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羲之書法的流傳,離不開一代又一代讀者的接受。效果史、闡釋史、影響史,是王羲之書法接受史中重要的內涵。研究王羲之書法接受史,在其審美規律或賞析方面,會給人有益的啟示。
關鍵詞:王羲之書法 接受史 啟示
中國千百年的書法與王羲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一方面,后世的人們根據各自的藝術實踐,不斷從王羲之書法中汲取營養,另一方面,隨著哲學的演進,美學的豐富,人們又反復賦予了王羲之書法新的意義。在中國書法史上,還沒有任何書法家能夠像王羲之那樣在跨越了如此巨大的時空后仍然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的。但在以往的書法研究中,人們往往注意了王羲之書法作品是如何產生的,而忽略了它們是如何被接受的,忽略了讀者的接受在書法生產過程中的作用。王羲之書法接受史的研究有助于從書法的生產、接受以及再生產的各個環節上來把握王羲之書法發展的動態過程,深入認識王羲之書法發展的全貌。
本文將從效果史、闡釋史、影響史三個方面對王羲之書法接受史展開論述,以期在審美規律或賞析之道上給人以有益的啟示。
一
考察王羲之書法千百年來的顯與晦,形成效果史研究。所謂效果史研究就是對作為普通讀者的純審美的分析欣賞的研究。根據接受史理論,效果史研究是接受史研究中的基礎部分。在效果史考察基礎上,繼續深化,就進入了闡釋史研究,即對書法的創作根源、內涵、風格特征、審美意義等進行的分析闡釋作出現代思考和重新分析,以提供新的思考結果和學術見解為目標。闡釋史研究是接受史研究的核心。
千百年來,不同時代的讀者通過書法接受活動參與王羲之書法意義和價值的創造,使王羲之書法作品的價值和地位不斷被重新確立,并通過自己的接受活動,對王羲之書法加以能動的評判。如“晉人尚韻”,韻者,“意味悠長不盡也”,“事外有遠致”。“韻”是后人闡釋、接受的主要內容。作為書法,不單單是線條的變化,更重要的是精神、情感的體現,喜怒哀樂,形諸筆端。王羲之本人也強調“韻”,他說:“吾 盡心精作亦久,尋諸舊書,惟鐘、張故為絕倫,其余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賢,仆書次之。須得書意較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自論書》)“意”,即“韻”也。從“韻”這一角度看王羲之書法,千百年來人們形成了共識,也是人們孜孜追求的最高的書法藝術境界,“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梁·袁昂《古今書評》)。“右軍筆法入神,奇絕”(梁·唐懷充《跋王右軍相溫破羌帖》)。“風氣”、“神”,回味無窮,有說不盡的弦外之音。用生動的形象作比,將“韻”解釋得更為含蓄,使人充滿了豐富的想象,蕭衍可謂肇端,這是帝王引導下的書法接受,為后人接受王羲之書法開辟了道路。“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其字勢雄逸,貼切形象。唐代是詩的國度,論王羲之書法,也充滿了詩情畫意。唐太宗李世民親自寫了《王羲之傳論》,高度評價王羲之書法盡善盡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返直。”李嗣真在《書后品》中從四季氣候變化、早晚晦暝不同、平原峻嶺各異等方面,比喻了王羲之書法:“右軍正體如陰陽四時,寒暑調暢,巖廊宏敞,簪裾肅穆。其聲鳴也,則鏗鏘金石;其芬郁也,則氤氳蘭麝;其難征也,則縹緲而已仙;其可覿也,則昭彰而在目。可謂書之圣也。若草、行雜體,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瑾瑜爛而五色,黼繡摛其七采,故使離朱喪明,子期失聽,可為草之圣也。其飛白也,猶夫霧谷卷舒,煙空照灼,長劍耿介而倚天,勁矢超騰而無地,可謂飛白之仙也。又如松巖點黛,蓊郁而起朝云,飛泉漱玉,灑散而成暮雨。”這段文字,其本身就是一篇優美的散文詩,更把王羲之書法喻為一幅優美的畫,這是書法史上闡釋其“韻”最為生動的一篇。書法是情感的體現,線條之中孕育著喜怒哀樂,李嗣真在《評右軍書》中還就王羲之情感的變化作了這樣的比喻:“右軍書每不同,以變格難儔,書《樂毅論》《太史箴》,體皆正直,有忠臣烈士之象;《告誓文》《曹娥碑》,其容憔悴,有孝子順孫之象;《逍遙篇》《孤云賦》,跡遠趣高,有拔俗抱素之象;《畫像贊》《洛神賦》姿儀雅麗,有矜莊嚴肅之象。皆有意以成字,非得意以獨妍。”這真是書如其人。對于王羲之書法的“韻”,歷朝歷代欣賞書法的都特別推崇,給予了充分的重視。清·朱和羹在《臨池心解》中說:“王羲之書《蘭亭》取妍處時帶側筆。余每見秋鷹博兔,先于空際盤旋,然后側翅一掠,翩然下攫,悟作書一味執筆直下,斷不能因勢取妍也。所以論右軍書者,每稱其鸞翔鳳翥。”秋鷹攫兔,饑鷹獨出,奇矯無前,將王羲之書法的“韻”寄托于形象,更是絕妙無倫。
