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梁實秋接受古典主義影響,在中西交融的語匯中建立起具有古典主義色彩的中國現代理性詩學批評觀。他以人性為核心,追求理性節制,在批評意識、批評模式、批評視角及文體上表現出獨特的品格。
關鍵詞:理論化 判斷 批評話語 典雅 自然
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中,梁實秋是較早從事專門批評,并將它作為一種專門學問與事業的學者型批評家。詩歌不僅是他批評生涯的起點,也是他一直最為關注的文體。在《浪漫的與古典的》《文學的紀律》《文學批評論》等批評著作中,他廣泛對西方文藝批評史,特別是詩歌、戲劇批評進行闡發和評述,并在此基礎上對“五四”詩歌創作實踐進行批評,建構起獨樹一幟的具有古典主義色彩的中國現代理性詩學批評理論。
一、批評的自覺與理論化的確立
長期以來,中國古典詩評大都停留于個人感悟的描述層面,“很少有人在理論上對文學做有系統的研討”。梁實秋師從白璧德的留美生涯,使他養成一種寬闊的學術視野和嚴正的思想品質,具有強烈的批評自覺意識。他說,文藝批評是“人類對于文學的判斷力”,“其任務乃是判斷,而非鑒賞,其方法是客觀的,而非主觀的”,有著獨立自足的體系。在此意義上,他強調批評家的獨立精神與理性,聲稱偉大的批評家必須有“深刻的觀察,直覺的體會,敏銳的感覺”,以一種“無所為而為”的超然靜觀才能進行客觀批評。因此,他一出場便表現出自律與自覺的鮮明的職業批評家特色。
作為“五四”以來第一位系統研究與講授西方批評史的學者,面對“五四”新詩創作與批評的價值重估和理論多元狀態,梁實秋全面引進西方古典主義批評理論,并試圖在中西詩學批評的融合交會中,重構一種健全的符合現代詩學發展的文學秩序和學術規范,以結束這場“浪漫的混亂”。他說:“中國近來文學批評并不多見,但在很少的文學批評里,大半都是‘靈魂的冒險’……很少人把文學批評當做一種學問去潛心研究。”雖有一定偏頗,但就現代中國詩歌批評的整體現狀來看,還是道出了真實情況。“五四”時期,胡適、周作人、聞一多等人主要著眼于具體的詩人詩歌與思潮的批評,而較少有意識地致力于建構一種較完備的詩歌批評理論,也較少對西方詩學批評進行系統的評述與反思。梁實秋的學者批評意識使他始終將批評作為一種“嚴重”的工作,注重批評的理論化、規范化與經典化,積極對西方文藝批評思想進行初步梳理,并在希臘古典精神與人文理想的燭照下,與中國理性詩學傳統相溝通。他以人性為核心,以理性為衡點,從詩歌本體與客體的層面,對詩歌本質、詩歌傳統、詩歌表現形式與元素以及詩人與生活等方面進行論述,在借鑒與繼承、內容與形式、思想與感情、敘事詩與抒情詩等對立范疇中表現出一種古典主義的道德意識與審美價值取向,形成其獨特的詩學批評理論框架,這使他在中國現代詩學批評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同時,梁實秋提倡詩歌批評的理論化,強調批評家的理性的判斷批評精神,企圖通過批評實現倫理價值的判斷。認為“凡是靠著自己的感覺而享受一件藝術品,其結果我叫他做‘鑒賞’,凡是根據一個固定的標準而評判一件藝術品的價值,其結果我叫他做‘批評’”,指責印象批評沒有一個客觀標準,以創作為批評,使批評成為一種個人的印象感悟呈現,散亂空疏且缺乏“嚴重性”。因此他很少對具體詩人作品進行個人感悟闡發與具體批評,而是在大量西方文藝理論的敘述或對文學創作問題的探源中,引入對詩歌作品與現狀的整體分析議論,作品成為其理論闡述中的材料。在《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中,他全面移植白璧德的新古典主義理論,高揚“理性”之旗,從討論“五四”新文學發展趨勢的角度,從理論上對“五四”文壇的浪漫主義傾向進行整體批判性審視,并以此為基礎展開對詩歌的探討,倡導詩歌創作的古典主義規范。精深宏闊的評述中帶有較強的理論化色彩,標志著其獨特批評意識與觀念的形成。
二、理性批評話語的追尋
“五四”以來,中國現代詩歌批評或側重于社會學批評,強調文學的社會文化意義,或傾向于作家經驗主體的自敘,注重創作文本的審美閱讀鑒賞,而較少西方式那種純粹的思辨的理論形態。梁實秋接受白璧德的新古典主義思想,由早期的浪漫激情轉向古典主義,對詩歌批評的本質與標準進行了獨特的闡釋,呈現出以理制情、超然靜觀的鮮明個性特征,其倫理理性的道德批評話語與模式對于建立豐富多樣的詩歌批評范型是一種有益的補充。
