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多斯·赫胥黎說過:“D·H·勞倫斯對世界上的奧秘一直是很敏感的。”這句話表明了勞倫斯善于表達他對自然美的感受。D·H·勞倫斯把這些自然的、活生生的事物如一頭動物或者一朵花看作是世界上奧秘的一部分。它們原始,但閃爍著光芒。勞倫斯要讀者運用自己的想象力來體驗這些生物所經歷的事物。人類文明歪曲了人的想象力,但人應該去恢復它,去找到他失去的世界。
D·H·勞倫斯主要以小說著名,但他的一些最好的作品是詩。勞倫斯最有名的一首描述生物的境遇的詩是《蛇》。這首優美的詩收集在他一九二零年出版的《鳥·獸·花》里。勞倫斯在《蛇》中繼承了莎士比亞和布朗寧的詩歌的傳統,將筆觸伸入到動物的世界?!渡摺肥且皇鬃杂审w詩,全詩分為十九節,共七十四行。在此詩中,D·H·勞倫斯描述了他在意大利西西里島的家中旁邊的水槽遇到一條蛇這樣一件事。面對蛇時,他內心作著激烈的思想斗爭:一是他應該殺死這條蛇,一是他應該善待這條蛇。最后D·H·勞倫斯將一根木條擲向蛇,而那蛇迅速地鉆進了墻里的縫隙里。旋即詩人悔恨交加,覺得不該屈從于社會偏見,錯失了與世上最美的生物交融的良機。
1
酷熱的一天,一條蛇爬向我的水槽
前去喝水,而我因為熱
穿著睡衣。
首先,詩人開門見山地點出了詩中的時間、地點和主角。在那樣一個酷熱的日子,詩人和蛇不約而同都想到水槽那里去喝水,在此就顯示出人和蛇是平等的。詩人在大白天穿著睡衣在花園里似乎有些奇怪,但在連蛇都感到饑渴難耐的大熱天,穿著睡衣肯定涼爽多了,這同時也反映出詩人根本就沒有料到有蛇光臨。此外,蛇和水槽在勞倫斯的作品里就是兩性生殖器的象征。勞倫斯認為兩性的完美使人在精神上真正回到自然,而現代人是無力做到這一點的。
2
在巨大的黑色角豆樹的異香撲鼻的濃蔭里,
我提著大水罐走下臺階,
必須等待,必須站住等待,
因為他已先來到了我的水槽邊。
詩人本能地覺得他不應該去打擾那條蛇,他應該在那里等待,直到蛇喝飽后離去。詩人在此沒有絲毫的害怕,有的只是對蛇的尊敬。這也說明詩人品質高尚,把蛇當作人的地位來看待,在這里因為蛇首先來到,詩人就理所當然地覺得人和蛇是平等的,他必須等待。詩人連用了兩個“必須”,表明這是人人必須遵守的法則,即使對動物也應如此。而且從詩人使用指代人的“他”來代替指代動物的“它”來看,詩人不自覺地已把蛇當作客人了。
3
他從土墻的黑暗的裂縫中爬下,
拖曳著黃褐色的松弛的肚皮,來到石頭水
槽的邊緣,
把喉嚨搭在石槽底部。
那兒,水從龍頭一點一點地清楚地滴下,
他用筆直的嘴啜飲著,
喝下的水通過筆直的牙床,舒暢地流入松弛
的長長軀體,
靜靜地流入。
詩人采用擬人化的筆調,細致入微地描繪了蛇喝水的動作,蛇安閑自在,毫無顧忌。沒有人去打擾它,它就生活在天堂?!八畯凝堫^一點一點地清楚地滴下,他用筆直的嘴啜飲著,……靜靜地流入”,這些描述使讀者仿佛可以聽到那條蛇在喝水的聲音一樣,在這里,蛇就是大自然的主人,體現著它固有的高貴,是精靈的化身。我們欣賞的是美的圖畫,是大自然的和諧。但詩人也提到蛇是從“黑暗的裂縫中爬下”,這對那些受過教育的人來說,很容易使人聯想到伊甸園里的毒蛇。對大多數人說,蛇就是邪惡和地獄的同義詞,雖然勞倫斯一直并不這么認為。
