是注重道德教化，強調對社會的綜合治理，重視犯罪預防。作為控制社會和調整社會成員行為的兩種主要手段，法律和道德既相互獨立又在一定程度上于各個不同的層面和維度相互交叉、融合，兩者猶如車之兩輪，互相配合、互相補充，共同作用，不可或缺。古人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設計了獨具特色的“禮法結合”的模式，在德法互補的基礎上，強調對社會進行綜合治理。傳統(tǒng)儒家文化重視道德教化，強調通過道德教化來預防犯罪。古代中國禮法互補的社會控制模式在當代仍然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對今天我們正在進行的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事業(yè)及正在實施的“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的治國方略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二是注重調解模式，緩解社會矛盾。現代社會中，訴訟的激增和程序的日趨復雜化使有限的司法資源不堪重負，而訴訟中遲延、高成本等固有的弊端使普通百姓難以接近正義，降低了司法在民眾中的威信。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調解機制在某種程度上，至少從形式上契合了社會轉型期對秩序和安定的強烈需求，可以為當事人節(jié)約糾紛解決的成本，對緩和社會矛盾和對抗，消除濫訴現象，減少人際交往及社會諸種交易行為的成本，維護社會的基本價值倫理，達成社會的整體和諧等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應充分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中的調解本土資源，完善并進一步發(fā)揮現有的人民調解制度的作用，以有效地解決社會糾紛緩解社會矛盾。

其次要看到傳統(tǒng)無訟法律文化中也存在許多消極方面的影響：一是以道德代替法律，對個體而言導致形成雙面人性格；對社會治理環(huán)境而言導致人治主義的產生。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歷史已證實，建立在人性善基礎上的無訟世界的理想始終只是一種空想。傳統(tǒng)中國人被迫接受并遵守這一制度，就扭曲了人性，最終的惡果就是使人變得虛偽，形成雙面人格。以道德代替法律，使法律缺乏獨特性和自治性，從而喪失了自身作為法律的獨特的個性和功能，法律在人民的生活中逐漸至次要的地位，從而導致對法律的不信任，影響法律權威和機制的建構，進而動搖法律在治理國家中的重要地位，不可避免地為人治主義奠定了基礎。二是奉行法律工具主義，不利于民眾法律信仰意識的養(yǎng)成。無訟價值取向支配下的中國傳統(tǒng)法律屬于“義務型”法律，其價值前提是要人們如何地去保障國家利益和集體利益，如何地維護國家秩序，履行社會職責，至于法律能為個體的人帶來何等利益，規(guī)定了哪些權利，則盡量少提或者根本就避之不提。對老百姓而言，法律只是統(tǒng)治工具、手段，是刑，是一種恐怖的象征。這種狹隘的法律工具主義觀，至今仍在部分社會公務人員的觀念中根深蒂固地存在著，受其影響，民眾始終將法律視為外來的強制力量，法律規(guī)范價值沒有內化為自覺的行為準則，人們無法對法產生親近感和認同感，缺乏對法律的信仰，這種狀況的存在，嚴重不利于中國邁向法治社會。三是調解制度存在著一味打壓訴訟、不利于權利張揚的弊病。傳統(tǒng)無訟法律文化中，一切以和為貴，即使是表面的和諧，也勝過公開實際存在的沖突。于是在表面上看來平靜、穩(wěn)定的社會里，個人被緊緊束縛著，導致抑制社會主體個性的張揚，妨礙人們富有創(chuàng)見的自由探索，扼殺民族的創(chuàng)新精神。在現代法治的今天，這種消極影響仍然廣泛地存在于公務人員的意識之中，支配著他們的行為。

總之，傳統(tǒng)無訴法律文化蘊含的“法即刑”以及對封建等級、封建倫常的維護等內容，造成法律地位低下，民眾權利意識淡漠，構成了中國邁向法治社會的巨大障礙，而其中的另一些如禮法互補、解決糾紛的調節(jié)模式等內容則至少從形式上又能為我們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鑒。因此，我們要以客觀的態(tài)度和開放的胸懷，對傳統(tǒng)無訟法律文化進行具體分析，取其精華，棄其糟粕，面對不斷變動的社會法律秩序，對傳統(tǒng)無訟法律文化中契合當代和諧社會構建的部分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現代詮釋，使之轉化進而溶入現代化法文化生命中，為當代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服務。

責任編輯：黎 峰(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