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化工業”理論的范式困境

摘要:本文通過論證，認為法蘭克福學派所展開的“文化工業”理論隱藏著研究范式的當代危機#65377;這一危機集中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生產范式的理論誤讀，它表現為對社會存在的抽象化理解和對文化自律的烏托邦期待;第二，交往范式的形而上學否定，這導致政治民主空間的遺忘和文化批判的精英化傾向;第三，意義范式的生存論遮蔽，它體現為對日常生活意義生成的忽視和人類主體性的美學逃遁#65377;

關鍵詞:文化工業; 范式; 馬克思主義

中圖分類號:B089.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9-0035-03

自從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在《啟蒙辯證法》里首次提出“文化工業”這個范疇以來，國內外學界相關討論方興未艾#65377;如何在消費社會背景下合理詮釋與評估文化工業理論，成了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65377;本文從理論范式這一視角切入討論，嘗試闡釋“文化工業”的理論困境，以求教于學界同仁#65377;

一#65380; 生產范式的誤讀

在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性語境中，文化工業作為生產體系，特指技術時代對文化產品加以復制#65380;傳播和消費的商品化過程，它是工具理性邏輯在文化領域的現實延伸#65377;工具理性在文化領域的現實表現就是文化產品的商品化，而批判文化工業的目的就在于消解文化領域的資本邏輯#65377;乍看起來，法蘭克福學派文化批判理論是對馬克思資本批判邏輯的延伸，然而通過理論分析，我們認為有必要重新檢視這一理論延伸的合法性#65377;

當年馬克思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里向我們表明，意識形態控制是資本主義社會資本控制的意識反映，社會的意識形態屬于上層建筑領域，因此，文化的資本邏輯必然以文化商品的生產為前提#65377;這也是法蘭克福學派討論文化工業的基本思路#65377;在他們看來，文化產品的商品化是當代資本發展的必然邏輯，而且，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標準化領域也在擴展，各種媒體及信息模式的出現則加速了這一過程#65377;因此，我們看到，在現實生活中出現了大量廉價的系列文化商品，甚至高雅的傳統藝術也帶著濃厚的商品性質出現在我們面前:“藝術今天明確地承認自己完全具有商品的性質……以自己變為消費品而自豪”#65377;^[1]

但是，在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視域中，馬克思對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的分類過于粗糙，特別是當我們進入到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后更是如此#65377;因此，在肯定文化工業資本邏輯的前提下，他們對文化工業與文化意識形態的關系性說明是有異于馬克思的:文化意識形態并非生產領域資本邏輯在文化領域的自然延伸，相反，它是自上而下地被設計的#65377;阿多諾在“文化工業再思考”里指出，從運作機制來看，文化工業是被嚴格操縱的，“文化工業別有用心地自上而下整合它的消費者”#65377;在此，資本邏輯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控制是一致的，并且，通過資本操縱與意識形態控制，“把分離了數千年的高雅藝術與低俗藝術的領域強行聚合在一塊，結果使雙方都深受其害#65377;”^[2]因為，資本對文化藝術領域的滲透，使高雅藝術的嚴肅性遭到毀壞，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整合，使低俗藝術所固有的反叛性消失殆盡#65377;

這樣一來，似乎給我們留下了打破資本邏輯的希望: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前提雖然堅不可摧，但是我們還是有希望在消解文化意識形態操縱性的基礎上釋放人類解放的能量#65377;這表明，法蘭克福學派對于勞動解放即生產領域的革命并不抱希望，而是認為，從文化本身的非同一性入手，可能釋放出我們時代的解放熱情#65377;這種非同一性思路與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一體化判斷是相一致的#65377;因為在他們看來，在現實生活層面，“現在一切文化都是相似的”，這種相似性體現的就是商品化文化邏輯的資本同一性，它使得電影#65380;收音機#65380;書報雜志等構成一個讓人窒息的文化支配系統:“那些文化工業的各個分支在結構上是相似的，或至少能彼此適應，它們將自己組合成了一個天衣無縫的系統#65377;”^[2]人們在這樣一種文化環境中生活，是不可能有批判的，更談不上沖破資本邏輯并獲得人類的現實解放#65377;