不同于左翼文學批評所慣用的社會政治話語,梁實秋堅持從純學術角度討論詩歌創作,提出詩歌批評就是“文學的”批評。在《文學批評辨》中,提出批評的本質是一種判斷,它“既非藝術,更非科學”,“徒有鑒賞不能成為批評”。而以科學方法施于文學批評,則“使文學研究更趨于精確”,缺乏價值判斷,無法肯定與支配人性。在他看來,批評的任務既不是“作文學作品的注解”,亦不是“事實的歸納,統計的研究”,而是作為“詩人與非詩人中間的媒介物”進行客觀的判斷,“對于作品的價值的加以衡量”,是種“純粹的理性的活動”。因此,他堅決反對社會、科學批評或印象式批評,要求批評家運用特別敏銳的觀察力、了解力、分析力,以嚴正理性的判斷原則把握作品,“于森羅萬象的宇宙人生之中搜出一個理想的普遍的標準”,對詩歌進行“倫理的選擇”和“價值的估定”。
受西方古典主義精神影響,梁實秋認為,“常態的人性與常態的經驗便是文學批評的最后的標準”,主張“文學作品之是否偉大,要看它所表現的人性是否深刻真實……使讀者能以深刻的了解人生之意義”。這里,理性人性不僅是梁實秋詩歌批評的唯一衡點,也是其批評體系中帶有本體論意義的價值言說符碼。對于人性的表現,梁實秋堅持詩是人類活動的模仿,應以人的動作為中心,主張“人性的表現不在其靜止的狀態里,而在其活動的狀態里。詩要模仿人性,所以不能不模仿人類的動作。動作者可以是物質實體的動作,也可以是精神心靈的動作。因此人的動作乃詩的靈魂”。
站在理性人性的價值立場,梁實秋重視詩歌內容,始終以善作為詩歌批評的最高目標。聲稱對于一首詩,“我們不僅欣賞其文學的聲調音韻之美,結構的波瀾起伏之妙,描寫的細膩絢爛之致,我們還要體會其中的思想、理論、宗旨”,強調詩歌通過描寫人類共有的常態的情感與普遍常態的人性達到對人生進行指導的道德教化,以實現其倫理實踐價值。由此,他要求詩人應“生活而非生存”,摒棄名利,體驗與品嘗人生的趣味和甘辛,并以強健的理性,在適當距離下凝視現實,表現健全常態的人性,反對片面追求詩歌的音樂美與繪畫美等形式因素。他說:“凡是偉大的文學必是美的,而同時也必是道德的”,認為詩歌里的音樂美與繪畫美是有“限度”的,只是一種點綴與技巧。批評現代派詩人“不加限制”地應用圖畫與音樂的藝術,是詩歌的墮落。顯然,梁實秋這種普遍人性人情的審美價值取向,在當時特定的歷史語境下存在著思想認識上的明顯矛盾與缺失,但對于左翼文學的普遍政治化傾向和現代派詩歌的形式化流俗不失為有益的糾偏與補充。
三、貴族化的審美趣味
以西方新古典主義文藝思想為參照,梁實秋對新詩創作中的浪漫主義與非詩化傾向進行批評,提倡一種理智優雅的詩歌審美規范。認為詩是貴族的,而不是低俗的“民眾化”的東西,詩歌絕不能建設在真實普遍的人生上面,應站在社會的邊上,創造“詩的藝術、詩的想象、詩的情感”,反對新詩理論與創作中的通俗化大眾化傾向。
從永恒普遍的人性判斷標準出發,梁實秋對“五四”新詩創作中對題材、情感的質地不加理性選擇的恣意縱情傾向進行清算。批評浪漫派表現自我和人生派描寫人民疾苦的詩歌對情感質地不加節制,導致詩歌失去了應有的精神與氣質。堅持詩作為貴族化文體應恪守理性與紀律,認為情感與想象都必須經過節制,向理性低首,只有“這種狀態下所表現出的人性是最標準的;在這標準之下所創作出來的文學才是有永久價值的文學”。因此,他提出以形式上的格律和題材的適當,抵制絕對自由所造成的形式的雜沓和情緒混亂,使詩的情感表現做到質的純正與量的有度,從而實現和諧的審美理想。片面的極端化認識中,表現出對“五四”抒情傳統及其平民化審美趣味的有力反撥。
針對新詩普遍的自由化散文化傾向,梁實秋從語言學角度和比較文學的視野對中國詩和西洋詩的傳統形式進行分析,肯定音節格律在新詩藝術中的價值,強調內容與形式“二者具備才是真正的詩”,認為新詩打破詩的文字規律毫無拘束的隨便寫,使詩喪失了所特有的韻味和美感。在《讀〈詩底進化的還原論〉》中,他批評俞平伯過于偏重詩歌的效用、自由與平民化,而忽視新詩的形式韻律美。說“俞君以向善為藝術的鵠的,則不但是不承認美的實現,且是不承認藝術的存在了。藝術是為藝術而存在的,它的鵠的只是美,而不知審美善惡”。強調詩的內在本質特征應以美為主。因此他主張在漢語詩歌傳統的基礎上建立新的格律,大膽宣稱“格律形式可以改變,但不能根本取消”。提倡在取材、結構和韻腳的排列上“要明目張膽的模仿外國詩”,但音節卻要借鑒傳統,學習那“審音協律敷辭琰藻”的功夫,以中國文字的特性奠定新詩的基礎,即通過煉字煉句切入漢語的音節、節奏,“創造新的合于中文的詩的格調”。
