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說向來被認為是以描寫女性的悲劇見長,這種悲劇的形成固然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但如果細細分析,其悲劇并不主要是社會悲劇,在某種程度上往往是某些性格因素造成的。如果非要從社會背景的變遷和歷史的更迭來尋找原因,其結果即使不是牽強也不能更確切地說明問題。本文的寫作就試圖從另一角度來探討張愛玲筆下女性的悲劇命運以及形成的原因。為了化繁為簡,本文選擇了張的《十八春》作為分析的對象。
張愛玲的小說大都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的發生背景,這種背景的選擇,給我們提供了一種便利,即這些城市在當時處于一種很微妙的處境之中,因為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首先是在這些城市開始的,其現代化程度相對較高,但中國作為具有幾千年傳統影響的國度,傳統的消退并非一蹴而就。傳統在遭遇現代時的種種矛盾、困惑和波折以及相互間的此消彼長必然有所表現,這種表現的存在為我們認識張愛玲的筆下人物特別是女性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切入口。
下面就以《十八春》中作者所著力塑造的三個年輕女性顧曼楨、顧曼璐和石翠芝為例來探討傳統與現代的關系;這種關系的復雜,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她們悲劇命運的根源。
一、曼楨:新女性與面對的尷尬
在張愛玲所塑造的女性中,曼楨受過新式教育,文化水平也較高,在她的身上更多地顯現出西方現代思想的影響;從她自覺的身份意識中能看到這種影響的存在。關于“身份”,佛克馬、蟻布思如是說:“一種個人身份在某種程度上是由社會群體或是一個人歸屬或希望歸屬的那個群體的成規所構成的。”這里需要指出的是,身份更多的時候往往是一種歸屬感,這種社會群體也是一種想象中的存在,其成規也往往只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意識。因此,我們在使用“身份”的概念時,并不打算探討其某個社會群體的成規構成,而主要從小說中女性對其身份的意識(自覺或非自覺)入手進行分析。
在曼楨的身上,她所受的教育決定了她的身份歸屬感,她自覺地與姐姐曼璐相區別,人為地劃分界線,于是在她的眼里,她家樓上樓下就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這種區別和劃分,體現的就是一種身份意識,這種差別意識是在否定不屬于自己的群體中而確定自己的存在。她處處把自己與她的姐姐區別,她出去做事,兼職等等,都是為了使其一家從姐姐的陰影中脫離出來;同時在這種區別意識之外,曼楨也明確自己的身份存在,她要做一個獨立的職業女性,只有這種獨立才可能不重蹈她姐姐的覆轍,這種獨立的姿態使她能從容地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如愛情、婚姻、金錢等,而不像那些傳統女性不知不覺就成為封建意識的犧牲品。她和沈世均的戀愛,從一開始就謀求這種獨立,即使在被姐夫強奸后,也不認為對不起世均,這種意識明顯表現出與傳統的不同之處。但就是這種姿態在某種程度上也使得她的命運充滿坎坷,原因是她與身邊的人和物格格不入,如果她不堅持,不想拖累對方,本可以早點和世均結婚,這樣就不會有后來的悲?。蝗绻皇桥c她的姐姐顯得截然不同——清高而倔強,也不會激起她姐姐的嫉恨和祝鴻才的欲望,自然就不會有后來的波折了;如果……但是沒有如果——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不是曼楨了。但曼楨的這種獨立又是不徹底的;在事隔十多年后回想起此前的恩恩怨怨,唯一令她懊悔的是當年為了孩子委屈嫁給鴻才這件事,她以為犧牲自己可以給孩子帶來幸福,其實事實并非如此,原因還是她的個性和強烈的身份意識,使她和祝鴻才以及其所屬的圈子格格不入,她看見祝鴻才就控制不住天生的惡心和厭惡,這樣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她最終選擇了離開,而其結果還是回到了原點。這種經過一番努力又回到原點的命運悲劇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可以從社會歷史的變遷找到答案,但與她的性格特征里某些因素也有很大關系。她的那種自覺的身份歸屬感和意識既成就了她,同時也使她顯得與周圍很不協調,她的悲劇正在這成敗及徹底與不徹底之間。
二、曼璐:身份危機與尋求的焦慮
曼璐在小說中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人物,她不僅是悲劇的受害者,同時又是悲劇的制造者,而她自己并不自覺這種悲劇的存在;這種雙重悲劇的承擔也更加給人以震撼和無奈!筆者認為,曼璐淪為舞女和交際花,或許有很大的社會因素,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通常所謂舊社會使人沉淪受苦的宏大敘事;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她的這種命運又是必然的嗎?顯然,小說并沒有告訴我們,張愛玲也不打算作這樣的敘述考慮。如果說曼璐淪落紅塵,是情非得已,那么她嫁給祝鴻才以后的悲劇就是自愿且不自覺的了。她的婚姻充滿危機,這種危機感時時壓迫著她,使她寢食難安。而這種危機感又是源于對自己“身份”的某種清醒:她知道祝鴻才是一個有婦之夫并不是真正地愛她,她做過舞女,青春不再,又不能生育。