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傳統民法理論認為,法人成立侵權損害賠償責任時,其機關成員(如董事)與法人是不能對第三人承擔連帶責任的,董事只對法人承擔內部責任;而大陸法系的德國#65380;日本#65380;我國臺灣等從立法或司法上卻主張董事與法人的連帶責任#65377;我國傳統民法否定連帶責任的依據并非科學,理論和實踐上都存在董事與其法人負連帶侵權損害賠償責任的可行性#65377;
關鍵詞:連帶責任; 董事內部責任; 替代責任
中圖分類號:D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10-0098-05
一#65380; 我國法人侵權連帶責任的規定
王利明教授認為,“主張法人侵權責任是連帶責任,是不正確的#65377;這種主張實質上是否定法定代表人及其他工作人員執行職務行為的代表性,而把他們和法人之間的關系看成是兩個主體之間的代理關系#65377;法定代表人及其工作人員執行職務的行為,就應當認為是法人的行為,理應由法人負擔責任,不能由直接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65377;”[1]即當法人依法人機關理論對其董事的行為承擔侵權責任時,法人的董事是不能對受害人承擔侵權責任的#65377;因此,董事內部責任說就應運而生,即法人在對其機關成員執行職務的行為承擔了民事責任以后,可根據具體情況,在法人內部請求機關成員進行賠償#65377;采取董事內部責任說的學者認為:“從民法上看,盡管機關成員在濫用職權時體現了其個人意志,但要由法人機關成員共同向第三人負連帶責任,在法理上是矛盾的#65377;機關成員要么是作為一個獨立個人行為,要么是與法人置于一個民事主體之中的,他們對外是不可能承擔連帶責任的#65377;”[2]
在起草中國民法典的過程中,關于侵權行為編,我國法學界有兩個權威的草案建議稿,分別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完成的草案建議稿#65380;[3]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完成的建議稿#65377;[4]這兩個建議稿都用鮮明的條文對法人侵權行為責任能力作出了明確的規定#65377;前者第52條第1款規定:“法人和其他社會組織對其機關給他人造成的損害承擔民事責任#65377;” 后者第61條規定:“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工作人員因執行職務造成他人損害的,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應當承擔民事責任#65377;”從二者的表述中可以看出,法人侵權責任能力的確立依據都是法人機關說#65377;機關說以實在說為其理論基礎,認為法人本身不是純粹觀念的形態,而是已經將自然人融入了自身,作為其成員或者機構成員,這些成員在整體的名義下參與交往#65377;法人機構是現實中法人團體的必然部分,或者說是法人團體組織的本質特點,不是法律擬制的結果,法人和機構的關系是自身一體的關系,是整體與部分的關系#65377;所以法人機關不是法人的代理人,對外不得視為被代理人與代理人關系,法人機關的執行行為就是法人的行為#65377;[5]就確立法人侵權責任能力的理論依據來看,法人機關說一直是我國法學界通說,[6]這并不存在爭議,而且也與已確立法人侵權責任能力的德國#65380;我國臺灣等民法理論一致#65377;
兩個建議稿在法人侵權責任的法律效果上,也是否定法人與其機關成員董事負連帶責任的,也一致地主張法人機關內部責任說,可見這與我國傳統民法理論是一脈相承的#65377;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完成的草案建議稿第3章(對他人侵權之責任)第2節第52條規定的是法人和其他社會組織的責任#65377;其第一款的內容為:法人和其他社會組織對其機關給他人造成的損害承擔民事責任#65377;此款規定可以認為是對法人侵權行為責任能力的直接規定#65377;但是,我們也會發現此條款中沒有“連帶責任”的字樣#65377;同時,筆者參考建議稿第53條關于替代責任的規定也沒有“連帶責任”的字樣,而第56條關于國家機關與受委托人對他人(受害人)有承擔“連