梁實秋還十分重視詩的文類特征,堅持詩歌的純粹性,認為“有詩才的人,同時兼擅繪事,永遠是一件危險的事”,因這易將音樂與圖畫混到詩里去,引起類型的混雜。在他看來,類型混雜是浪漫主義的杰作,缺乏“理性的選擇”,是將藝術的理想境界建筑在“情感的夢幻里”,損害了文體的單純性,不利于表現普遍人性的需要,也失去了詩質。批評散文詩將詩與散文混合是“不守紀律的情感主義”,是種畸形,“不是正格”,表現出對文體形式規范的執著追求。
與之相適應,梁實秋極力推崇古典優美的語言表達,堅決反對新詩言文一致所造成的淺白直露,尤其是以口語俗語入詩所帶來的詩歌藝術性的消解。認為白話“不能穿著襤褸的衣服便硬要跨進詩土”,“一定要披上一件美麗的袍子才可進去”,須具有藝術的安排與剪裁,提倡一種古典的雍容爾雅的貴族化語言。認為“詩料只有美丑可辨,并無新舊可分。用濫了的辭句是名家所不取,然古雅的典麗的辭句未始不可藉藝術的手段散綴在新詩里面”,表現出對漢語語言的審美功能挖掘與藝術化呈現的高度重視。
四、平易自然的論說文體
梁實秋具有較強的文體自覺意識。他借鑒西方新古典主義文藝批評視角與方法,立足于宏觀批評,廣泛地吸收社會學、自然科學、哲學、倫理學語言,創造了一種適應文學批評,同時又屬于自己的批評語言,典雅平和中滲透著智慧的思考與理性的分析,形成了獨特的文體風格。
不同于中國傳統與“五四”時期普遍的鑒賞式、評點式與作家作品跟蹤式批評,梁實秋往往以“歷史的透視”的批評方法,從宏觀的角度審視作家作品的時代背景、來龍去脈及在整個歷史上的地位等方面,這賦予其詩歌批評以強烈的整體性色彩。《現代文學論》中,梁實秋站在文學發展歷史的高度對“五四”新文學創作進行宏觀透視,從中國文學與儒道兩大潮流的關系上,在與西方文學的比較中分析研究新詩的成敗得失,并提出詩歌創作的總體發展趨向與新詩發展的建設性意見,視野闊大開放,具有較強的歷史感與整體感。
“五四”以來,由于印象派批評的熏染以及古代散文和歐美散文小品的影響,印象式隨筆體批評流行一時,梁實秋對此極其反感。他堅守嚴正理性的立場,將學者的睿智和批評家的理性融為一體,在對話式的敘述與思辨式的判斷分析中,或旁征博引,或中肯剖析,或辨析議論,縱橫捭闔,于宏闊的中西文化文學背景下,對新詩創作實踐做出理性判斷和闡釋,呈現出較強的學理性色彩。在《文學講話》中,他從詩歌歷史發展的縱深處考證詩歌與音樂的關系,說“詩因為本來與音樂配合,所以很自然的在與音樂分離之后,還要保持相當的音樂性,而且有音樂性的文字的確是比較悅耳,所以詩人在文字的音樂上要盡力推敲。…… 詩的工具是文字,詩的目的是抒寫情感,音樂在詩里的地位只是一種裝飾品”。嚴密的邏輯分析中,閃現著對音樂在詩歌中地位的獨特思考。
梁實秋還善于進行聯想和比較。他常常在文中大量引述古今中外文學史上的詩歌或戲劇進行比照、評述,分析異同,從中探尋詩歌創作和發展的規律與特點。在《詩與詩人》中,梁實秋縱橫中外詩壇,以大量詩人的具體創作實踐,從正反兩方面論述了詩人“作詩宜先從作人起”的做詩之道及應具備的修養。筆觸瀟灑自如,深刻揭示出詩人創作與現實人生之間的密切聯系。
受中國古代散文與英國隨筆影響,梁實秋批評文本的語言不是西方那種建立在純粹理性基礎之上的思辨性的邏輯推理和抽象性的學理演繹,而擅長以一種文白雜糅,自然平易的語言對詩歌進行闡發,表達自己的理性思考,從容議論,自由落筆。如《詩與圖畫》以形象生動的筆墨,精辟地闡發詩歌表現普遍人性的重要性以及對詩歌繪畫美、詩歌內容與形式關系的認識,具有較強的可讀性。
顯然,梁實秋的詩歌批評整體上呈現出濃重的古典主義色彩,在對新詩浪漫主義傾向的認識與評價上,存在著一定的偏頗。但他從常態人性的新古典主義理想出發,重形式,講法度,提倡理性優雅的詩歌審美規范,有力促成了中國新詩進入規范化的理性自覺時代。其以理制情,超然靜觀的批評范式,對中國詩歌批評史上的印象主義批評與社會歷史學批評無疑形成一種有益的互補。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陶麗萍,文學博士,武漢工業學院人文科學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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