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容漫步在古典與現代之間

摘要:作為后期新月詩派重要成員的一代才女林徽因，是“三十年代的極富個性的#65380;藝術上漸臻于爐火純青的女詩人”#65377;她的詩上接我國根深蒂固的詩詞傳統，外應世界詩藝潮流的變化，融中國傳統詩學與西方現代詩藝于一爐，體現出古典與現代的雙重色彩，呈現出獨特的藝術特色，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65377;

關鍵詞:林徽因; 詩歌; 藝術; 古典; 現代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9-0121-03

20世紀30年代，林徽因是活躍于當時文壇的一顆耀眼的星子，是后期新月派頗受矚目的女詩人#65377;她把科學家的縝密#65380;史學家的哲思#65380;文藝家的激情融于一身，創作出融古典與現代#65380;東方與西方為一體的別具特色的詩歌佳品，“若論林徽因詩歌的藝術，應該說她是‘新月詩派’年輕詩人中成就比較高的一位#65377;”^[l] 林徽因留給我們的詩歌有63首，其中《別丟掉》#65380;《情愿》#65380;《仍然》#65380;《憶》#65380;《你是人間的四月天》等篇較為有名#65377;從數量上來說，林徽因的詩歌創作并不多，若論質量，卻無疑是以少勝多的，在現代文學史上依然不可或缺，“因為能寫出這些詩的，只有她一個#65377;”^[2]林徽因的詩歌創作可分為前后兩期，大致以抗戰為界，前期注重對愛與美的感受與抒發，持浪漫唯美的風格，后期側重對人生經驗的感悟，漸有現代主義的凝重詩風#65377;具有中西雙重文化教育背景的林徽因以兼收并蓄的開放態度，融合我國古典詩歌與西方現代派詩歌的藝術經驗，刻意求新#65377;她的詩因而體現出既傳統又現代的雙重藝術特色#65377;

一

中國新詩發展到20世紀20年代中期，開始了從不同方向進行自身美學規范的建構的新階段，其中被史家稱為新格律詩的新月派對新詩發展的藝術探索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對當時詩壇形成相當強大的沖擊波#65377;新月派倡導新詩的格律化，主張理性節制情感，遵守和諧勻齊的美學原則，提出著名的“三美”主張，總體的詩藝追求傾向于廣義的古典主義范疇#65377;在新月派尤其是徐志摩的影響下于30年代初踏入詩壇的林徽因自然深受新月派詩歌理論和創作的影響#65377;從創作實際看，她在許多方面都能夠通過自己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和民族審美情感而向傳統復歸#65377;

首先，通過滲透和映射了主體感受與情緒的景物系列的刻寫，來整體地烘托#65380;暗示#65380;象征主體情感，這是中國古典詩歌最核心的審美范疇——“意境”的基本內容，它構成了詩人抒情寫意的整體背景與內涵#65377;通過這種意化之境的刻寫，得其“象外之象#65380;景外之景”#65380;“韻外之致”#65380;“味外之旨”（司空圖《詩品》)#65377;在林徽因的詩作中，一是普遍運用了通過刻畫富有美感意蘊的審美意境來表達詩意的方式，在準確洗煉的文字中傳達出豐富的內容與情感，二是大量刻寫了那種與滲透著整個民族傳統審美經驗的古典詩歌相聯系的審美意境#65377;這些詩作既改變了“五四”以來新詩基本上只用浪漫主義的直抒胸臆式的表現手法來傳達詩意的淺直特征，同時也改變了早期象征派詩歌意境與形象因過分個人化和西化而導致的生澀與怪誕#65377;

在林徽因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以嫻熟的技巧，運用一個個意象，一幅幅畫面，營造優美深邃的意境，來表達內心的種種復雜感覺#65377;如在《別丟掉》中，詩人寫道：“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持著那真?選/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夢似的掛起/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選”小詩文筆柔婉，情思細膩，意境優美輕靈，在已逝去的二人世界中有“流水”#65380;“松濤”#65380;“月明”#65380;“燈火”#65380;“滿天的星”，今天的風景依舊，而“你”卻不在了，但你仍要相信我對你的愛依然不變——“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65377;那回音是什么，詩人雖未點明，但我們完全可以從上下行中讀出回音就是“我愛你”三個字#65377;整首詩較好地傳達出詩人那份對愛情的執著，以及在那些散布的意象后面所涌動的千愁萬緒，取得了“作者得于心，覽者會其意”的藝術效果#65377;

林徽因的許多詩歌所刻畫的意境，都飽含著深厚悠長的古典韻味#65377;如《雨后天》：“我愛這雨后天，/這平原的青草一片?選/我的心沒底止的跟著風吹，/風吹：/吹遠了草香，落葉，/吹遠了一縷云，像煙——/像煙#65377;”從形式上看，上三行，下三行，中間有“風吹”兩個字，有點上下兩闕的感覺，很像宋詞的小令：從意境上看，很像一幅清新自然，淡雅雋永的中國水墨畫#65377;又如“當時黃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話，相信/那三兩句長短，星子般仍掛秋風里不變”《山中》，這樣的詩句極易讓人聯想起辛棄疾《清平樂》中有關“明月”“清風”“說豐年”和“七八個星”的描寫#65377;詩人對古典詩詞意境的巧妙化用，使得整首詩傳達出濃厚的古典意蘊#65377;

