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概括論述了俄國象征主義詩歌的領袖勃留索夫及其代表詩作,指出他對世紀之交的俄國文學的重要影響。結合俄蘇的特殊歷史背景,深入地剖析了他從象征主義詩歌運動轉向無產階級民主革命的過程,對其創作藝術由幻想轉向現實的激變作了詳細的論述和客觀的評價。
關鍵詞:勃留索夫 象征主義 歌 想 實
如果可能,那就走在時代的前面;
如果不能,那就同時代一起前進;
但是決不要落在時代的后面,即使時代在倒退。
——瓦·雅·勃留索夫
在文學史上,瓦列里·雅卡夫列維奇·勃留索夫(1873-1924)被公認為俄國象征主義詩歌的領袖和偉大代表。這種評價指的是他早期的文學活動。他的創作兼具象征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特征。象征派的出現,首先是一種思想意識現象,而不單純是指一種創作技巧。詩歌的基礎——不是事件,而是心理的活動。由于觀察具體事物而產生的聯想對詩人是很重要的,幻想中的風景幾乎都來源于現實生活。因此,象征產生的不是邏輯和思想,而僅僅是把兩種關系加以連接。隨著俄國階級斗爭的尖銳和革命形勢的發展,他成了無產階級革命詩人,創作藝術由“幻想”轉向“現實”。
如果說葉賽寧是為榮譽付出了生命,那么,勃留索夫則是把整個一生都獻給了詩歌。他說,他屬于詩歌,是詩歌的奴隸,整個生命只為詩歌服役。他寫道:“我活著——是因為它生活在我的身體里,當它在我的身體里熄滅的時候,我就會死去。” “為了詩歌——我, 可以不假思索地犧牲一切:我的幸福, 我的愛情, 和我自己。”他在《詩人致繆斯》中淋漓盡致地體現了這一思想:
我背叛了許多人和許多事,
決戰的時刻,我拋掉了旗幟,
可是,一天又一天過去,我的靈魂
始終忠實于你嚴厲的命令。
一聽見你溫柔而又不容置疑的召喚
我丟下手頭的工作,病病懨懨,從床上爬起,
我走出溫柔鄉
為的是重新和你站在一起。
……
我不知道我的有生之年還有多久,
不知道我去的地方是黑暗還是光明,——
我的靈魂仍不倦地追隨著你,
并且永遠對你忠誠!
繆斯征服了一切,讓他聽命于自己。當詩人猶豫不決時,“背叛了許多人和許多事……在決戰時刻拋棄了自己的旗幟”,她會出現并要求他坦誠地承認;當詩人過分沉湎于個人的歡樂與享受,她會要求他履行自己的社會義務;當詩人“手指撫摸扳機”,她會及時拯救他,使他免于自殺;當詩人不知道何去何從,“走向光明還是黑暗”,她暗示他一條正確的道路。為詩歌獻身的精神,創作的快樂,美的領域,不斷的靈感,鼓舞著勃留索夫。詩歌、藝術、創作,是他生活的目的和意義。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俄國無產階級登上政治舞臺。由于歷史的急劇轉變,文學界出現極為復雜的情況。批判現實主義文學雖然繼續發展,但已接近尾聲;無產階級文學破土而出,茁壯成長;表現資產階級沒落情緒的頹廢文學泛濫,證明了資產階級文化的破產和危機;同時,鼓吹“為藝術而藝術”,單純追求形式革新的流派也紛紛形成。世紀之交的十年,是勃留索夫文學創作的黃金時期,正是在這個文學斗爭錯綜復雜的歲月,他出版了三本《俄國象征派詩人》(1894-1895),它標志著俄國詩歌史上一個新流派的形成。和《俄國象征派詩人》一起出版的還有他的第一本詩集《杰作》。一八九七年又出版了另外一本詩集《這就是我》。在這兩本詩集里,勃留索夫執著地論證并發展著他的象征主義觀點,使象征主義理論日趨完整。他同勃洛克一起把俄羅斯詩歌從衰落停滯的狀態下拯救出來,為世紀之交的文學藝術指出了一條正確的發展道路。
勃留索夫接受了尼采的“熱愛生命”和超人哲學。早期象征主義者宣稱,藝術與現實生活沒有任何聯系。這種帶有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傾向的世界觀后來成為象征主義的基礎。早期的勃留索夫拒絕介入現實生活,不愿透視社會問題的實質。對現實視而不見,對理性拒不相信,是象征主義的典型特征。這種人生觀和藝術觀,正是象征派對現實社會感到絕望,企圖在“純藝術”中尋求解脫的思想反映。《致少年詩人》一詩中寫道:
目光炯炯的白皙少年,
現在我給你三條遺言。
請接受第一條:不要為現實而生活,
詩人的世襲領地——只在未來。
記住第二條:對誰也不必同情,
只須自強不息,悉心自愛。
珍惜第三條:對藝術要頂禮膜拜,
獻身藝術,沒有目的,無須思辨。
目光困惑的白皙少年!
