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視野中的訴訟法修改

西北政法學院，西安710063

[摘要]糾紛解決機制應當是包含了調解、協商、仲裁、行政裁決等等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與訴訟解決機制的多元化體系。規范有效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良性運行，可以有效化解大量社會紛爭。在法律制度的建構上，應當保證訴訟解決任何糾紛的最終性、權威性。而不應強調任何糾紛未經其他解決糾紛的嘗試一概適用司法程序。通過包括訴訟機制在內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建立?？梢詷O大提高整個社會的糾紛化解能力及效率。

[關鍵詞]糾紛解決機制：司法權威：法治：訴訟法修改

[中圖分類號]D915．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I 2006)04-0072-03

一、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界定

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是指在一個社會中。在不違背強行法規定的前提下。對民事、行政、刑事等各種案件爭端的解決，并不局限于訴訟這一種方式，而是包括了訴訟、調解、仲裁、行政裁決等多種方式的多途徑糾紛解決體系的合成。多種多樣的糾紛解決方式以其特定的功能和特點，相互協調地共同存在所結成的一種互補的、滿足社會主體的多樣需求的程序體系和動態的調整系統。在這一體系當中，糾紛解決的途徑被分為若干個層次，層次越靠上，就越強調糾紛解決的合意性與非對抗性，層次越往下，爭執主體間的對抗性就越強。通過訴訟途徑解決糾紛是整個機制的最后一個環節。多元化的糾紛解決方式是一個開放的體系，任何能夠有效化解糾紛的方式都可以被納入到這一體系當中。

二、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中訴訟解決機制與非訴訟解決機制的關系

在任何社會。以訴訟方式解決糾紛從來都不是糾紛解決的唯一方式，絕大多數的糾紛還是以非官方參與的方式解決了。在此一問題上，現代法治社會與以往社會形態的差別就在于：規范體系中糾紛的非訴訟解決方式與訴訟解決方式的互補、互動。構成了一國糾紛解決機制的良性體系。訴訟方式與非訴訟方式良性互補。二者不會產生體制上的沖突。非訴訟方式的有效運行，是糾紛解決的常態，能夠分流絕大多數的爭端。從而大大減輕司法系統的壓力。通過訴訟方式對糾紛的解決成為一國糾紛解決體制中對糾紛最具權威性的評斷。也是對糾紛的最終裁斷。然而又因為訴訟方式并非是最理想、最經濟的方式，因此其啟動頻率比較低。

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基本原理、價值、目標與美國等國家理論與實踐當中的ADR(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基本相同。其有如下特征與價值：第一，程序的非正式性、簡易性和靈活性。這主要是針對訴訟程序的復雜性和高成本及延遲等問題而強調非訴訟解決機制的程序利益。第二，糾紛解決基準上的非法律化。即在不違反法律的基本原則與強行性規定的前提下，可以不必教條化的適用法律條文，從而給當事人“合意”留下較大空間。第三。糾紛解決主體具有非職業化特征。通過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解決的糾紛，并非在法官等具有職業身份的主體主持下化解。而更多的是在非法律職業者的主持下完成。第四。性質和形式的民間化、社會化和多樣化。即以民間性為主，以司法、行政性為輔。第五，糾紛解決者與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屬于非權力化的水平或平等性構造。參與糾紛解決的中立第三人并不是具有司法裁判職權的裁判者。當事人的處分權與合意具有決定意義。第六，糾紛解決過程和結果的互利性、平和性和非對抗性。這是人們對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最為認同之處。

三、通過訴訟機制解決糾紛的局限性

1．訴訟成本高昂?！安皇撬械乃痉ㄅ袥Q都能產生正義。但是每一個司法判決都會消耗資源?！奔词箖H就直接成本中的私人成本而言。當事人在訴訟中必須支出各種訴訟費用，包括訴訟費、鑒定費、律師費以及其它用于訴訟的實際支出。必要的訴訟費用雖然不僅是維持司法活動所必需，而且還是抑制濫訴現象的調節器，但這就意味著某些貧困公民的法定權利得不到保護，而法律援助制度客觀上增加了國家的財政負擔，并且呈現需求遠大于供給的局面，使國家在此問題上進退兩難。

2．訴訟遲延。美國經濟分析法學家理查德·A·波斯納認為，法院遲延是以下事實的必然結果：即訴訟的需求是大量的，而法官的時間卻是有限的。由于“遲來的正義就是不正義”，訴訟的遲延不僅使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長期得不到有效保護，甚至會使那些身處困境的當事人面對無休止的訴累不得不降低賠償請求，從而削弱了公民對司法的信賴，而且極有可能降低裁判的質量(比如證據可能由于遲延而滅失)，使法院面臨被指責的尷尬。