帶責任”的規定,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出第52條未使用“連帶責任”的字樣,并非起草者所遺漏,而應是起草者有意的做法#65377;中國人民大學民商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完成的建議稿第61條規定: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工作人員因執行職務造成他人損害的,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應當承擔民事責任#65377;這應當是對法人侵權行為責任能力的直接規定#65377;同時,建議稿于第65條規定:法人或者雇主在承擔賠償責任后,對造成損害有過錯的工作人員或雇員享有求償權#65377;可以看出,此建議稿將其一向主張的法人機關內部責任說的理論在此得以完全貫徹,因而決無連帶責任的適用余地#65377;這是因為起草此建議稿的學者在理論上是否認此連帶責任的可行性的#65377;而且,受我國傳統法人侵權責任理論的影響,我國2005年10月27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八次會議修訂的《公司法》,對公司法人侵權責任的立法仍與傳統民法理論保持一致,未有突破表現#65377;《公司法》第150條規定董事執行公司職務時違反法律#65380;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的規定,給公司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65377;這一法條是在《公司法》沒有明確規定有過錯的董事與公司負侵權連帶責任的情況下,公司在單獨承擔侵權賠償責任后,公司就其賠償對董事的內部追償責任#65377;這正是董事內部責任說的典型表現#65377;
但是,如果我們考察一下其他國家和地區法律的話,德國#65380;日本#65380;韓國#65380;我國臺灣等國家或地區的民法典或商法典中或者于判例中都明確表達了,在法人成立侵權責任時,機關成員應當與法人對第三人承擔連帶損害賠償責任#65377;例如,《日本民法典》第44條,《日本商法典》第266條之三第1項,我國臺灣民法典第28條,我國臺灣公司法第23條,《韓國商法典》第401條第1項,《瑞士民法典》第55條#65377;這一普遍的立法現象值得我們研究,值得我們對我國法人侵權責任傳統民法理論進行反思,并對立法建議稿進一步斟酌#65377;
二#65380; 德國#65380;我國臺灣之法人侵權連帶責任的立法解釋
(一) 德國法#65377;德國民法以法人機關說確立的法人侵權行為能力,包含的基本思想是,一個團體(以及其他法人)必須把它的機關在其職務范圍內以機關身份所為的行為,并不是必然在其代表權范圍內,作為團體自身的行為#65377;[7]這種行為通常是為了實現這個團體或機構的目的,對他們有好處#65377;因此,法人或團體也必須把這些行為看作是自己的行為,對其法后果承擔責任#65377;按照德國學者卡爾拉倫茨的闡述,如有人因機關的這種行為而其權利被侵犯從而受到損害,機關就其行為有過失時,他可以依第823條第1款不僅向與此行為的機構有關的人,而且還可以向機關為之處理事務的法人要求損害賠償#65377;而且,如果加害人是法人的機關,法人不得依第831條第1款第2句訴諸所謂的“免責證據”#65377;這就表達了德國民法典第31條的法律后果,即社團對于損害承擔侵權責任,而且這一責任并不排除行為人的個人責任#65377;德國學者對社團的侵權責任與行為人的個人責任之間的關系,表達得也非常清楚,“根據第840條規定,社團與行為人作為連帶債務人承擔責任#65377;”[8]
可見,德國民法對法人成立侵權責任時與董事的連帶責任的可行性,在民法正常適用時就可得出:一是董事自然應當承擔一般侵權行為責任,這是因為董事作為自然人的身份永遠存在,這種責任不管董事是在執行公司業務,還是在處理私人領域的事務,董事都應當承擔#65377;只有當董事在執行公司業務的情形下,董事作為公司機關的身份,以民法典第31條的規定,公司才承擔侵權行為責任;二是以民法典第840條的規定,董事的個人侵權責任與公司侵權行為責任自然應當承擔共同侵權的連帶責任#65377;
