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生存壓力下,格里高爾由人變成了甲蟲,暫時“逃離”了困境,但他擺脫不了精神的折磨。在遭到自私、冷漠的家人的厭棄后,格里高爾無路可走,最終只有死亡。敏感、懦弱的性格,孤僻、憂郁的氣質,生活中的痛苦和現實社會的重重黑暗,使卡夫卡最早感受到時代的復雜與痛苦,感受著現代人所面臨的與格里高爾同樣的生存環境及精神層面的困境。
關鍵詞:困境 變形 死亡
卡夫卡于一八八三年出生在布拉格一個猶太商人家里。他的性格十分內向、懦弱,非常敏感、多愁,老是覺得周圍的環境都在對他產生壓迫和威脅。防范和躲災的想法在他心中可謂根深蒂固,不可救藥。他的父親竭力想把他培養成一個標準的男子漢,希望他具有風風火火、寧折不屈、剛毅勇敢的特征。在父親那粗暴、嚴厲且又很自負的斯巴達克式的培養下,他的性格不但沒有變得剛烈勇敢,反而更加懦弱自卑,并從根本上喪失了自信心,以至于生活中每一個細節、每一件小事,對他來說都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災難。他在困惑、痛苦中長大,他整天都在察言觀色,常獨自躲在角落處悄悄咀嚼受到傷害的痛苦,小心翼翼地猜度著又會有什么樣的傷害落到他的身上。他沒有得到家庭的溫暖,他害怕孤獨,渴望愛情,曾三次與女友訂婚,卻一生沒有結婚。他內向、懦弱、多愁善感的性格正好適宜從事文學創作,他覺得自己是一個作家,可他從事的卻是保險公司小職員的職業,他并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卻整日奔波勞碌,忙得不可開交。他無力擺脫這樣的命運,因為他和家人要生存。
而卡夫卡生活的時代正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奧匈帝國行將崩潰的時代,民族矛盾、政治矛盾十分尖銳。當時在西方,科技飛躍,經濟恐慌,勞資沖突,再加上世界大戰,整個社會處于變更和動蕩中。敏感、懦弱的性格,孤僻、憂郁的氣質,生活中的痛苦和現實社會的重重黑暗,使卡夫卡最早感受到時代的復雜與痛苦,感受著現代人所面臨的生存環境及精神層面的困境:人在現代社會激烈的生存競爭的壓力下,漸漸喪失自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時刻都有災難感;人與人之間不能理解溝通,關系日趨冷漠乃至走向冷酷。人們無奈地處于焦慮、恐懼與孤獨的困境中而無法擺脫。卡夫卡把這些寄托在他的作品《變形記》中,主人公格里高爾由人變成蟲以致死亡的悲慘命運正是對此進行的形象的闡釋。
作為一名推銷員,格里高爾 “長年累月到處奔波”, 常年早出晚歸,身體早已不適,本應請病假才是,而公司老板對待雇員卻像個暴君,高高在上,毫不關心,指責他推銷出去的商品數量大大減少了,甚至懷疑他有經濟問題,和老板一樣暴虐的秘書主任更是威脅說他在公司的職位岌岌可危。工作這樣辛苦,飲食卻不定時,非常低劣,所以他對自己的差事極不滿意,認為這是一份“累人的差事”, 但是為了父母的緣故、為了償清家庭的債務,他努力克制內心的不滿,謹小慎微、忠于職守、勤勤懇懇地工作。但厄運卻不可思議地降臨到了他的頭上。一天早晨,當他“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 一個小人物,一個偶在的個體生命一覺醒來,就這樣荒誕地、莫名其妙地由人變成了一只大甲蟲。這是多么令人恐懼的事件,人生的悲劇是如此的不可預料、不可逃避。生活負擔重,已成為現代人的通病。人們為了生存,拼命工作賺錢,猶如機器一樣,這確如卡夫卡所說:“不斷運動的生活紐帶把我們拖向某個地方,至于拖向哪里,我們是不得而知的。我們就像物品、物件,而不像人。"①人們生活在痛苦之中,感到壓抑憤恨不平,但又沒有能力,沒有辦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不知諸如疾病、失業、戰爭等無妄之災何時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面對無法擺脫的困境,人們有時會希望有偶然事件發生,好為自己找個開脫的理由。在艱難的生存處境壓力之下,格里高爾也有不愿再繼續以前的生活和工作的潛意識。他希望自我解脫,獲得自由, “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但他無處可逃,不,他還有一條逃脫的“路”,那就是去變形,擺脫自己的人形,逃離人的世界,從而不再繼續昨天的噩夢。 “人類回歸到動物,這比人的生活要簡單得多。”②(卡夫卡語)因為沒有人會去強求一只甲蟲去掙錢、去承擔一切責任。因此,除了為變形可能給他的差事帶來的麻煩而苦惱外,格里高爾對自己一夜之間由人到蟲的蛻變沒有像一般人那樣感到恐懼,而是覺得他的世界沒有變,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衣料樣品仍在桌上擺著,墻上掛的仍是他自己從畫報上剪下來的畫,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變形后他覺得“身體也隨之輕松起來”,“簡直要相信,所有的痛苦要解脫的時候終于到來了”。從此他可以不必那么早起床,因為“人是需要睡覺的”,“還可以頂撞老板”,“把心里的氣出個痛快”,這些都是他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夢想。面對生存的困境,格里高爾選擇了逃避。這是一種在嚴酷的社會環境中,在沉重的工作壓力與生活壓力下無奈的選擇,是人不能成為人的巨大悲哀:誰愿意自己真的變成一只甲蟲?