從文化工業的意識形態操縱到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的同一性，再到非同一性美學的提出，這一切后來被美國學者詹姆遜指認為現代主義的浪漫情懷#65377;這里遭遇的一個普遍性問題是“批評距離”，即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里，知識分子應該如何確立其批判的規范性基礎的問題#65377;這個基礎來自于勞動前提，還是來自于知識分子的理論預設，這是批判理論必須澄清的#65377;因此，我們看到，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一開始清理的就是批判場地: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而不是相反#65377;請大家注意，這里的社會存在是以生產方式作為核心內容而被指認的#65377;而對于法蘭克福學派來說，社會存在一直處于非常抽象的理論層面，即便是當他們把文化現象與經濟過程相聯系的時候，也是如此#65377;這也正是英國文化研究者，如雷蒙·威廉斯等，一直想通過社會存在重新闡釋文化現象并逃離馬克思文化上層建筑論的重要原因#65377;

因此，文化工業的出路在于知識分子的精英式批判，而不在于生產邏輯中的資本批判，這是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理論最后走向烏托邦的內在邏輯#65377;這種邏輯既是對知識分子的強調也是對當代知識分子困境的最好寫照#65377;就如詹姆遜所言，文化批判僅靠回到文化藝術的“自律”及其烏托邦期待是不夠的，因為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里，現代主義的文化批判在現實中是被資本邏輯所“吸納”與“收編”的，所以，這種批判的結果必然是讓“全部哲學依賴于延緩#65380;滯后和對未來的調和”#65377;^[3]

二#65380; 交往范式的形而上學否定

在堅持資本批判邏輯的基礎上，開啟政治對話并最終解決生產方式問題是馬克思社會批判理論的歸宿;這種政治對話在自由資本主義階段必然是馬克思所指認的革命實踐，它以工人階級生存困境作為主體性依據#65377;而“文化工業”的最大理論困境就在于:在放棄政治對話理論維度的同時消解人們現實的文化潛力，從而使得文化批判失去了現實的主體性依據#65377;

在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闡釋中，并不存在僥幸的文化空間可以讓我們逃離文化的資本邏輯:類似于本雅明的對于大眾文化的樂觀主義立場是不可取的，在工業文化的邏輯中，彌塞亞時刻終究不會來臨;而洛文塔爾對大眾文化歷史張力的期待也是不現實的，因為文化的資本邏輯總是強于大眾的解釋力#65377;這是工具理性單維度批判的必然結論，這一結論隱藏著理論危險，即沒有給社會文化思考留下民主政治空間#65377;文化研究的政治路徑是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研究中很重要的理論維度，歸納起來，這里存在兩條具體的理論路徑，其一是在交往理論基礎上展開的文化思考，其二是生存論背景中發展出來的微觀政治學分析思路#65377;首先我們來分析法蘭克福學派代表們對文化研究交往理論思路的拒絕#65377;

這種拒絕緣起于法蘭克福學派此前對資本主義文化操縱性的理解:資本主義文化現實的資本同一性扼殺了人們對文化展開富有成效的批判的可能性#65377;正是由于資本同一性遮蔽了人們現實的文化潛力，文化及其消費向我們傳達的僅僅是被操縱的意識，所以，所謂的資本主義社會公共領域根本不可能開啟社會現實的非同一性視角，也就更談不上什么文化研究的民主政治空間了#65377;

對大眾文化交往特性的拒絕是阿多諾和馬爾庫塞等人的一貫做法，這是與他們對語言交往真實性的質疑聯系在一起的#65377;早在《反對認識論》這一文本里，阿多諾就因為語言共識排除非同一性而懷疑語言交往的真實性，他指責柏拉圖“把規范的地位歸因于習俗和在建構起來的語言中的共識”，^[4]因為在商品化的社會文化空間里，語言交流中獲得的共識僅僅是表面的虛假物，它是交換價值的表現形式#65377;