我國有些學者實際上對此亦予以明確承認#65377;李宜琛先生指出:“法人就其侵權行為,應負損害賠償責任之際,其機關自身是否對于被害人亦應負其責任,不無疑問#65377;予以為機關之行為為二面關系,一方面為法人之行為,一方面為其個人之行為#65377;對于法人之行為,固應由法人負責,對于其個人之行為,則應由機關自身負責#65377;”[9]史尚寬先生亦指出:“機關之行為一方面為法人之行為,他方面為自己之行為,故法人與機關應同時負責#65377;”[10] 公司法人具有侵權行為能力使公司對其機關所為的侵權行為承擔法律責任,并不必然使董事就其所為的侵權行為承擔的法律責任獲得免除#65377;
(二) 我國臺灣法#65377;我國臺灣民法典第28條(法人侵權責任)規定:“法人對于其董事或其他有代表權之人因執行職務所加于他人之損害,與該行為人連帶負賠償之責任#65377;”這一條款自然也應當適用于公司法人#65377;臺灣《公司法》第23條規定:“公司之負責人對于公司業務之執行,如有違反法令致他人受損害時,對他人應與公司負連帶賠償責任#65377;”臺灣學者一般認為此系有關公司侵權行為責任能力之規定#65377;“公司機關之侵權行為,即為公司之侵權行為,故通說認為公司有侵權行為能力#65377;本法為加重公司負責人之責任,使其與公司連帶負賠償責任#65377;”[11]
公司董事既然被看作是公司的機關,則不僅董事的職權范圍內的行為將被看作是公司的行為,而且公司董事職權范圍外的侵權行為#65380;非法行為和犯罪行為亦將被看作是公司的侵權#65380;非法行為和犯罪行為,由公司對遭受此種侵權#65380;非法行為和犯罪行為損害的債權人承擔賠償責任#65377;因此,公司機關理論一方面是強加公司對其董事所為的侵權行為承擔法律責任的手段,另一方面也是免除董事個人承擔侵權法律責任的手段#65377;也就是說,按照臺灣學者及判例的闡釋,公司對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后,也就不應存在董事個人對第三人的侵權責任了,如此看來,似乎董事是不能與公司共同地承擔連帶責任了#65377;
然而,如果以公司承擔侵權責任為由而完全赦免董事的法律責任,則將存在著對公司債權人利益保護不周和對董事非法行為懲處不力的問題#65377;因為,對公司債權人而言,如果公司因為董事的侵權行為的實施而陷入資不抵債和破產之中,根據公司機關理論,則債權人必然會因為董事的侵權行為而遭受債權不能實現的危險;而對公司董事而言,如果適用機關理論以免除董事個人對第三人(即債權人)的法律責任,則公司董事對公司事務所承擔的注意義務就會因此而疏散#65377;因此,如果嚴格適用公司機關理論對公司和債權人均不利#65377;其實這一點立法者與學者也注意到了#65377;例如胡長青先生認為,就法理立論,故應以公司法人單獨負損害賠償之責,但就保護交易安全立論,則又以法人與董事負連帶責任為宜#65377;“我民法所以明定由法人與行為人(即機關)連帶負賠償之責者,即所以促法人機關之注意,藉以保護交易之安全也#65377;”[12]柯芳枝先生認為,“此際,公司既系以侵權行為人之身份對受害人負損害賠償責任,本不應再由其機關擔當人(以股份有限公司為例,如董事長)對受害人負責#65377;惟因公司之業務執行事實上由機關擔當人擔任,本法為防止機關擔當人濫用其權限致侵害公司之權益,并為使受害人多得獲償之機會,故令其機關擔當人與公司連帶負賠償之責#65377;”[13]由此可見,確立董事與公司負連帶損害賠償責任,絕不是因為公司與董事構成共同侵權,也并非董事之多重身份的影響,而主要是出于對第三人利益的保護和對交易安全的關注,同時也有對董事濫用其權限防范的考慮#65377;
對于以上兩種不同的立法解釋,筆者認為,董事執行職務的行為,即為法人自身的行為,此是以董事作為法人機關身份為據而言#65377;若董事于執行職務中,造成第三人之損害,法人自身自然應當承擔公司侵權責任,第三人是不應當對董事追究法人外之個人責任的#65377;原因在于,雖然董事有多重身份,但于同一行為中,董事的身份應有同一確定性,即董事的不同身份應適用于不同的法律關系,而在同一法律關系中應保持身份的同一確定性#65377;否則,就會造成法律適用上的混亂,就會無端擴大責任的適用范圍#65377;法人的侵權責任來自于其機關成員執行職務的行為,法人本身是不能像自然人權利主體那樣去親自實施行為的,因此,法人的侵權責任與董事執行職務時的過錯行為是不可分的#65377;只有堅持董事之法人機關代表身份的同一確定性,把董事執行職務的行為與董事完全私人的行為分開,才能最終確立法人的侵權責任#65377;如果把同一行為和過錯看成是兩個權利主體承擔各自侵權責任的競合要件,實際上并未將董事之機關代表身份和自然人獨立權利主體身份嚴格加以區分,這就會造成理論上的混亂#65377;因此,德國法的理論闡釋似乎本身存在矛盾,我國臺灣的理論闡釋更合乎邏輯#65377;