4
別人超前到了我的水槽,
我呀,像后來的人,等待著。
勞倫斯在這里再一次地強調蛇比他先來,他就必須等待。并不因為他是人,就有優先權,這體現了勞倫斯萬物平等的思想。而且,詩人這里更是明確地把蛇看作人,因此,他必須排隊等候。
5
他喝口水抬頭張望,就像一頭牲口,
茫然地盯著我,就像一頭喝水的牲口,
從嘴里輕輕地彈出雙叉舌頭,沉思了一會兒
又俯身去喝了一點,
在這個西西里的七月的日子,當艾特納火山
仍舊冒煙之時,
他來自火熱的土地深處,
渾身似土地般的棕色,像土地一樣金黃。
這條蛇如癡如醉地飲水解渴,覺得詩人沒有任何敵意,它可以放心地喝飽。對詩人來說,蛇“就像一頭牲口”,而牲口是沒有敵意和溫馴安閑的。特別要注意“來自火熱的土地深處”這句,意大利的西西里島是一個火山島,在其土地下就是融化的火山熔巖,當勞倫斯一九二〇年生活在西西里島時,艾特納火山還是一座活火山,所以詩人說它仍在冒煙。也有人認為這指的是地獄——永恒的地獄之火就在下面。使用這樣的意象,詩人暗示毒蛇是邪惡的同義詞,就世俗的觀念來說這是不爭的事實。這條蛇與《圣經》里伊甸園里的毒蛇并沒有什么不同,都來自地獄。但勞倫斯并不認同這一觀點,他認為蛇是一種高貴的生物,是當之無愧的神。
6
我所受的教育發出聲音,對我說:
必須處死他。
因為在西西里,黑色的蛇是無害的,金色的
蛇是有毒的。
詩人發現自己進退兩難:一是所受教育的呼喚,一是良心的拷問。所受的教育常識告訴他金黃的蛇是有毒的,是伊甸園里邪惡的毒蛇,必須將其打死,否則就有生命危險。教育的聲音慫恿詩人去憎惡蛇,去殺死蛇。因此,在人們的意識里,一遇到蛇將其打死是理所當然的。另一方面,詩人也知道從其良心來講,蛇是高貴和美麗的動物,都是大自然的平等的一員,值得他尊重。而且,蛇事實上也沒有招惹他,只是來喝水。偏見和良心在這里一爭高低。
7
我心中的聲音說,假若你是個男子漢。
你就該抓起棍棒,把他打斷,叫他一命歸西。
所受教育的聲音責備他膽小如鼠,“假若你是個男子漢……叫他一命歸西”。但事實上他確實猶豫不決,不像一個真正的勇士。詩人因此覺得自己是社會規則和偏見壓力下的犧牲品。所受的教育影響了詩人的內心和固有的品性,使他在現實面前無所適從,只得隨波逐流。詩人在矛盾中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8
但我必須承認,我非常喜歡他,
我格外高興地看到他安靜地來到這兒做客,
在我的水槽里喝水,然后平靜地、溫和地離開,
用不著道謝,就讓他鉆進火熱的土地。
勞倫斯對那種“教育”的聲音并不茍同。他的直覺或者良心告訴他蛇是高貴和美麗的動物。并且,它是來到他的水槽邊做客的,他應該盡地主之誼,同樣也有責任讓它安全地回去。
9
我不敢把他殺死,是否出于懦弱?
我竟盼望與他交談,是否荒謬絕倫?
我高興自己被他看得起,是否這就是卑賤?
我高興自己被他看得起。
詩人真的是一個膽小鬼嗎?還是他故意不管那些社會規則?詩人把內心真實的想法披露:把蛇看作他的客人是他的榮耀。蛇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的和諧應該是人類追求的目標。
10
然而,又傳出了聲音:
“假若你不害怕,你就得把他處死!”