其次，林徽因的詩常常傳達出一種靜穆蘊藉的古典美#65377;以《情愿》為例，“我情愿化作一片落葉/讓風吹雨打飄零/或流云一朵，在藍天/和大地再沒有牽連，”詩人曲盡其致地表達了戀情失去后酸楚復雜的心理感受，所有遺憾的追尋和失卻的悵惘都被詩人以平淡的口吻來表現，似蜻蜓點水，不著痕跡，從中我們可以找到中國詩教的淵源#65377;這與傳統詩教中“發乎情，止于禮”#65380;“樂而不淫，哀而不傷”#65380;“怨而不怒，溫柔敦厚”相吻合，符合優美和諧的古典審美形態#65377;另外《深夜里聽到樂聲》#65380;《別丟掉》#65380;《對殘枝》#65380;《寫給我的大姊》等篇也都體現了這一特色#65377;

林徽因的詩幾乎全是抒情詩，其代表作是那些細膩地表現了真摯感情和精微感覺的玲瓏剔透的詩，其在情思言說方式上的閃光點，是沒有固守“五四”以來新詩基本上只用浪漫主義的直抒胸臆式的表現方式，普遍采用了通過抒寫各種景物來予以寄托的方法，它不把情思和盤托出，而是將之訴諸飽含詩情的意象，以意象收斂感情，使情感獲得隱曲含蓄的表達，幽婉而又靈動，在物象和情感的兌化中擁托出一片內在的美麗#65377;詩作中的許多物象都是在古典詩詞中常見的，就其物象特征#65380;描寫方法以及情感與情緒都與古典詩歌有著諸多相似之處，令人倍感親切#65377;總之，統觀林徽因的詩作，我們不難看出其對中國傳統詩學營養的汲取與吸收，并由此而蒙上的一重古典主義色彩#65377;

二

中國新詩自誕生之日起，就是在接受西方現代詩歌的影響下而進行創造的#65377;在徐志摩#65380;聞一多等人以新格律詩創造詩壇秩序的同時，以李金發為代表的詩人則從另一翼開始深吸異國象征主義的藝術薰香，他們大膽移植法國象征詩，使新詩步入了現代主義詩歌跋涉的遙遠征程#65377;自李金發而下，幾乎沒有不受到象征主義詩歌影響的詩人，幾乎所有有成就的詩人，包括一些前期從事浪漫主義詩歌創作的詩人，都從象征主義詩歌獲得了新的技巧與靈感#65377;自然，有著極其敏銳的藝術觸角的林徽因也不例外#65377;

象征主義詩歌極少直接描寫現實，而是用象征手法加以隱喻，強調詩的暗示性#65377;象征包含著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是“可見的事物”，是能指，一個世界是“不可見的精神”，是所指，這兩個世界以暗示#65380;隱喻#65380;交感契合在一起#65377;法國象征主義代表人物波特萊爾認為，宇宙萬物都有一層隱蔽的意義，外界事物與人的內心世界能互動感應#65380;契合的#65377;也就是在可見的事物上附著著看不見的事物，可見的事物與不可見的精神之間存在著互相契合的關系#65377;他的著名的十四行詩篇《應和》集中形象地表達了這種理論#65377;與羅曼.羅蘭有過直接交往的梁宗岱曾這樣闡釋波特萊爾的“對應”和“契合”的象征理論內涵：“融洽或無間，含蓄或無限#65377;”所謂“對應”，便是“我們最隱秘和最深沉的靈境”與“時節#65380;景色和氣候的很密切地互相纏結”，是“一首詩底情與景，意與象倘恍迷離，融成一片”#65377;^[3]這一特色在林徽因的一些詩中得到較好的體現，如《蓮燈》中“單是那光一閃花一朵——/像一葉輕舟駛出了江河——/宛轉它飄隨命運的波涌/等候那陣陣風向遠處推送#65377;/算做一次過客在宇宙里，/認識這玲瓏的生從容的死……”詩人以玲瓏卻又明滅無定的蓮燈的遭際，來象征茫茫宇宙中渺小個體的命運的未卜，其中包含著對人類終極命運的形而上的思索#65377;象征意識和古典意象的起用，使全詩編織出一個誘人而難解的情結情境，意與象連成一體，朦朧卻不晦澀#65377;再如《風箏》#65380;《小詩（二)》#65380;《過楊柳》#65380;《前后》等篇，也都有著很明顯的象征主義色彩#65377;

林徽因后期的一首脫離了格律束縛的《靜院》別有風味，詩句雖然參差不齊，結構也似乎松散，但是情緒自由流淌，意境凄美幽微，已表現出純粹的現代主義詩歌風格——“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獸似的背聳著，又象/寂寞在嘶聲的喊?選”詩人在這里把具體的“黑的屋脊”說成“獸似的背”，又比喻成抽象的“寂寞”，屋脊這一意象既被詩人用來表達寂寞的情緒，同時又成了寂寞本身，兩個比喻把虛實混為一體——這已經是典型的現代主義的意象結構了#65377;類似的還有“羊跟著放羊的轉進村莊，/一大棵樹蔭下罩著井，又像是心?選”（《八月的憂愁》)#65377;“是什么做成這十一月的心，/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芽”（《十一月的小村》)#65377;