3．通過訴訟解決糾紛本身并不利于社會關系的修復。因為典型的訴訟程序強調對抗，對峙，盡管這種對峙被模擬為一個特定場景下的角色，但其仍然被進一步的延續到了現實生活中，從而加劇了本已嚴重的緊張關系，很多情況下，糾紛可能已經得到了解決，但是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可能更為惡化。或許有人說：現代市場經濟重在效率，糾紛解決了，當事人就有精力時間去投入新的經濟關系中，也不會再和以前的糾紛當事人再有經濟往來，從而考慮哪種方式更利于修復社會關系并無意義。但是糾紛解決的社會效果是我們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可能與自己打過官司的人再也不會和自己有什么往來，從此不再有任何瓜葛，但是經歷了與這個人的緊張對峙之后，這種緊張關系的后果以及由此產生的看法(當然包括偏見)可能會被放大到其他社會成員的身上。也就是說，很多情況下糾紛雖然已經通過訴訟程序得到了解決，但是經過訴訟的模式化塑造，當事人相互之間的偏見被放大到了訴訟外的與對方“同一類”人身上，從而增加日后產生糾紛的可能性，并且增加了交易成本。而如果用非訴訟當事人合意的方式來化解矛盾，會更利于社會關系的修復。

4．訴訟程序復雜。訴訟程序包括了大量繁冗復雜的司法禮儀與司法程序特有的形式化要素(比如訴訟中關于期日、期間的規定，還有大量要求嚴格的格式文書等等)。訴訟程序的復雜性是由其正規性決定的。雖然正規性正是訴訟的優越性所在。但由此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復雜性的弊端。復雜性又導致了訴訟成本的高昂和訴訟的遲延。同時．訴訟程序的復雜性也使得當事人本人參加訴訟的權利難以成為現實，因為常識化和便利化才是當事人的利益所在。

5．訴訟本身并非是最便利的糾紛解決機制。訴訟程序主要是以構建的方式生成的，而很多非訴訟解決機制。更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在《法治及其本土資源》一書中，蘇力曾經說過，“一個民族的生活創造它的法制，而法學家創造的僅僅是法制的理論”。經過長時間的沉積，社會自身內生出的矛盾排解機制往往是更為有效的。法律制度中的很多規定均是對風俗習慣的認可就是一例證。

6．與裁判的權威性相伴的是，裁判結局的被迫接受。與調解、仲裁等以一定程度的合意為前提的糾紛解決機制相比，訴訟程序更多地依靠法官的權威判斷。以裁判的方式解決糾紛，是法官基于對案件事實、證據的分析，自由裁量權對裁判的形成也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然而，排除了合意因素的裁判，不可能達到雙方當事人合意的處理結果，有些案件中，即使是勝訴的當事人對裁判結果也不滿意。從立足于化解社會矛盾的角度來考慮，我們不能讓訴訟程序這一種形式來消解所有的社會沖突，這樣國家財力無法承受、司法機關不能負載、數量有限的法官與大量案件比例嚴重失調、當事人因成本過高而對訴訟望而生畏，構建良好的現代訴訟制度因為整個司法系統所面對的巨大壓力而被扭曲異化為法治的對立物。反倒使訴訟解決糾紛方式的權威性大打折扣。

四、構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與訴訟法改革的關系

基于案件數量激增與取得最佳案件處理效果的考慮，現代世界各個國家均開展建立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嘗試。人們的注意力更多地轉向了通過協商來實現社會關系的修復，盡量以利于社會、社區、當事人、刑事被害人、刑事被告人的方式來實現糾紛的解決。通過協商實現的案件分流使各個國家能夠將有限的司法資源投入到疑難、復雜、重大的領域與案件中去。在民事、行政領域，調解、仲裁大量使用。新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中關于輕微交通事故“私了”方面的規定，使輕微交通事故“私了”第一次被法律所允許。在民事、行政領域如此，在刑事領域也是如此。在國外非常盛行的辯訴交易制度、認罪答辯制度，以及近來提出的恢復性司法這一新的司法理念與運作模式，為提高司法體系的效率開辟了新的、更為廣闊的天地。這些改革措施，增強了糾紛解決機制的柔性，使糾紛雙方對爭議的解決建立在了合意的基礎之上，取得了很好的社會效果。相比原本剛性有余的紛爭裁決體制在案件處理的效果及效率上，均勝出一籌。

