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孝祥前后期精神風貌的變化決定其詞作題旨和情調的變化。讀他后期的《念奴嬌·欲雪呈朱漕元順》《念奴嬌·過洞庭》等詞,與讀他前期的《六州歌頭》(長淮望斷)等詞絕不相同,必須特別著意地論時知心、披文入情。
關鍵詞:張孝祥 后期 心理 詞篇
《孟子·萬章》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又云:“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長期以來,在我們傳統的文學批評中,“知人論世”、“以意逆志”成為人所公認的重要模式。然而必須看到,這種模式之所以在中國批評史上占有主流地位,甚至處于歐風美雨襲來之當代仍然顯示著固有的生命活力,則是因為其中存在有科學合理的基本內核,即作品與作者、與時世,讀者與文本、與作意,都被視為息息相關的重要因素,而且諸多因素之間又存在著種種不同的組合關系,這就無論在學理內涵上,還是在操作層面上,都賦予這種模式以極其廣闊的拓展空間。正因如此,我們今天在運用這一模式的實踐中,既要自覺地把握其合理內核,又要充分利用其拓展空間,而切忌簡單套用、機械運用。也正因為如此,我們讀張孝祥《于湖詞》,不僅要知其人,而且要知其全人,知其為人與人生的各個方面;不僅要論其世,而且要論世之影響,論時勢影響與作者創作的多種關系。進一步說,我們讀張孝祥不同時期的詞作,就要了解他不同時期的經歷和處境,把握他不同時期的心態和情緒。比如我們讀他后期的《念奴嬌·欲雪呈朱漕元順》《念奴嬌·過洞庭》等詞,就與讀他前期的《六州歌頭》(長淮望斷)等詞大不相同,必須特別地著意于論時知心,披文入情。
張孝祥是南宋著名的愛國詞人,他自進士及第之日起即滿懷激情關注國事,不但以大量奏議為振興國家出謀劃策,而且一度參贊軍事,直接投身抗戰事業。他在此期間所作詞也多為抗戰衛國擊劍高歌,如《水調歌頭·送謝倅之臨安》:“好把文經武略,換取碧幢紅旆,談笑掃胡塵。”《木蘭花慢·送張魏公》:“休遣沙場虜騎,尚余匹馬空還。”《水調歌頭·凱歌上劉恭父》:“君王自神武,一舉朔庭空。”這些詞篇無不雄放豪邁,氣吞萬里。紹興三十一年(1161)冬,聽說采石大捷,他揮筆寫成《水調歌頭·和龐佑父》,詞中“剪燭看吳鉤”的豪情、“擊楫誓中流”的壯志,動人心魄,令人鼓舞。隆興元年(1163),眼看北伐失利,朝廷議和,他在建康留守宴席上賦成《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忠憤激蕩,悲慨淋漓,抗戰首領張浚為之“流涕而起”,當場“罷席而入”。然而,我們必須看到,張孝祥在短短十六年的政治生涯中,思想狀況曾經有過明顯而重要的變化,其變化主要表現在隆興二年(1164)落職以后直至乾道五年(1169)去世之前的六年中。后期六年,張孝祥的精神風貌迥異于前期十年,基本喪失了原有的政治熱情,我們再也看不到他對于時局的積極干預和傾心投入。所以如此,原因復雜,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在于,南宋政治極其險惡,“和戰”矛盾錯綜復雜,致使張孝祥從政以來不斷遭受打擊,其中大者先后有三。第一次是紹興二十九年,因被視為“湯思退之客”,劾以“奸不在盧杞下”,罷卻中書舍人之職。第二次是隆興二年,“會金再犯邊,孝祥陳金之勢不過欲要盟”(《張安國傳》),因為有礙和議活動,遂被宣諭使劾落建康留守之職。第三次是知靜江府,領廣南西路經略按撫使,“治有聲績,復以言者罷”(《宋史》本傳)。在此旋進旋退、屢起屢仆的仕宦經歷中,他的心靈備受挫傷,深感風云變幻,禍福無常,仕途崎嶇,宦海可畏。如果說,張孝祥早期遭遇一些坎坷時,還能夠高吟“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西江月·丹陽湖》),強自振作,堅持跋涉;那么屢歷宦海浮沉而至后期,所謂“一葉扁舟誰念我,今日天涯飄泊。平楚南來,大江東去,處處風波惡”(《念奴嬌·離思》),詞人的精神風帆已為現實的驚濤駭浪所淹沒。
張孝祥后期精神風貌的變化決定其詞作題旨和情調的變化。
乾道元年(1165)七月至次年六月,張孝祥在靜江府任上的所有吟詠,基本集中于一個主題即“思歸”。早在赴任途中,他就盤算著自己的歸期:“此行休問幾時還,唯擬桂林佳處、過春殘。”(《南歌子·過嚴關》)到任不久,時值中秋,他盡管說道“老子興不淺,聊復此淹留”,卻又因為“追憶去年游”,而不禁“搔首思悠悠”(《水調歌頭·桂林中秋》)。此后他很快感到宦游生活凄清孤獨令人厭倦:“老子婆娑成獨冷,誰省?自挑寒灺自添香。”(《定風波·鈴索聲干》)“一杯莫惜留連,我亦是天涯倦客。”(《柳梢青·餞別蔣德施粟子求諸公》)于是,他更為苦悶地低吟:“思歸夢,天邊鵠。游宦事,蕉中鹿。”并且徑將“思歸”二字在詞題上赫然標出。(《滿江紅·思歸寄柳州林守》)隨著日月的流逝、時節的變換,他的離愁鄉思益趨強烈,以至于離開桂林北還途中還不斷抒寫急切的歸思:“落日閑云歸意促,小倚蓬窗,寫作思家曲。”(《蝶戀花·行湘陰》)。
