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傷逝》在涓生和子君身上,體現了男性意識所特有的男性話語,并且作者將其自身的愛情婚姻的經歷融入了文本的創作之中,使得文本顯現出更為鮮明的男性敘述話語特征。
關鍵詞:《傷逝》 戀愛 婚姻 男性話語
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實際上就是男性對女性的藝術想象。在想象的過程中固然也反映現實中女性的狀況,但這種反映一經作家心靈的折射,就帶上了作家的主觀印跡。《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襲人等,就是曹雪芹對于女性的不同想象。魯迅的《傷逝》也是如此,子君不僅是作者想象的結果,而且隱含著敘述者及其作者的男性話語。
一
在涓生身上,體現著男性作者所特有的男性意識。當涓生面對“破屋”的“寂靜和空虛”時,他想起了子君,“期待子君的到來”;在和子君最初的會面時,涓生不但“仔細地研究”過子君,而且還有了“遭了拒絕以后”的準備,而子君卻毫不知曉,只是臉色“漸漸轉成緋紅”;以后和子君在一起時,常常“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以至于使子君信誓旦旦:“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然而當子君把所有的愛無私地奉獻給涓生時,在不到三個星期的時間里,涓生卻厭倦了。
在涓生失去經濟來源之后,他不從自身找原因,而是用“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來告誡子君要注意經濟問題,并成了自己為尋找生存而拋下子君的借口。涓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當他失業以至于衣食無保時,他想到了“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當面臨求生危機時,他要撇下子君,讓她獨自去面對“連墓碑也沒有的墳”。最不能容忍的是,涓生反復懺悔的只是自己“說出真實”這“無過之過”,把“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作為指控子君而為自己辯解的理論依據,增添了女性在男性話語下的悲涼感。無怪乎帕特里克·哈南說:“在《傷逝》中,那個敘述者盡管滿心悔恨,卻并沒有在道德上和感情上公平對待他拋棄的子君”,他“并沒有特別說謊,但卻都沒有充分反映事實,也沒有真正憑良心說話”①。
二
子君是“五四”新女性,她的勇敢和沖動,足可以說明她決不是沉默寡言的平庸之輩,尤其是在同居期間更是不會失語的。眾所周知,語言是精神最原始的沖動,是人類最根本的本質,沒有語言,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礎。海德格爾對語言有詩意般的描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語言憑借存在物的首次命名,才指明了存在物源于其存在并到達其存在。”②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人首先是“存在物”,但必須追問“達到其存在”,也就是存在的意義。一個與存在的意義最貼近的存在者,這就是“此在”,即“存在于此”。語言是作為存在意義很重要的因素之一,一旦失去它也就失去了作為存在的意義。文本中我們分明看到了子君對生命存在的麻木和冷淡,她孤獨、苦悶,始終處于黑暗的遮蔽狀態。
解構主義者福柯的話語理論也同樣表明了類似的觀點。他認為,話語是一種權力。在任何一個社會中,誰說話,對誰說,怎么說,決不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而是受一系列人為構建起來的規則所支配的。任何一種話語權力關系的建立,要遵循從外部確立的“排斥程序”,遵循從內部確立的“凈化原則”。“排斥程序”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客體的禁律。我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們沒有談論一切的自由,我們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凈化原則”與說話的傳播有關,是“說話主體”的凈化。人并不是都能成為“說話主體”,要成為“說話主體”需要有一定的資格。但子君之所以失語,從“排斥程序”中看,是涓生的男性話語對女性思維、行為方式、倫理觀念和女性話語實行全面規范與禁戒;從“凈化原則”中看,是子君在同居后的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覺地剝落了作為一個人的完整性,失去了“說話主體”的資格。子君在涓生男性話語的絕對優勢之下處于失語狀態。
三
《傷逝》中的涓生,當然不能簡單地說就是魯迅,但卻可以肯定地說涓生的思想反映了魯迅某個層面的思想,尤其是在對待子君的問題上,應該說帶著魯迅的感情印記,聯系著作者自己生活中的某些事件。
蘇聯作家科瓦廖夫說:“個人經驗不僅表現在知識中,而且表現在感受中,而沒有后者也是不可能進行創作的。”③魯迅也這樣說:“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④因此,魯迅與許廣平戀愛的情愛心理,應該是《傷逝》創作直接的靈感觸發點和題材選擇緣由。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五日魯迅接到了許廣平的第一封來信,請教對社會人生的看法。他們談人生,談婦女地位,談女師大風潮。這與涓生同子君“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是何等的相似。愛情之火使四十五歲的魯迅重新燃起二十余歲的青年般的熱情。他焦急地等待著許廣平的來信,竟至于“在夜里跑到房外的信筒里去”尋信,以至婚后被許廣平揶揄為“天下癡呆蓋無過此君了”。這與涓生在破屋中,“耳朵卻分外地靈”,辨聽子君的腳步聲,擔心她翻車、被撞的心理刻畫,又有什么兩樣!倘或沒有真實的體驗,又怎么能寫得這樣的形神畢似呢?