三#65380; 我國大陸學者否定連帶責任的依據不科學
其一,我國學者認為法人侵權責任的性質是替代責任,而非連帶責任,從而否定董事與公司負連帶責任的可行性#65377;[14]替代責任是英美法上的制度#65377;在英美法上,雇用人(Master)對其受雇人(Servant)于從事職務時,因侵權行為致他人遭受損害應負賠償責任,判例學說稱之為Vicarious Liability,臺灣地區學者有譯之為雇用人的代理責任#65377;[15] 王澤鑒先生將其性質界定為“法人為他人而負的責任”,[16]適用臺灣民法典第188條,而不是第28條#65377;這是因為行為人為受雇人,其身份不是董事與其他有代表權的人,即非為公司機關身份,因此替代責任應屬于他人責任#65377;也就是說,如果認為法人侵權責任的性質是替代責任的話,公司承擔侵權責任是為了他人的不法行為而承擔責任,而不是為自己本身承擔責任,這是違背民法基本理論的#65377;由于公司機關說是確立公司侵權行為責任能力的理論根據,所以,由于董事執行職務的不法行為而成立的公司侵權行為責任,應當屬于公司法人的自己責任#65377;即使將法人侵權責任的性質看作替代責任,也是不應該否認連帶責任的#65377;因為對替代責任加以規定的民法典,如德國民法典第831條#65380;臺灣地區民法典第188條第1項,都有關于連帶責任的規定,因此也不應就否認有連帶責任的適用余地#65377;
其二,主張法人侵權責任是連帶責任,是不是就意味著“否定法定代表人(即法人機關)執行職務行為的代表性,而把他們與法人之間的關系看成是兩個主體之間的代理關系”?[17]其實這一點我們大可不必擔心,原因在于法人侵權責任的確立在前,而連帶責任的適用在后,二者在適用上有程序的要求#65377;也就是說,我們首先應當以法人機關說來確立法人侵權責任制度,進而以法人機關說的理論背景作為判斷是否成立法人侵權責任的標準,只有在已經成立法人侵權責任的前提下,才有再適用連帶責任的可能性#65377;由于法人侵權責任與連帶責任并不處于同一層面,因而連帶責任的適用不會反過來(即反程序)對法人侵權責任制度確立的理論造成破壞#65377;從而也就不必擔心連帶責任的適用會否定法定代表人執行職務行為的代表性,而把他們與法人之間的關系看成是兩個主體之間的代理關系#65377;其實,這一解釋包含著對本文觀點的進一步注釋,即筆者在主張以機關說確立法人侵權責任的前提下,董事與公司負連帶責任的可行性,并不意味著董事與公司負連帶責任的必然性#65377;關鍵的問題在于,當法人成立侵權責任時,是不是要堅決否定連帶責任,還是認為存在適用連帶責任的可能#65377;
其三,至于“機關成員要么是作為一個獨立個人行為,要么是與法人置于一個民事主體之中的,他們對外是不可能承擔連帶責任的#65377;”[2]這一觀點也是不能必然成立的#65377;按照大陸法系傳統民法理論,侵權責任與連帶責任屬于不同分類標準下的不同責任種類#65377;侵權責任對應的是違約責任(還有不當得利法律責任和無因管理法律責任),連帶責任對應的是按份責任(按份之債)#65377;對于侵權責任而言,其旨在填補受害人的損害,而連帶責任旨在保護債權人并加重債務人的負擔,對于法定連帶責任而言,其更在于強調法律的強制規定性#65377;董事(機關成員)與法人之間負連帶責任并不是因為構成共同侵權責任,因而并不能以共同侵權責任的主體構成要件予以要求,而只能看法律有沒有進行連帶責任規制的必要#65377;也就是說,連帶責任的成立,并不一定要求負連帶責任的主體之間,跟成立共同侵權責任時一樣要求主體之間是相互獨立的#65380;并行的#65377;我們不能將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與連帶責任的構成要件混同#65377;即使對于共同侵權責任而言,共同侵權責任與連帶責任的適用也并非為同一問題#65377;換句話說,只有首先按照共同侵權的構成要件予以判斷,在確實成立共同侵權責任的前提下,才有適用連帶責任的可能性,而且這種可能性只有在法律明確予以規定時,才轉化為必然性或現實性#65377;由此可見,侵權責任與連帶責任二