王羲之書法的“韻”,成了千百年來人們欣賞、效法的重要內容,只有融會貫通,才能不斷創新,達到新的境界,如果當作僵化的模式,只能學習其“韻”而迷失了“韻”。
“韻”,并不是書法的全部,人們在充分認識其重要地位的前提下,又把視角轉向了另一重要方面——“法”。“韻”和“法”是相互交融、互相滲透的兩把雙刃劍。“韻”為“法”增添了騰挪的翅膀,“法”又給“韻”提供了依附的實體。“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書法發展到王羲之,用筆已脫盡隸法,形成自己完整的用筆系統,在表現風格上,筆法內擫,用筆正側并用,以正為主,這大大豐富了書法的表現力。王羲之本人也很重視書法技巧,曾作《筆勢論十章》告誡后人,如講“作點之法,必須磊磊如大石之當衢路,或如蹲鴟,或如蝌蚪,或如瓜子,或如鶚口,或如鼠矢”。講到“日、月、目、具等字之例,中畫不得觸其右,右又宜粗,踠腳兆刂 斡上捺下撚,終始轉折,悉令和韻,勿使蜂腰鶴膝”。講到“作字之體,須遵正法。不宜密,密則似疴瘵纏身,不能舒展;不宜疏,疏則似翔禽溺水,諸處皆慢……”后人對此給予了充分的注意及評價,特別是在唐代,王羲之書法被視為經典作品,“法”被得到了強化。“漢魏以來,章法彌盛,晉世右軍,特出不群,穎悟斯道,乃除繁就省,創立制度,謂之新草,今傳《十七貼》是也。”這是唐·蔡希綜《法書論》對王羲之的評價。唐人很重視對王羲之書法技藝的研究借鑒,張懷瓘在《書斷》中評價王羲之筆法:“王羲之……尤善書,草、隸、八分、飛白、章、行,備精諸體,自成一家法,千變萬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發靈,豈能登峰造極。”明代湯臨初在《書指》中評價王羲之書法:“右軍書于發筆處,最深留意,故有上體多而重,左偏含蓄而遲,蓋自上而下,自左而右,下筆既審,因而成之,所謂文從理順,操縱自如,造化在筆端矣。”董其昌評王羲之,“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蓋所謂‘行間茂密’是也……右軍《蘭亭敘》,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入法則,所以為神品也。”尤其是“右軍用筆內扌厭 而收斂,故森嚴而有法度”(元·袁裒《題書學纂要后》),后人多次評價。明·豐坊《書訣》中有了進一步評論,他說“用筆內擫,正鋒居多,故法度森嚴而入神”。清·朱和羹《臨池心解》中說:“正鋒取勁,側筆取妍。王羲之書《蘭亭》,取妍處時帶側筆。”這比豐坊強調“正鋒”又多了“側筆”。一代又一代書法家關于王羲之書法用筆的研究,左右了一代又一代書法風氣,對中國書法的發展,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二
當一個書法家及其作品產生了創作影響,被人摹仿、借鑒、創新,就形成了它的影響史。王羲之及其書法,對后世影響非常之大。
首先是歷代帝王的推崇。梁朝出現第一次學習王羲之的高潮,源于梁武帝蕭衍的提倡。梁武帝擅長書法,一方面對前朝流傳下來的王羲之書法進行整理鑒定,辨別真偽,另一方面,他又將定為真跡的墨寶鉤摹出許多副本,提供給王室子弟作為學書的范本。特別是梁武帝評王羲之“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成為后人評價王羲之的重要依據。第二次學王羲之書法的高潮在唐朝。唐太宗極力推崇王羲之,不僅廣為收羅王羲之書法,而且親自為《晉書·王羲之傳》撰贊辭,評王羲之書法“盡善盡美”,并智賺《蘭亭序》真跡,可見其對王羲之書法的喜愛。宋代對王羲之書法也推崇備至,宋太宗趙光義下令購募古先帝王名臣墨跡,編成《淳化閣帖》,其帖中有一半是王羲之、王獻之的作品,《閣帖》的廣泛流傳,促進了宋代書法藝術的發展。宋高宗亦喜歡王羲之書法,曾臨《蘭亭序》賜孝宗。明清是崇尚帖學的時期,明成祖朱棣曾選二十八人專習二王法帖。清朝乾隆帝視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的《伯遠帖》為三件稀有寶物,并以“三希”名堂。