只要你接受我這三條遺言,
哪怕我作為失敗的戰士默默倒下,
也深知身后有一詩人長留人間。
在這里表現出來的不僅僅是他的自我中心主義,也不只是自我與世界的對立,而且還表現了他對人類精神,對人的內心生活、人類的利益和愿望的關注。在亞歷山大三世的反動統治下,俄國歷史進入最黑暗的“停滯時代”。知識界人士一方面憎恨沙皇的專制統治,不滿現實,另一方面又脫離生活,害怕革命。 在“幻想”與“現實”交錯的矛盾中,“不要為現實而活”,這種逃避現實、沒落頹廢的基調,貫穿于他早期的全部創作之中。沙皇政府殘酷的反動統治,不僅殘害著人們的肉體,也折磨著人們的思想和靈魂。因此,幻想、夢境、死亡……就成了勃留索夫早期詩歌的主要題材。在他看來,現實世界是虛幻的,人們在那里只有痛苦和絕望;而詩歌追求的是“幻象的世界”,是一種“幻想”。這種世界觀,使他對現實社會感到絕望,企圖在“純藝術”中尋求解脫。
勃留索夫一方面逃避現實,追求那種幻想的神秘世界;另一方面,主張面向未來,把“未來”當作“詩人的世襲領地”,“災難若到極限,新生活就在眼前……”隱藏在精神苦悶和逃避現實的情緒之中,也有一種不可忽視的積極意義。
勃留索夫在其后期作品中鮮明地反映了詩人反沙皇專制統治、反資本主義殘酷剝削的特點。他以城市為題材,以反對資本主義制度侵犯人權為主線,創作了大量反專制、反剝削的進步詩歌。他以城市里的高樓大廈、狹窄漫長的街道、纏繞著人們的黑暗等意象,暗示人生或社會。“我唾棄輝煌的光焰,天空的美和莊嚴也是枉然。垂下吧,垂下吧,窗簾!整個世界就此離去,消隱。”“仿佛是異地的陰影,四堵墻把我緊緊圍困:千秋萬代的思緒!身居城市,恰如在墓地。高樓大廈是兇猛的野獸,帶著千百張貪食的肚皮!緊閉的門楣有多么可怕:每一間房就是一副靈柩!”詩人要奔跑著離開這樣的城市,擺脫黑暗……但是,即使乘火車去遠行,“月亮從車窗望著我們,——目光同樣是死寂無力”。這類詩作體現了勃留索夫世界觀的矛盾十分尖銳。一方面,身居資本主義都市,卻又看不到自己的現實;另一方面,他又深刻地控訴沙皇反動統治和資本主義剝削,致力于擺脫這“雙重壓迫”下的黑暗。但是,他也深深明白離開現實世界的任何企圖都只是幻想,意識到自己與此時此地的現實有密切的聯系。正如伊薩克楊評價勃留索夫時所言:“即便是作為一個象征主義詩人,他也沒有須臾脫離生活,沒有像其他象征派詩人所做的那樣鉆進象牙之塔。”
反映歷史和都市題材的《第三班崗》和三年后出版的最重要的詩集《致城市與世界》,勃留索夫已初步表現出擺脫幻想、轉向現實的傾向。
如果說法國象征主義是一次文學思想的突破,俄國象征主義更是社會思想的突破。俄國象征主義雖然是從西方傳入,但它在俄國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得以發展。民粹主義思想曾經在俄國思想文化界中相當活躍,它指責資本主義工業化和城市化加深了工人和農民的苦痛,帶來種種新的社會罪惡,轉而贊美農民德性、村社鄉土性和所謂東方土地的道德傳統。土地性被說成具有道義力量的人民性后,俄羅斯的“土地”就成了道德的表征。 勃留索夫深受民粹主義思想的影響,提倡詩人“到民間去”,與農民相結合。在當時影響廣泛的作品《致得墨忒耳》(1904)一詩中 ,描寫在一望無際的“澄澈、蔚藍”的天空下,黑油油的土地正在“貪婪地吮吸著春雪的水分”,詩人大聲呼喚:“你們在哪里?沉睡的種子。請加快步伐沖出地面!”“經過了漫長的冬夜之后,心靈也開始凈化,充滿了光明。那又怎樣呢?在春的贊歌中,難道心靈能不快快蘇醒?”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隨著俄國民主革命運動的發展,勃留索夫的探索視野也在不斷地擴大。他自七十年代就開始接受車爾尼雪夫斯基和皮撒薩列夫等人的革命民主主義思想,他在自傳中寫道:“我從襁褓中起,就是在唯物主義和無神論思想的熏陶下成長的。”一九〇三年,他在《短劍》一詩中寫到:
……
每當雷聲滾滾,詩人總是和人民在一起
而歌聲永遠是暴風雨的忠實姐妹。
……
然而,我一聽到號角那夢寐以求的召喚,
見到火焰般的旗幟獵獵高揚在眼前,
我這名斗爭的歌手,就大聲響應你們的號召,
從遙遠的天際呼應著滾滾雷鳴。
……
此時,勃留索夫已經走在其他象征派詩人的前面,逐步從幻想的神秘世界中覺醒,不再從“純藝術”中尋求解脫,而努力深入到現實世界中去,“首先與人民在一起,——然后我才是詩人”。這時期,他以工人和農民為題材,以樸實易懂的語言創作了諸如《泥水匠》《石匠》《種子》等不朽的詩篇。在沙皇反動統治和資本主義殘酷剝削下,人民生活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我們砸石頭,是為了生活,我們活著,——是為了砸碎……”在這里,詩人一語雙關,暗示了俄國工人階級力量正在迅速崛起、壯大,革命的烈火即將點燃。長期以來飽受沙皇反動統治者剝削壓迫的人民必將以最堅強的意志去砸碎殘暴的沙皇政府。但他對革命的理解有些片面,他只是對無情地砸碎舊世界感到鼓舞。不過,他在反動勢力瘋狂反撲的年代,依然相信革命定能取得最后勝利。“我們”“我們的兒女”和“將來的孩子”都要為“砸碎沙皇政府專制統治”而“吃大苦”。揭示了工人階級革命必勝的信心。