者之間,一方面存在著分離的現象,即共同侵權并不想當然的適用連帶責任,一般侵權責任并不想當然的排斥連帶責任的適用;另一方面二者通常又存在著適用上的連續性,即連帶責任往往以侵權行為(也包括契約等)法律事實之法律效果的面目而出現#65377;實際上,連帶責任的主體構成要件只要求“債的一方或雙方當事人為數人”[18]而已,至于“債的一方或雙方當事人為數人”是由于什么原因或法律事實形成的并不重要(一般來說,連帶責任債務人的確定既可以因特別約定也可以因法律特別規定而成立)#65377;連帶責任的成立要件,要求連帶責任的債務人之間須具有連帶關系,所謂連帶關系,是指對于數個債務人中的一人發生的非關于個人利益的事項,對于其他債務人也發生同樣的效力#65377;[18]由此可見,連帶關系并沒有要求連帶責任的主體之間,在成立連帶責任之前是各自獨立和并列的,只是要求對外效力之間的可替代性和通用性#65377;
所以,筆者進一步認為,因同一法律事實(如侵權行為)而相互聯系的不同層位的主體之間,只要存在歸責的可能性,也有適用法定連帶責任的余地#65377;而且其各自歸責的基礎并不需要處于同一層面上#65377;例如,當公司法人因董事執行職務成立侵權責任時,法人應對第三人直接承擔侵權責任,但是法人同時也享有對其董事的追償權,即董事也有承擔賠償責任的可能,這一責任的歸責基礎應是公司法人與董事之間的契約關系#65377;立法者出于現實的需要,如果認為讓董事與公司共同連帶地對第三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是公平的,就可以通過法律強行規則使本來處于不同層面的主體,共同地#65380;連帶地對第三人負連帶責任#65377;到此為止,董事的責任才因法定連帶責任的規定浮出水面,與公司法人的責任處于同一水平面上#65377;即便如此,董事與公司法人之間的內部責任仍然存在,這一內部責任使董事與公司之間的法定連帶責任得以最終平衡#65377;董事與公司的連帶責任是由法律直接規定的,是一種特殊的法定連帶責任,而不同于因共同侵權而發生的連帶責任,共同侵權責任只是法定連帶責任的發生原因之一#65377;我國傳統民法理論將侵權責任與連帶責任兩種責任種類未作前提區分,而將二者在法人侵權責任理論中予以混用,得出一元性的不科學結論也是很自然的#65377;
四#65380; 我們應借鑒我國臺灣之連帶責任可行性理論
我國應借鑒臺灣民商法對連帶責任可行性理論闡釋,其理由有三點:
第一,德國法以董事作為公司法人機關的身份,確認公司法人具有侵權行為責任能力的同時,又將董事作為一般自然人的身份(獨立的權利主體)再次適用民法的一般侵權行為責任,而且進一步將法人侵權責任與自然人的侵權責任,作為共同侵權責任處理,從而予以適用連帶責任的規定,于法理上有所牽強#65377;因為這里將董事與公司的責任作為共同侵權責任的解釋,似乎與德國民法典中規定的共同侵權責任原理有些不協調#65377;這是因為,共同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中要求應有數人和數行為,然而此處所謂的數人應指的是公司法人和董事(自然人之獨立權利主體),然而這二者實質上還是一人,只是董事的雙重身份(公司機關身份與自然人身份)被分割了,根本就不是真的數人#65377;即使身份可以被分割,對于第三人而言,也只能分別適用損害賠償請求權,即要么第三人只向公司法人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要么第三人只向董事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這兩個請求權即使都成立,也只是構成請求權的競合,而不應構成共同侵權,從而不應適用連帶責任#65377;如果要使兩個責任競合的債務人負連帶責任,仍需要法律作出明文規定#65377;
第二,從以上分析來看,似乎德國學者和法官們并不應該犯這樣的錯誤#65377;的確,這種理論解釋的背后,也許才是德國法真正目的之所在#65377;其目的重在追求實質的法效果,而不是死板僵化的教科法理,這一點從德國法院不斷創造出諸多對法典有影響力的判例可以很好地看出來#65377;從法人侵權行為能力與機關說的關系來看,董事與公司是不應當承擔共同侵權之連帶責任的,但是這種連帶責任制度的確立,的確能夠滿足立法者的兩個目的:強化公司董事的責任和對善意第三人權益的保護#65377;連帶責任有利于保護債權人,但會加重債務人的負擔#65377;[19]如前所述,這一立法目的的兩個方面,被非常好地體現在臺灣民商法對連帶責任可行性的理論解釋中#65377;