王羲之書影響的第二個方面是歷代書法家對技藝的借鑒、創新。王氏后裔是一支重要的生力軍,如王曇首、王僧虔、王褒、王慈、王志、王筠、智永等。歷朝歷代的書法家大都從王羲之身上汲取了營養。南唐·李煜在《評書》中指出:“善法書者,各得右軍之一體。若虞世南得其美韻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其力而失其溫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變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顏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魯,柳公權得其骨而失于生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氣而失于體格,張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獻之俱得而失于驚急,無蘊藉態度,此歷代寶之之訓,所以夐絕千古”,這段論述可以看出王羲之書法對后世的巨大影響。這一接受理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明代評論家項穆在李煜評價的基礎上,繼續評論道:“逸少一出,會通古今,書法集成,模楷大定。自是而下,優劣互差。……智永、世南,得其寬和之量,而少俊邁之奇。歐陽詢得其秀勁之骨,而乏溫潤之容。褚遂良得其郁壯之筋,而鮮安閑之度。李邕得其豪挺之氣,而失之辣窘。顏、柳得其莊毅之操,而失之魯獷。旭、素得其超逸之興,而失之驚怪。陸、徐得其恭儉之體,而失之頹拘。過庭得其逍遙之趣,而失之儉散。蔡襄得其密厚之貌,庭堅得其提衄之法,趙孟兆頁得其溫雅之態。然蔡過乎撫重,趙專乎妍媚,魯直雖知執筆,而伸腳掛手,體格掃地矣。蘇軾獨宗顏、李,米芾復兼褚、張。蘇似肥艷美婢,抬作夫人,舉止邪陋而大足,當令掩口。米若風流公子,染患癰疣,馳馬試劍而叫笑,旁若無人。數君之外,無暇詳論也。”項穆的評價是否公允,后人自有評斷,但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王羲之對后世的巨大影響。
王羲之的影響,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南朝羊欣、王僧虔、蕭衍、蕭子云等,大大推廣了二王體系,從而為唐代的“王學”高潮鋪墊了深厚的基礎。第二個階段是唐宋代,書法巨匠多于歷史上任何一朝,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陸柬之、薛稷、李邕、孫過庭、徐浩、李陽、顏真卿、張旭、懷素、柳公權等都是此中佼佼者。五代以降,李煜及蘇、黃、米、蔡等承前朝余緒,刻求意趣上的創新,在前代的窠臼中開拓前進。趙孟兆頁可以作為第三階段的代表,明清的祝允明、文征明、董其昌以及清代的梁同書、王文治、翁方綱都是寫王體而又有新意的書法家。
王羲之書法,不僅在國內得到公認,而且在海外影響深遠。天寶十三年(754年),鑒真和尚攜帶大批書法作品抵達日本,其中有王羲之《喪亂》《二謝》《得示》三帖,為日本皇室所藏,王書開始傳入日本。元和元年(805年),日本人空海回國,帶回王羲之等書家墨跡一大批,從此中國書法大興于日本,有“三筆”、“三跡”等代表書法家。“三筆”指空海、嵯峨天皇、橘逸勢。空海歸國后潛心書法,將王羲之的書法藝術融會貫通,善作篆、隸、楷、行、草各種書體,被人譽為“日本的王羲之”。嵯峨天皇和橘逸勢其作品均有王羲之余韻。其“三跡”是指小野通風、藤原佐理、藤原行成,這三人熟習王羲之書體,把王羲之書法融入日本書法之中,使之日本化,創造了具有獨特風格的日本體。朝鮮為中國近鄰,其書法受中國的影響很大。如韓石峰,有摹王羲之《蘭亭序》《草書千字文》等眾多墨跡流傳于世,朝鮮王朝派往中國明朝的使團中,韓石峰每次必以寫字官的身份出現,他是朝鮮書法史上學習王羲之書法藝術成就較高的一個。
通過對王羲之書法效果史、闡釋史、影響史這三大方面的論述,我們不難發現只有經過一代又一代讀者的不斷接受,才有王羲之書法的真正的價值。藝術作品是多要素、多層面的審美結構,盡管時代不同,人們接受王羲之書法的用意也不會相同,但如果沒有后人對王羲之的接受,我們不可能對其有很深入的了解。同樣,正因為王羲之書法有極強的可接受性,才使后人對王羲之書法進行多角度的接受,從這里可以再一次看到接受史研究的必要性。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徐玉如(1955- ),山東省臨沂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及書法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