《念奴嬌·欲雪呈朱漕元順》就是張孝祥在桂林所作的一個名篇:
朔風吹雨,送凄涼天氣,垂垂欲雪。萬里南荒云霧滿,弱水蓬萊相接。凍合龍岡,寒侵銅柱,碧海冰澌結。憑高一笑,問君何處炎熱?家在楚尾吳頭,歸期猶未,對此驚時節。憶得年時貂帽暖,鐵馬千群觀獵。狐兔成車,笙歌隱地,歸踏層城月。持杯且醉,不須北望凄切。
曾有評論以為詞所抒寫的仍是志士氣概、愛國情懷,認為詞人“追憶少年豪興,實與‘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同一氣概”,認為“不須北望凄切”一句,“足見”詞人“對恢復事業仍抱樂觀”。這顯然是一種牽強與誤解,其失在于“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傳統模式的操作過于簡單,正可謂論世而疏于論時,知人而昧于知心,致使“以意逆志”變成先入為主、主觀臆斷。如果切實把握作者從政后期——尤其是桂林任上的內心世界,進而直面作品具體實際,潛心涵泳,披文入情,可見全詞所寫并未超越“思歸”這一主題。詞的上闋描繪南荒萬里欲雪、天下無處不寒的“凄涼”時景,下闋抒寫詞人感嘆時節移易而歸期未至的“凄切”情緒。其中少年的追憶無疑是由對故鄉的思念所引發,因為詞中明明白白道著“家在楚尾吳頭,歸期猶未,對此驚時節”。這種追憶中的“少年豪興”,即使與“擊楫誓中流”“同一氣概”,可惜也都屬于過去,而今已不復存在;著落于作者作詞的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憶起“少年豪興”,論及志士氣概,徒以激增作者的百倍感傷和無限凄切。由此不難理解,全詞結句“持杯且醉,不須北望凄切”,正是愁思難遣而借酒澆愁之意。“不須北望凄切”看似勸人,實則慰己;所以需要勸慰,正因深感凄切;為解“北望凄切”之情,尚須“持杯且醉”之舉——詞人望鄉思歸如此,原本無關“恢復事業”,豈有“仍抱樂觀”可言!如果將這首詞和詞人當時所作同調同韻的《念奴嬌·再用韻呈朱丈》兩相參照,詞義就會更加明白。后一首詞的末了幾句竟是:“只要東歸,歸心入夢,夢泛寒江月。不因莼鲙,白頭親望真切。”詞中頂針辭格的運用十分傳神地表達出“歸心”之切,這樣如泣如訴的歸思抒寫真可謂叩人心扉,感人至深。
乾道二年(1166)六月,張孝祥因為罷職而離開桂林。此次罷職,情由不詳。據《宋史》本傳載,張孝祥知靜江府,其實“治有聲績”,然而卻“以言者罷”。既然如此,他的罷職當是蒙受了冤屈。不難想見,盡管他在桂林任上思歸心切,但于蒙冤罷歸卻難免心添塊壘未能釋然。翻檢他罷職還鄉的數月之內所寫作品,除了原有厭倦宦游的“思歸”之急切,確又增添幾許蒙冤去職的“罷歸”之不平。諸如《罷歸》《罷歸呈同官》等篇,“罷歸”二字一再用于詩題,而“酌我清尊,洗公孤憤”、“處處風波惡”的不平與怨嘆也時見于詞篇。當然他的苦悶并不完全在于這次蒙冤罷歸,不過這次蒙冤罷歸卻如一陣狂風,將他以往郁積的愁怨翻卷起來,猛烈撞擊著他的心靈。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平,卻又不愿直抒其不平;他失意,卻又屑明言其失意;而是——如他在罷歸途中所賦——每以不平之氣,寓于曠達之語;多將失意之情,出為超脫之言。《水調歌頭·泛湘江》“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兩句,就集中體現出詞人當時的心理特征及作品風貌。句中既是宦游生活厭倦情緒的發泄,又是蒙冤罷歸苦悶心理的自寬;既有獨善其身超然世外的人生意愿,更多自我調適恢復平衡的心理企求。
張孝祥最為后世傳誦的杰作《念奴嬌·過洞庭》一詞也正是在這種心理狀態下創作而成——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詞人委屈郁悶之情存乎內,洞庭壯闊澄明之景接于外,幽情與奇景,相融成佳篇;于是詞以上闋描繪洞庭中秋的特有景象,以下闋抒寫詞人此時此地的特有情懷。對張孝祥這首“最為杰特”之詞,前人好評如潮。然而今天看來,諸多評論并未顧及詞人此一時期的特殊經歷和特殊心態,并未完全真切地感受詞人此時此地的特有情懷,因而其中存在兩種基本傾向。其一,知其“人”而不知“全人”,明于“彼時”而昧于“此時”——所以,清人宋翔鳳《樂府余論》認為張孝祥所陳先立“自治”之策,可謂深知“恢復”之本計,從而以此認定詞中所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正是“亦惜朝廷難與暢陳此理”,這就直把所遇景色之“妙”認作政論之“妙”,徑將所稱讀者之“君”釋為朝廷之“君”,未免穿鑿過甚、武斷過甚!