第三,我國傳統民法理論,在以機關說承認法人侵權行為責任能力的同時,確認董事的身份為法人機關,一般并不再主張董事的其他身份,除非董事的行為屬于與公司業務無關的私人領域#65377;筆者認為,這是有道理的#65377;因為公司法人完全不同于自然人這一權利主體,沒有自己的血肉和肢體,它自己不能親自行為和意思表示,而必須借助于自然人,只有利用自然人的大腦和行為,公司才能變活#65377;因此,董事以肉體存在的自然人的身份,也應被公司機關這一身份所吸收,公司機關的行為就是公司自己的行為,而且也必須把它看作公司自己的行為才可以#65377;因此,筆者認為在認定法人侵權責任時,我們不得不借助于董事作為自然人的身份#65377;當我們認定公司是否構成侵權行為責任時,先應從董事作為自然人的身份判斷董事的行為是否已經對第三人構成侵權責任#65377;當董事個人作為自然人的身份使其行為已經構成對第三人的侵權行為責任時,由于董事的行為又屬于執行公司職務的行為,這一責任就以法人侵權行為責任能力的規定包容并轉化為公司法人侵權行為責任#65377;同時,社會經濟的發展狀況需要進一步對社會利益和風險進行必要的衡平,而這就需要法律技術方面的支持#65377;
立法者對社會利益和風險進行必要的衡平主要考慮以下幾點:(1)在公司法人有限責任強有力貫徹的情況下,有保護受害人使其得以足額受償的必要#65377;因為公司作為法人,承擔有限責任,而在有限責任得以強有力貫徹的情況下,公司侵權的受害人原本就是不幸的#65377;因為有限責任制度實際上將公司財產以外的更多責任和破產的危險轉嫁給了公司的利害關系人#65377;就賠償而言,如果民事侵權損失的總額超過了公司資產,受害者是不能通過起訴公司的股東來獲得賠償的#65377;在這種情況下,受害人如果不能夠以公司財產足額受償時,是沒有辦法救濟的#65377;所以,讓執行職務的董事承擔連帶責任是出于對受害人之弱勢主體的公平保護#65377;(2)考慮到董事會與股東會的權限劃分更加明確,公司董事獨立之地位不斷得以強化,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是使董事會和董事的權力得以強化#65377;董事這種權力的增強,就需要予以監督和制衡,董事應正當行使權力而不得濫用權力#65377;從民商法上讓執行職務的董事因違法或濫用權限侵害他人利益承擔連帶責任則是一種有效措施#65377;我國目前的公司治理結構對董事權力的制約不力,如監事會形同虛設,股東監督途徑不暢,因而非常容易形成董事權力集中和濫用權力的狀況#65377;因此,運用連帶責任制度對董事的義務和責任予以強化,我國似乎更有必要#65377;(3)穩定公司財產的需要#65377;這點對封閉性的小公司而言較為重要,因為這些公司的資產一般不雄厚,當公司以公司資產對第三人負侵權損害賠償責任時,除了可能使第三人不能獲得足額受償外,更可能造成公司資產的嚴重缺失,甚至危及公司本身的生存#65377;因而有讓執行職務的董事負連帶責任的必要#65377;如此立法,顯然是把本屬于公司內部的責任(即董事對公司所負之個人責任)彰顯于公司外部,以期收獲更理想之法律秩序,可謂立法者有意而為之,并非立法者忽視法理所致#65377;另一個重要方面,還在于立法者對法律技術運用的重視,立法者對連帶責任制度在法人侵權行為責任能力規定中的巧妙運用,很好地解決了立法者對以上幾點的需求#65377;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我們應對否定董事與法人成立侵權連帶責任的傳統民法理論予以反思,承認法人成立侵權責任時董事與法人負連帶責任的可行性#65377;但是,我們不應將此連帶責任的可行性以共同侵權行為責任之法理予以解釋,而應當參考我國臺灣民商法對可行性的法理闡釋,為我國確立法人侵權責任中董事與法人的連帶責任制度提供理論上的借鑒#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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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肖 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