在林徽因的詩中，還不乏現代主義的人生焦慮和憂傷#65377;“今天十二個鐘頭，/是我十二個客人，/每一個來了，又走了，/最后夕陽拖著影子也走了?選/我沒有時間盤問我自己胸懷，/黃昏卻躡著腳，好奇的偷著進來?選”（《一天》)#65377;“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喘氣?選經驗己如舊鞋底的穿破，/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65377;”（《小詩（一)》)#65377;另外，《冥思》#65380;《憂郁》#65380;《一天》#65380;《十月獨行》#65380;《前后》等篇也都頗有現代主義的風格#65377;面對現實生活的嚴酷，詩人不再超脫于塵世之上，圍繞在她周圍的不再只是美好和雅致，在她的詩中平添了一些陰晦與沉重的意象，散發出現代主義所特有的精神焦慮#65377;從《惡劣的心緒》這首差不多可以代表詩人四十年代生存境遇和精神狀態的詩歌中，我們甚至還能發現隱隱閃動著艾略特的“荒原意識”：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擾，/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逐步吹入黃昏街心巷尾的垃圾堆?鴉在霉腐的瑣屑里尋討安慰，/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后的殘骸中驚駭，/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選/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仿徨，/破碎支離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65377;/多余的理性還像一只饑餓的野狗，/那樣追著空罐同骨肉，自己寂寞的追著/咬嚼人類的感傷?鴉生活是什么都還說不上來，/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選

久病不愈的詩人“在萬物消耗以后的殘骸中驚駭”，在憂慮和煩擾中“咬嚼人類的感傷”，然而，“多余的理性”又似“一只饑餓的野狗”，寂寞地“追著空罐同骨肉”，這種理性的饑餓感鮮明地揭示出詩人極度的恐慌與焦慮#65377;穿透語言的表層，我們深刻感受到詩人遠遠超過肉體痛苦之上的精神痛苦，體會到她那終至無言的苦難遭際，并深掘出詩人在詩中隱埋至深的對生命意識的哲學思考#65377;

三

林徽因是一個有著豐厚精神素質和多重學養的女詩人，從她僅存的六十幾首詩中，我們很難把握詩人一貫的風格，因為在林徽因的身上匯集著多方面的知識和才能，并且所有這些在她那里都已自然地融會貫通，被她嫻熟自如地運用在詩歌創作中#65377;古典主義#65380;現代主義統一在林徽因的詩作中，又各自以不太純粹的形態獨立著#65377;在她的詩中，既有古典主義的典雅#65380;和諧#65380;適度，又有某些現代主義的人生焦慮和憂傷#65377;品讀林徽因的詩篇，我們常會咀嚼出古典與現代的合味#65377;如被邵燕祥贊為“不是林徽因，做不出這首詩”的《六點鐘在下午》：“用什么來點綴/六點鐘在下午?芽/六點鐘在下午/點綴在你生命中，/僅有仿佛的燈光，/褪敗的夕陽，窗外/一張落葉在旋轉?選/……” 在這里，林徽因“以像唐人絕句或宋人小令那樣寥寥幾筆，捕捉并表現了詩人主體感受跟客體光影物象相交流#65380;相契合的一瞬#65377;”，^[4]這接近于古典主義的某些特色，與那輕煙似的微哀#65380;神秘的象征的依戀感喟的現代主義色彩交織得天衣無縫，從詩人在空虛的暮色里那份百無聊賴的渺茫感中，依稀閃現的是那跨越時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現代李清照#65377;

愛情詩在林徽因的詩歌創作中占了很重的分量，抒情主人公往往是矜持含蓄而又略帶感傷的傳統女子，但又有著現代女性種種復雜神秘難以言說的情感的細波微瀾，顯露出對愛情的大膽體驗與執著探索的現代意識，因而林徽因的詩時時呈現出東方古典美與西方現代美相互交映的光輝#65377;與同時期的其他詩人相比，林徽因的愛情詩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情詩寫得比較得體，不失身份，含蓄溫婉的，要算林徽因”，雖然大多篇章局限于抒寫閨中隱秘的情事，“但藝術成就很高，很有魅力，她那清麗的深藏的抒情，她那些清新流動的意象，她把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感受，使她成為詩壇的一顆令人神往的明珠#65377;”^[5]

參考文獻:

[1][2]陳鐘英，陳宇.建筑學家#65380;詩人林徽因[C].中國現代作家選集：林徽因.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389.

[3]梁宗岱.詩與真·詩與真二集[C].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69.

[4]邵燕祥.林徽因的詩[C].陳鐘英，陳宇.中國現代作家選集：林徽因[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342.

[5]藍棣之.新月派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41.

責任編輯宋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