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們認為，只有當我們以辯證法為中介去恢復語言的哲學闡釋特性時，我們才可能為文化#65380;社會和傳統恢復生命，因為辯證法通過語詞#65380;概念的詮釋可以進一步接近非同一性，即虛假事物背后的那個真實#65377;從這個角度看，不管是海德格爾從本體出發所談的語言，還是哈貝馬斯從日常生活視角談語言，結果都是對日常語言的非批判性崇拜，而日常語言本身在意指事物真實性上本來就是破碎的#65377;因此，基于日常語言而進行的交往活動的真實性值得懷疑:“今天所謂的‘交流溝通’，是要精神適應于有用的目的，更為糟糕的是，想使精神適應或迎合商品拜物主義#65377;”^[5]如此一來，文化批判的現實指向本身是被操縱的，期待大眾的文化批判性交往活動為人類解放提供現實歷史張力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臆想#65377;

所以，我們看到，阿多諾和馬爾庫塞都把解構文化工業的理論希望寄托在美學理論的重構上，他們希望通過藝術的模仿式語言獲得一種新的共識#65377;但是，藝術語言并不是人類現實的普通個體所具有的，只有某些特別幸運的精英知識分子才代表了被管理世界里知識的覺醒:他們的精神氣質不完全適應流行的語言規范，他們有責任為大多數人而說出大多數人未能看到或由于現實法律不允許他們看到的東西#65377;

因此，“文化工業”并沒有政治立場的缺席，相反，它的目的就在于揭穿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意識形態控制形式#65377;“文化工業”的理論失誤之一在于對現實的逃離，這里起作用的，既有奧斯維辛情結，即把法西斯殘暴行徑泛化為歷史常態的情結，也有法蘭克福學派主要代表人物對現代性敘事的精英式守護#65377;從文化研究的生產范式看，資本主義文化意識形態控制的消解存在著兩個相關的理論切入口，其一是通過主體激烈的政治革命來改革生產結構，以此改變社會生產的內在邏輯，此模式是馬克思針對早期自由資本主義提出來的;其二是通過民主政治的途徑來改變原有的社會經濟結構，以此改造社會生產和消費的內在邏輯，從而實現對文化現實的變革#65377;在政治革命意向和階級意識被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收編”之后，仍然保持一種現代主義的浪漫期待，從而拒絕文化批判的微觀政治學維度，這恰恰是法蘭克福學派受到批評的主要原因，也是阿多諾等學者走向文化絕望的根本緣由#65377;

三#65380; 意義范式的生存論遮蔽

法蘭克福學派同樣拒絕了文化研究政治分析的另一路徑，即生存論背景中發展出來的微觀政治學思路，它所造成的重要理論后果是對大眾文化歷史張力的低估和文化批判主體性依據的遮蔽#65377;這既是對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現實的逃離，也是對馬克思資本批判邏輯的真實背離#65377;我們知道，當馬克思回到資本主義現實并揭示統治階級意識形態支配的時候，他是基于生產方式的現實矛盾展開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其中的主體性依據是被統治者悲慘的生存狀態#65377;而在“文化工業”中，我們所能發現的僅僅是對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抽象批判，在此，阿多諾的“非同一性”和馬爾庫塞的“真實需求”同樣需要得到理論確證，而從當代理論發展來看，這首先要求重建批判的規范性基礎#65377;