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改革三大訴訟法的努力從來沒有停止過，訴訟法也因此成為了法學研究領域里的熱門話題。在減少案件積壓、提高審判效率方面，理論界與實務界都提出了很多建設性的方案，也做出了很多富有新意的嘗試。然而，這些努力大多都是在司法體系的框架內來構架與展開的。當然對于法律改革來說，這本身并無可厚非。但是從一個利用各種機制化解社會糾紛的視角來看。這樣的一種努力事實上是對訴訟體制給與了巨大的壓力。包括我們現在討論的刑事審判案件分流機制，刑事簡易程序，刑事普通程序簡易審等等，均是把所有糾紛的解決寄希望于訴訟，并且又在司法的領域內來尋求案件的簡易審理。這樣就在很大程度上限定了我們的視野。

其實，當我們站在解決糾紛的立場來審視一個社會糾紛解決體制時，訴訟只不過是其中的一條途徑，這條途徑在一個多元的糾紛解決體系當中，盡管是最終、最具權威性的，但并不是最主要的，也不是唯一的。如果說每一種解決機制的目標是一致的，那么不同的糾紛解決方式之間的差別就在于其在解決糾紛的同時，實現著不同的價值。調解、仲裁等非訴訟方式更注重當事人的合意，其成本較低，效率較高，執行比較順利，紛爭解決的效果較好。而訴訟強調國家司法機關在做出裁判結論上的權威性、終結性，程式繁多，周期較長，耗費資源較多，效率一般不高，但卻從規范的角度對爭端做出了評斷，往往更接近于事實的真相與本質。

事實上，當我們把訴訟法所提供的糾紛解決方式，與其他非訴訟的糾紛解決方式進行一個體系化的分析與重構時，我們會發現，以前在訴訟領域里旨在提高審判效率、節約司法資源而進行的種種制度設計，有了新的含義。當大部分的糾紛通過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中的非訴訟方式所化解后，能夠進入訴訟程序的已經很少了。那么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在實際上起到了將案件分流機制前置的作用，為提高審判效率做好了充分的制度準備。

或許有人認為，那些非訴訟的解決方式是反司法的，反理性的，與法治理念不相融合。但我們認為：司法的形式化與糾紛解決手段的多元化并不矛盾，無論是通過訴訟的方式還是非訴訟的方式解決糾紛，只要能利于社會紛爭的解決，利于社會的和諧發展，我們都可以采用，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因為現在講法治就走向法律至上主義的極端。一個真正健康和諧的社會從來都不是只存在一種治理模式與糾紛解決機制的，古今中外的理論與實踐證明了這一點。我想法治提供給我們的治理方式——司法救濟的精髓在于訴訟的可用性，司法的可參與性以及司法救濟的可能性，而非訴訟的唯一性。法治理念并非指導我們開展一切活動的靈丹妙藥，那些法治發達國家的經驗也證明了這一點。

非訴訟的解決方式大都有著深刻的歷史傳統根源，本身就是實踐經驗的結晶，它們更容易被人們接受。其實，法律本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實踐理性的體現。大法官霍姆斯說：“法律的生命從來就不是邏輯，而是經驗?！?/p>

五、結論

在一個和諧、健康的社會當中，糾紛解決機制應當是包含了調解、協商、仲裁、行政裁決等等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與訴訟解決機制的多元化體系。規范有效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良性運行，可以有效化解大量社會紛爭，這樣經過層層過濾，能夠通過訴訟方式解決的糾紛已是少數。在法律制度的建構上，應當保證訴訟解決任何糾紛的最終性、權威性。而不應強調任何糾紛未經其他解決糾紛的嘗試一概適用司法程序。這是任何一個司法體制都無法負載的重擔。不管用正式的還是非正式的、訴訟的或非訴訟的方式解決糾紛，其終極目標是一致的，如果非訴訟的方式能夠達致更好的處理效果，那應該成為理想選擇。關鍵是要對案件加以類型化。使對不同案件的分類、解決方式選擇及程序分化都能納入規范的渠道當中。

討論了這么多，我們不是要用非訴訟的糾紛解決機制來取代通過程序法的救濟機制，而是說作為糾紛解決途徑之一的訴訟途徑，完全可以和其它的途徑結合起來統籌考慮，協同發揮作用。英、美、德、日等國民事司法改革的歷程表明，其基本思路是從整個社會糾紛解決機制的宏觀角度，而非僅僅從訴訟程序的微觀角度探討提高程序效率的具體途徑和方法，與我國目前法律界局限于從審判方式改革角度尋求提高訴訟效率相比，其視野顯然更加開闊，意義更為重大。三大訴訟法的修改已經提上了全國人大的議事日程，如果能將訴訟法修改放置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這一背景中去考慮，就會開拓我們解決糾紛的視野，也給我們將要進行的三大訴訟法改革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責任編輯：孫 巍(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