她的“身份”處于一種不明不白的境地,她既不是合法妻子,又不是姨太太,既像妻子(因為是公開地迎娶),又像姨太太,這種尷尬的身份迫使她急于為自己尋求出路,而這時她母親的一句“無意”中的話啟發了她:“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這要是從前就又好辦了,太太做主給老爺弄個人,借別人的肚子養個孩子。”要想表明自己的“合法”身份,看來還是得為他“生”一個兒子,只有這樣才能籠絡祝鴻才。這種對自己某種“合法”身份的焦慮使得她一度失去了正常的理智,以至于和祝鴻才一起謀劃讓其強奸自己的妹妹!如果說她這種尷尬的“身份”是由自己的經歷造成的(她沒有選擇,只能嫁個這樣的人),她被社會塑造了自己的“身份”,而又想走出這種“身份”困境(不明不白);這樣,她的悲劇就難以避免了。她是悲劇的受害者,同時又充當了悲劇的制造者,而她制造的悲劇對象又是自己的親妹妹;她自己被舊的社會和思想傷害,而又聯合曾經埋葬自己的社會來傷害有著自己當年的影子的妹妹(慕瑾在事隔多年之后看到曼楨的時候還以為是曼璐)。質言之,實際上她是在自己制造禁錮自己的牢籠,她的悲劇是永恒的,永世難以擺脫。
三、翠芝:壯志難酬——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徘徊
翠芝是一個處于轉型期社會大家庭中深閨婦女的典型形象,這種處境是由出身決定的,她的身份因此是身不由己,注定了要像周邊的同輩那樣 “被”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家庭。這里有一個矛盾,她有著某種自己的選擇權,即可以對父母選定的對象說“不”,從這種權利的許可中,我們可以看出新時代的氣息影響所及;但這點權利也是極有限的,她只能在被劃定的范圍內做出選擇;而富有悲劇意味的是她又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封建大家庭閨秀,我們從她的舉動來看,她明顯受到了“五四”思想解放運動的影響,而與自己的身邊環境格格不入(這和曼楨有相似之處),心理充滿矛盾和痛苦;想走出家庭,出去做事,又缺乏勇氣,所以一次次的出走都以被迫回來而告終。這種出走與回歸的矛盾,遂成為她心里的一個情結。所以當許叔惠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他的身上所體現出的現代文明的氣息——活潑靈動而幽默風趣正好與她心中的現代情結不謀而合,這種“相遇”成就了她一生的夢,以至于在她和沈世均結婚十多年后再次見到叔惠時仍不能釋懷。倒是叔惠的一番話道出了她的癥結所在:你 “一直不能忘記年青時候那些幻夢”。她愛的也許并不是具體的叔惠本人,而是那種朦朦朧朧的沖破現狀走出單調生活的夢想,書中這樣描寫她的心理感受:“她想著……她過去一直是很實際的,一切都是遵照著世俗的安排,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她在心底里永遠惋惜著她那一點脆弱的早夭的戀夢,永遠丟不開它,而且年紀越大只有越固執地不肯放手?!比绻蛔灾?,或許還要好些,但是她是那種既有走出傳統的要求,又沒這種勇氣,這種覺醒后而又不能沖破的矛盾和困惑,遂使她的一生成為一個難解的悲劇。這種悲劇的產生緣于她的那種對自己“身份”(封建大家庭的閨秀和太太)的不滿和掙扎以及她自己性格的軟弱和不徹底。她的出走在某種意義上就成為她尋求自己的象征,而她的回歸自然就是她的這種努力的失敗了,這種失敗不僅僅是她個人的,也是那個時代中許許多多這樣的家庭中有著新的要求的女性的失敗,這種失敗同時也表明了現代的脆弱和不徹底:傳統何其強大!
前面我們逐一分析了曼楨、曼璐和翠芝的悲劇命運。她們三個人的生命軌跡集中體現了那個時代女性的兩難處境。如果說曼楨代表的是那種接受了新的時代思想熏陶的女性,她的悲劇就在于她的不徹底,有始無終,她的反抗到頭來還是回到了起點;那么翠芝代表的就是那種仍處在封建家庭和封建意識重重包圍中苦苦掙扎的女性,她自己身上仍存留著濃厚的舊思想,其反抗注定了是一種沒有開始的結局,她的軟弱也就是必然了;而曼璐則是夾在這兩種類型之間,既接受了新的時代和新的思想的浸淫,又因為環境所迫而被逼無奈走向了傳統的懷抱成了傳統的祭品,她的這種悲劇既是自己造成的,又是不自覺的,體現的是一種處于傳統與現代之間雜交下的產物。而她們在心里都或多或少存在一種對自己身份的自覺,這種自覺因為與周圍環境的矛盾,最終都變成促成她們的悲劇的原因。生命因這種身份自覺而充滿希望,又因為這種身份意識而導致自己的悲劇,其結果是生命遂成為一個沒有結果和原因的循環,永沒有答案。如果用王德威喜歡用的一個詞來形容,這就是所謂的現代性的“吊詭”,現代成了非現代的墳墓。從這個意義上看,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可悲亦復可憐,可悲的是她們充當的是自己悲劇的旁觀者和制造者,可憐則是因為時代的緣故在她們身上看不到希望。張愛玲深深感到這點,所以小說的最后:曼璐病死,曼楨與翠芝也來到了解放區沈陽。曼璐的死亡顯然被當作一個舊的時代終結來看,用曼楨后來追述自己的悲傷往事時說的:“好在現在——制造她(指曼璐——引注)的那個社會也已經崩潰了,我們也就——忘了她吧?!逼鋵?,應該忘掉的又何止是她!只是這種悲劇的解決方式包含了太多的無奈,不知張愛玲是否意識到這點?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王冰冰(1981- ),安徽蚌埠人,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2005級碩士研究生;傅宗洪,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參考文獻:
[1] 佛克馬、蟻布思:《文學研究與文化參與》,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