我們注意到，英國文化研究學派對“文化工業”頗有微詞，以為法蘭克福學派根本沒有顧及文化消費過程的選擇性和主動性，對文化編碼與解碼的主體能動性也未給予足夠的理論關注#65377;從我們的分析來看，這決非“文化工業”理論困境的關鍵所在#65377;在“文化工業再思考”里，阿多諾曾就此作過說明，他說，“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這個范疇是《啟蒙辯證法》這本書首先使用的，但是，他和霍克海默起先在札記里用的是“大眾文化”(mass culture)，后來才用“文化工業”取代“大眾文化”的#65377;這樣做的目的恰恰在于預期反駁英國文化研究學派的指責，即以“文化工業”區別于人們對大眾文化的這樣一種認識:大眾文化生成于大眾本身，是通俗藝術的當代形式#65377;可見，阿多諾對于大眾文化的主體編碼和解碼特性并不是全然無知的，當時是為了嚴格限定文化消費的主體受動性才作如此選擇#65377;在阿多諾看來，大眾對他們所消費的文化并沒有自覺，文化工業帶來的文化商品也不是由大眾自己的偏好決定的#65377;文化商品其實是特意為大眾消費生產出來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那種消費性質的產品，或多或少是按照計劃炮制出來的#65377;因此，“盡管文化工業無疑會考慮到千百萬人被誘導的意識和無意識狀況，但是大眾絕不是首要的，而是次要的，他們是被算計的對象，是機器的附件#65377;與文化工業要我們相信的不同，消費者不是上帝，不是消費的主體，而是消費的客體#65377;”^[2]

所以，文化消費主體從根本上說并沒有選擇文化消費模式的能動性可言，不僅如此，從效果來看，文化工業還通過大眾傳媒以及心理控制等現實機制作為中介，最終使文化消費成為一種被動的#65380;失缺批判力的過程#65377;如此一來，大眾現實的文化批判維度也就被徹底消解，這也是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所集中討論的主題#65377;可見，晚期資本主義社會里，文化工業使人們的思維方式也被資本邏輯所同化:“文化產品本身，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聲電影，抑制觀眾的主觀創造能力#65377;這些文藝作品，雖然能使觀眾迅速理解他們的真實內容，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力，也能使觀眾熟悉它們，但是，如果觀眾不能擺脫它們所表現出來的許多掠過的具體細節，它們就約束了觀眾的能動的思維#65377;”^[1]文化藝術產品的商品化#65380;標準化#65380;生產過程的被操縱性以及商品實現過程的大眾媒介化，整體促成了將個體納入到被社會控制的思維#65380;行為模式中的文化工業#65377;

“文化工業”理論的提出同樣來自于法蘭克福學派對革命意識與社會變革的深度思考，因此，它所關注的是，在新的歷史時期，文化工業如何成功塑造資本主義制度及其意識形態;它的目的在于，尋求資本主義社會解放的新模式#65377;這種思考的直接現實背景是對歐洲法西斯文化現象的深度分析和對美國文化控制機制的現實透視#65377;但是，第一，對生產范式在文化研究中的抽象化理解使得“文化工業”忽視了文化的生存論闡釋，由此缺失的是對人們現實生活領域意義生成的具體分析:在消費社會里，人們不僅對于文化商品具有一定的選擇空間，而且還在消費過程中促成新的意義的生成#65377;這樣，“文化工業”使得馬克思原來從人們生活狀況出發揭示價值和意義的文化路徑抽象化與意識形態化，這顯然是對馬克思文化理論范式的生存論背離#65377;第二，“文化工業”對藝術美學的自律性預設及其烏托邦期望，歸根結底是對馬克思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分層理論的顛覆，就此而言，“文化工業”一經提出就偏離了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的唯物主義前提#65377;因此，法蘭克福學派主要代表最后遁入美學領域并非偶然，它恰恰是“文化工業”在整體邏輯上逃離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后果#65377;

參考文獻:

[1][德]霍克海默，阿多諾.啟蒙的辯證法[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

[2]Theodor W. Adorno. The Culture Industry： 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1991.

[3][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快感:文化與政治[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

出版社，1998.

[4]Theodor. W. Adorno， Against Epistemology. A Metacritique， Translated

by Willis Domingo， Basil Blackwell， Oxford， 1982.

[5][德]阿多諾.美學理論[M].重慶，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