張孝祥前期積極參與政事,確曾上過《論先盡自治以為恢復札子》,然而屢經坎坷之后他對國事深感失望,罷歸途中哪里還會慮及“受任之初”所持政論!論者竟以早年之政事附會后期之詞義,難道不覺得過分牽強嗎?其二,論其“詞”而不論“全詞”,強調“此意”而無視“彼意”——所以,宋人魏人翁稱頌詞人:“方其吸江斟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微青瑣哉!”(《鶴山大全集》)清人王闿運更推崇此詞:“飄飄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猶有塵心。”(《湘綺樓詞選》)他們都只著眼詞人詞心超脫曠達的一面,似乎全不在意詞人詞心另一方面的存在。其實,涵泳全詞,披文入情,透過換頭“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等語,我們可以窺見詞人內心世界并不平靜的一面。試想詞人既然念及“嶺海經年”,豈有絕不念及蒙冤罷職之理?“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兩句,與其說是嶺海任職“治有聲績”的作者自詡,不如說是嶺海遭遇“以言者罷”的詞人辯白。正是懷著自我辯白和企求解脫的心理,詞人置身扁舟、穩泛滄浪,于天地面前斂衽傾訴,與世間萬物敞懷共處,遂于不知不覺之間情由境移,胸襟之內那一片冰心,和皎潔的月色靈犀相通,與明凈的湖光神志兩契,于是“盡挹西江,細斟北斗”,物我交歡,興味空前。情唯至此,詞人完全陶醉于自然的懷抱,步入了物我合一的境界,方才能夠“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什么功名富貴,什么榮辱得失,盡皆置之度外。可見下闋抒寫情懷,內涵豐富,造詣不凡,以“應念嶺海經年”起,至“不知今夕何夕”終,寥寥數語即形象地展現出由執我剖白到忘我超脫的心理跨越,尺幅之內則藝術地縮寫了詞人畢生由積極入世到超然出世的心路歷程。由此回味上闋的寫景,也就覺其神思獨運、筆墨不俗。其中的“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既是景語也是情語,鮮明映襯下闋的“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等句,創設出心地與湖光交相輝映、“鏡花水月,是二是一”的藝術境界,“自爾神采高騫,興會洋溢”(黃蓼園《蓼園詞選》)。由此可以進而看出,沒有“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世外絕塵之景,也就沒有“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的超凡絕俗之情。這一層關系,既體現著長調創作藝術情景相生的基本規律,更反映出士人寄情山水、超脫人生的基本規律。莊子認為,物我對立乃是人生煩惱與痛苦的根源,一旦消除這種對立,人即如釋重負輕松愉快。《莊子·齊物論》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長噓”是這種心情,詞人這里“悠然心會”“扣舷獨嘯”也是這種心情;詞中的“妙處難與君說”、“不知今夕何夕”,跟莊周夢蝶竟不知周也蝶也的神妙境界也極相似。要而言之,詞人是在自然風物中得到了寬慰,在莊子哲學里獲得了超脫。
張孝祥的精神世界以儒家為主導,但老莊避世思想、道教游仙之說對他卻很有影響,當他忠而被謗、信而見疑之時,當他旋進旋退、屢起屢仆之后,對他素有影響的老莊思想、神仙之說就成為他自我解脫、自我超化的心靈天橋。仍可以詞為證:先前在赴任桂林途中,他見“仙人拍手,山頭笑我,塵埃滿袂”,還能“悵世情未了,匆匆又去”(《水龍吟·望九華山作》)。而現在桂林罷職歸來,“聞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還”之際,他當即表示“揮手從茲去,翳鳳更驂鸞。”當然,他并沒有真個游仙出世,而是以此排遣愁思,超脫自己。“酌我清尊,洗公孤憤,來同一醉。待相將把袂,清都歸路,騎鶴去、三千歲。”(《水龍吟·過浯溪》)若論到底,孤憤塊壘醉亦難解,除去移情物外曠達自適,更有何法。
(責任編輯:解正德)
作者簡介:汪大白(1949- ),安徽徽州人,黃山學院副院長、教授、《黃山學院學報》主編。研究方向:古代文學與傳統文化。出版專著有《藤蔓之論》《歷史與智謀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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