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元好問評蘇詩
《紀文達公文集》卷九《趙渭川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詩抄序》云:“東坡才筆,橫據一代,未有異詞。而元遺山《論詩絕句》乃曰:‘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蘇詩百態新’;又曰:‘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只言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二公均屬詞宗,而元之持論,若不欲人鉆仰于蘇黃者,其故殆不可曉。余嘉慶壬戌典會試三場,以此條發策,四千人莫余答也。惟揭曉前一夕,得朱子士彥卷,對曰:南宋末年,江湖一派,萬口同音,故元好問追尋源本,作是懲羹吹騡之論;又南北分疆,未免心存畛域,其《中州集》末題詩,一則曰:‘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一則曰:‘若從華實論詩品,未便吳儂得錦袍。’詞意曉然,未可執為定論也。喜其洞見癥結,急為補入榜中”云云。《策問》五道見卷十二。按此說是矣而尚未盡。“華實”二字,正可與李延壽《北史·文苑傳序》參觀。錢竹汀《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六云:“呂本中《江西詩派圖》意在尊黃涪翁;后山與黃同在蘇門,詩格亦不相似,乃抑之入江西派,誕甚矣。元遺山云:‘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西江社里人’;又云:‘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遺山固薄黃體而不為,亦由此輩尊之過當,故有此論”云云。竹汀是節亦有語病,而差與紀序相發。遺山“詩到蘇黃盡”一絕后即曰:“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宜時。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此絕亦必為東坡發。“俳諧怒罵”即東坡之“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山谷《答洪駒父》第二書所謂:“東坡文章短處在好罵”,楊中立《龜山集》卷十《語錄》所謂:“子瞻詩多于譏玩”;戴石屏《論詩》十二絕第二首所謂:“時把文章供戲謔,不知此體誤人多。”“豈宜時”即東坡之“一肚皮不合時宜”,《遺山文集·東坡詩雅引》曰:“雜體愈備,則去風雅愈遠。詩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云云,絕句中“坡詩在態新”之“新”字、“雅言都不知”之“雅”字,皆有著落。按《后山詩話》亦云:“詩欲其好則不好,蘇子瞻以新。”(151—152頁)
這一則論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中論蘇軾黃庭堅詩。紀昀提出問題:元好問《論詩》說:“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蘇詩百態新。”即認為“蘇詩百態新”不好,蘇門果真有忠臣,應該起來反對“蘇詩百態新”。為什么要反對“蘇詩百態新”呢?又說:“只言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只說詩到蘇軾、黃庭堅已到了盡頭,滄海橫流又是誰呢?這是說蘇詩的百態新加上黃詩,造成滄海橫流。那末,對蘇黃詩不滿又是為什么呢?他說“其故殆不可曉”。因此紀昀做考官時出了這個問題。考生朱士彥認為宋在南,金在北,南北分隔。北人看不起南人,認為南人未必勝過北人,因此元好問的貶低蘇黃,未為定論。即認為元好問提的問題,是出于北人貶低南人的私心,并不正確。
錢先生認為這樣回答還不夠。又引錢大昕說,認為江西派等人推尊黃庭堅過分,引起元好問的反感,所以要貶低蘇黃。錢先生認為錢大昕的說法也不夠。錢先生指出元好問又有“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宜時”,是批評蘇詩好罵的缺點。認為今人學了蘇詩的好罵,反去批評古人的拙劣,認為古人除開雅言別的都不知道。即批評蘇詩的好罵,蘇詩的百態新,都不是雅言,不夠雅正。黃庭堅也指出蘇軾文章的短處在好罵。楊時指出蘇軾詩多譏玩,即譏諷開玩笑。戴復古認為把文章供戲謔是不好的。元好又問又說:“雜體愈備,則去風雅愈遠。”即批評蘇軾文章的不夠雅正。這樣看,所謂“蘇詩百態新”的“新”,即《后山詩話》說的“蘇子瞻以新”,認為“新”不好,即認為蘇詩的“新”失去雅正,即“不能近古”,不夠雅所以不好。
元好問《論詩》又說:“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謝靈運嘗詩思不成,忽夢謝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為似有神助。那末元好問也贊成“新”的,為什么又反對“蘇詩百態新”呢?原來他反對的“百態新”,即反對蘇詩的“俳諧怒罵豈宜時”,認為“俳諧怒罵”不宜入詩,一入詩即有失雅正。“池塘生春草”這句新而自然,不失雅正,所以得到他的稱賞。他《論詩》又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審淵明是晉人。”稱贊陶淵明的詩是“天然萬古新”的,這個“新”跟自然和性情真淳結合,所以是好的。這樣看來,蘇詩的“百態新”,除了“俳諧怒罵”以外,也有很多自然真淳的好詩,應該歸入元好問贊賞的“新”字中去。元好問反對的蘇詩“百態新”,應限于“俳諧怒罵”一類的蘇詩。
(摘自《錢鍾書〈談藝錄〉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