魯迅和許廣平的個性都很強,都不是肯輕易改變自己意見的人。許廣平是二十九歲的新女性,性格單純、獨立不群、桀驁不馴。她很可能會不顧一切地提出立即公開同居的計劃,而魯迅是不會同意許廣平的同居計劃的。因為他不只是內心有矛盾,而且還有更多的顧慮(舊式婚姻的包袱、師生戀的舊道德大忌、作為文化名人的名譽等)。事實上,他們的婚姻最終還是唯魯迅的意志為上(從戀愛到同居相距三年之多)。
涓生對子君的傷逝,還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魯迅對朱安的負疚心理。一九〇六年六月,魯迅正在日本留學,母親為給他和朱安完婚,稱病把他騙了回來。魯迅曾對許壽裳說過:“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⑤婚后僅四天魯迅就返回東京了。此后朱安一直在盡心盡力地侍奉著老夫人,在痛苦的期待中耗費著自己的青春。在魯迅和許廣平交往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來往甚密而未同居,很大程度上為的就是朱安,并在分赴廈門和廣州任教時還約定“做兩年工作再作見面”。魯迅如此,莫非是想讓朱安自己提出離婚?涓生在告訴子君“我已經不愛你了”之前,也是進行過一番斗爭的,他也希望子君主動離去,這也不乏相似之處。
《傷逝》成為作者袒露這種負疚的寫字板。子君死后涓生在情感上有深深的自責和懺悔乃至于重壓般的負罪心理是在情理之中的,這和魯迅對朱安的心理是一樣的。小說的結尾這樣寫道:“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悔恨和悲哀。”“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這里的“鬼魂”“地獄”的恐怖,“孽風怒吼”“毒焰”“燒盡”的酷烈,都真正屬于魯迅自己。錢理群說:“魯迅正是要將他的人物(或許還有他自己)置于這樣的絕境,在大恐怖、大酷烈中,完成真懺悔,并以此作為‘向著新的生活跨進’的第一步。”⑥
顯然,魯迅把對許廣平的激情和推諉,把對朱安的冷酷和懺悔都融入了《傷逝》的創作之中,這就使得《傷逝》的敘事有了明顯的男性話語。但《傷逝》畢竟給我們開啟了一條思索女性自身、女性生存狀態、女性生存困境的新路徑,因而具有一種真正的洞見和無法替代的體驗。當今社會越來越走向現代文明和物質進步,女性問題的交鋒,往往要變成意識形態領域里的交鋒。如果我們可以暢想一下未來,那么,男人和女人都應該還原他們本身的角色,卸掉他們的種種面具,善待自己,善待對方。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劉高峰,河南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副教授。
①帕特里克·哈南.魯迅小說的技巧[A].國外魯迅研究論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324.
②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6.
③科瓦廖夫(蘇).文學創作心理學[M].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77.
④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23.
⑤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0.
⑥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