如果說格里高爾變為大甲蟲是在生存困境下的一種肉體上的逃離,得到暫時的解脫的話,變形后他卻擺脫不了內心的煩惱與孤獨。
格里高爾雖然變成了蟲形,可是偏偏仍然保留了人類所有的感覺和情感。他為不能按時趕車上班而不安。他擔心失去工作,他努力想從床上起身,繼續做他“那份累人的差事”,等到還清了父母欠老板的錢,“就會時來運轉了”;他看著鬧鐘,搞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沒有按時起床,想著自己肯定“逃不過上司的一頓申斥”。于是他極力地向秘書主任表白自己“會重新擺脫困境”,“會更兢兢業業地工作”。
他為不能繼續為家庭承擔責任,為家人帶來麻煩與不快感到內疚。當他聽到家人的談話說到“掙錢養家的問題”,他“總是放開了門,撲倒在門口冰涼的沙發上,羞愧與焦慮得心中如焚”。他對父母和妹妹的愛一如既往,并盡可能地顧及他們的感受,他費力地隱藏起自己因變形而丑陋不堪的身體以免被他們瞧見,“用忍耐和極度的體諒來協助家庭克服他在目前情況下必然會給他們造成的不方便”。
人在遇到突如其來的變故時,最需要親人的關愛。格里高爾遇到了困難,同樣希望得到家人的理解。他曾三次爬出自己的房間,他多么想看到親人,多么想聽聽他們對自己的安慰和勸說,多么想得到他們的鼓勵和幫助, 遺憾的是,他的舉動不被家人領會,他無法與家人溝通,他的蟲性語言家人無法聽得見,無法聽得懂,以致每一次都遭到家人的冷淡、重創。在痛苦、不安和無奈中, 他開始在墻上、家具上、房間里、天花板上爬來爬去。“最后在絕望中,他覺得整個房間已經圍繞著他旋轉起來,便掉下來摔在那張大桌子的中央。"這種親情的冷漠所造成的心中的孤獨感、精神上的折磨比工作環境中友情的淡薄,比苦累差使更使人痛苦。
事實上最終將格里高爾推向死亡境地的也正是自私、冷酷的家人。格里高爾作為家庭主要成員掙錢維持一家人的小康生活之時,父母、妹妹同他的關系是親熱的,家里有一種“特殊的溫暖感”。在格里高爾變成甲蟲這個悲劇事件最初,他們是無比震驚、害怕傷心而無措的,但他們還抱著一線希望,妹妹開始照顧這個哥哥,母親也求父親別傷害自己的兒子,他們時時關心著格里高爾“行為舉止怎么樣,是否多少有些好轉的跡象”,希望這個噩夢般的事件快點過去,格里高爾快點恢復過來,畢竟他們的生活需要格里高爾掙錢來支撐。但是格里高爾始終沒能恢復過來,他的蟲性越來越明顯,他失去了人的習性,開始厭惡人類的食物,不喜歡喝牛奶而喜歡吃腐爛的東西,并且總是躲在沙發下或是倒掛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腳在爬過的地方留下一種黏液”,他那“穹頂似的、棕色的、被分成許多弧型硬塊”的肚子和“可憐的細腿”的丑陋可怕的甲蟲面目的存在嚇暈了母親,原來的生活支撐現在完全變成了沉重的經濟的、精神的負擔,家人感到絕望疲憊而厭憎。父親竟然用蘋果砸他,其中一個蘋果陷進了他的脊背上,使他一個多月不能行動,并全身潰爛、發炎,直到死,那只蘋果還一直留在他的身上。最令格里高爾傷心的是,他最親近的妹妹對他也由同情、憐憫而逐漸變成了厭惡,她不再給他送食物,不再為他打掃房間了,把破爛的家具堆了進來。她已經沒法開口叫眼前的這個“怪物”為“哥哥”了,并且對父親說“一定得把他弄走”。如果一個人突然遭遇了其他不幸,比如疾病、殘疾等,失去勞動力或工作機會,不能為別人提供利益,甚至成了別人的累贅,周圍的人包括親人對他的冷漠也許不會看得這么清楚。現在人們面對的是一只甲蟲,那就無須在他面前掩飾自己內心的真實情緒。格里高爾由人變成了蟲,把籠罩在人與人之間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撕了個粉碎,人與人之間被純粹的利益統治著的關系暴露無遺。人性是多么的虛偽。
沒有什么比親人的絕情更令人絕望了。格里高爾里在被所有的親人徹底厭棄后,他的存在已沒有任何理由了。他想借助親情的力量擺脫困境的愿望最終破滅了。“他認為自己必須離開這里,他的這個意見也許比他妹妹的意見還堅決呢"。在絕望中,在孤獨中,他終于走不出一切壓力、苦惱的困境,帶著對親情之愛,帶著他對家人的眷戀,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態炎涼、人性失常的世界。死亡使他得到了徹底的解脫,而他的家人,也如釋重負般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輕松愉快地準備著郊游,開始“新的生活”。一幅人性扭曲、親情冷漠的人間圖畫展現在世人面前。
“卡夫卡對我們至關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③格里高爾的困境,就是卡夫卡的困境;卡夫卡的困境正是現代人面臨的困境。現代人在疏離與寂寞、孤獨與絕望的困境中不斷探求、尋求出路,卻漸漸喪失自我,往往發現生命的怪誕與荒謬:人,發現自己處在世界龐大組織底下,竟然無路可走,這正是卡夫卡《變形記》中所要表現的。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朱立芳,淮陰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①金元浦:《外國文學閱讀與欣賞》,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59頁。
②陸霞:《〈變形記〉荒誕與現實的夢幻結合》,《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3年第12期。
③曹國臣:《卡夫卡現代派小說的創作和美學》,《外國文學研究》,198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