一九〇五年革命對勃留索夫影響極大,是他在創作藝術上由“幻想”轉為“現實”的重要標志。探索社會命運和人類未來的主題逐漸深入到他的詩歌創作領域。這一時期的作品《花環》《現代生活》等具有完整的形象,詩人熱情謳歌革命斗爭,體現了他獨特的革命情緒。俄國革命的進展和新生活的鼓舞,促使他與象征主義詩歌運動分道揚鑣,轉向無產階級民主革命。對他來說,創作也是革命。勃留索夫的世界觀和政治立場已經發生激變,他雖然仍是象征主義者,但他更是一名激情高揚的革命戰士。
一九〇五年革命到十月革命,他親眼目睹了俄國擾攘不已的政治革命與文學變革。在晚期俄羅斯帝國的社會轉型期,階級斗爭日益尖銳,自由主義和民粹主義思想陷入危機,各種革命思想暗流涌動,復雜、劇烈的思想沖突中出現的革命思想是最現代的,代表當時先進生產力發展的方向,這種革命思想在全世界產生了相當廣泛的影響。在他看來,十月革命不僅是人類歷史的新紀元,同時也促成了一種全新的文學誕生。為逃避沙皇暴政,他的許多同事舊友相繼出國、流亡歐洲,勃留索夫毅然決定留在祖國為蘇維埃政權服務。后來他加入共產黨,在蘇維埃政權下他長期從事文化教育工作。他同高爾基、勃洛克等人一起,組成了蘇維埃文學陣營的核心,為發展蘇聯革命詩歌做出了貢獻。這個時期他著有詩集《在這樣的日子里》(1921)、《瞬間》(1922)、《遠方》(1922)、《趕快!》(1924)等,歌頌列寧和十月革命。在《列寧》一詩中,他稱頌列寧是“大地的向導與領袖”,“他改變了人類發展的道路……他事業的容量早已超越了生命,他的豐功偉績將由我們向全世界頌揚”,稱頌十月革命使人類歷史進入新紀元——威嚴地把世紀分割成新與舊,“文藝復興”及“阿提拉歲月”都不能與十月革命的意義相比擬。
一九一二年《七色彩虹》的出版標志著詩人的創作完全轉向了現實。從象征主義到現實主義,他的創作道路在俄蘇特定的歷史時代有一定的典型意義。他的創作過程的演變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俄國象征主義的興衰。
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推翻了沙皇政權。列寧在著名的《四月提綱》中指出:“推翻沙皇專制制度,標志著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完成。現在進入革命的第二階段,即社會主義革命階段。它的任務是推翻資產階級臨時政府,建立蘇維埃共和國。”列寧的思想使千千萬萬工人、士兵和農民提高了思想覺悟和工作積極性。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作為“斗爭的歌手”,勃留索夫寫出了許多以工廠和農村為題材的作品。
在歷史觀、美學觀與詩學觀的支配下,勃留索夫終生探尋文學創作之夢,展示這種夢的豐富多彩的內容與不可重復的風采。在“幻想”與“現實”相互交錯的矛盾中,呈現其不可避免的沖突、交替、更新、死亡與新生……他就這樣在詩歌創作領域拓荒,為俄國文學藝術的探索立下一塊奠基石。
勃留索夫的創作道路在俄蘇的社會轉型期有非常典型的意義。我們無法用他短暫的生命來衡量他留給俄羅斯的文化遺產。從象征主義到現實主義,從“驕縱任性的老爺式詩歌”到“抒寫十月革命”,這種由“幻想”到“現實”的巨變絕非僅僅是詩歌藝術手法,而是一種含義深刻的秘密的自行展現。伊薩克楊在評論勃留索夫時說:“就內在氣質來說,勃留索夫是一位公民詩人。他體驗過被剝削者經受的全部苦難。他有巨大的歷史感,有人道主義的豐富心靈,正是這些特質幫助他擺脫了資本主義世界并超越象征主義這個流派。”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王明琦,山東臨沂人,博士研究生,山東省臨沂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俄語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為俄語語言與文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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