社會宣傳的聲音在嘲弄他:他確定是個膽小鬼,竟然怕蛇。這種聲音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沒有打死那條蛇就是膽小鬼的表現。
11
的確,我感到害怕,感到非常害怕,
即使如此,我更感到已被他抬舉,
因為他能從秘密大地的陰暗大門里鉆出來,
前來尋求我的好客之情。
詩人承認他害怕。另一方面,又超于那種恐懼,有一種榮耀感,因為他感到蛇來到他這里就是抬舉他。詩人有點受寵若驚。
12
他喝足了,
神情恍惚地昂起頭來,就像一名醉漢,
并且在空中搖動著他那像黑光一樣的叉型舌頭
似乎在舔著嘴唇,
接著像視而不見的神,環顧空中,
慢悠悠地轉動腦袋,
慢悠悠,慢悠悠地,仿佛耽于夢幻之中,
開始拖曳長長的、繞成曲線的軀體,
又爬向我墻上的窟窿。
詩人又開始敘述細節:蛇喝飽后開始慢慢爬回去。這是一個愉快的場景:蛇慢悠悠地準備回去,蛇用那像“黑光一樣的叉型舌頭”開始探路,蛇似乎已完全信任了詩人,他不急不慌,享受吸飽喝足帶來的愜意。同時,勞倫斯把來做客的蛇提到一個新的高度,如他所說,是一位超越了凡人的神:“像視而不見的神,環顧空中?!?/p>
13
當他把腦袋伸進那可怕的窟窿,
當他慢慢地停住,放松肩膀,再繼續進洞,
當他撤進那可怕的黑洞,不慌不忙地進入黑暗,
慢慢地把身子拖進去,
一種恐怖,一種對他這種行為的抗議,
占據了我的心身,可他對我不予理睬。
“當他把腦袋伸進那可怕的窟窿”,教育的聲音突然占了上風。詩人有了恐懼感,對蛇要進入的窟窿或者說未知的世界害怕起來,也許,那種西方教育中對地獄或死亡象征的地下世界的恐懼根深蒂固,難以完全在詩人的心中磨滅。而且這里句子的節奏陡變起來,從流暢的句子變得急促起來,表明詩人內心的變化。
14
我環視四周,放下水罐,
隨手撿起木頭,
猛地砸向水槽。
勞倫斯終于掩飾不住內心對蛇的恐懼而將一根木頭擲向蛇。注意詩人是隨后撿起木頭,說明他并非早有預謀,只是一時性起沖動行事,為下文的懊惱埋下伏筆。而且這樣隨后一扔,很難將蛇打中,似乎還有彌補的余地。在英文原文里(I picked up a clumsy log),使用了移就(transferred epithet)的修辭手法。直譯就是“我撿起一根笨拙的木頭”,但木頭不可能笨拙,實際上正常的語序是“我笨拙地撿起一根木頭”。從這詩的很多譯文來看,很多翻譯家都沒有準確地將其譯出。
另外,如果我們從此詩的象征意義來看,特別是考慮到勞倫斯也是和諧的兩性關系的鼓吹者,那么蛇也象征著人的欲望,而木頭則象征著人的理智。欲望是人的本能,理智是社會教育和道德約束的結果。勞倫斯曾說:“我最大的宗教就是對血和肉體的信仰,我認為這些比思想更有智慧,我們腦子的思想有可能是錯的,但血所感受的、所指示我們去做的,是永遠不會錯的?!眲趥愃怪敝副灸艿摹把砸庾R”實際上與叔本華的“生命意志”、尼采的“權力意志”和柏格森的“生命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勞倫斯更被人認為是英國的尼采。他為了更加突出兩性關系在人生中的決定作用,總是在作品中攻擊西方工業文明,他把罪惡的淵藪和破壞兩性關系的和諧的原因歸結于現代社會的機械文明,從而批評西方文明的一切,包括宗教、教育、民主。
15
我想我沒有砸中他,
但是,他留在洞外的后半身應聲縮成一團,
像閃電般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就此不見蹤影,
他已鉆進了墻面上張著口的裂縫,
我帶著迷戀凝視著黑洞,在這個酷熱的寧靜的中午。
盡管木頭沒有打中蛇,可那東西還是“抽搐了一下”,就好像被打中一樣,這似乎是詩人的一種幻覺,是詩人本能的擔憂。在詩人的眼中,蛇的那種流暢的動作,高貴典雅的氣質一下子蕩然無存,這都是他的過錯?!跋耖W電般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這些詞語帶有一種痛苦的感覺。出人意料的襲擊使蛇難以承受,蛇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就如同詩人的感受一樣。
16
頓時我懊悔莫及,
我想到我的行動是多么粗暴,多么卑鄙!
我鄙視我自己,鄙視那可惡的人類教育的聲音。詩人對此后悔不迭,他感到自己太卑鄙了,不像一個真正的人。他將這種行為歸結為社會教育的毒害。社會教育想當然地認為蛇就是邪惡和危險的東西,詩人對所受的教育開始仇視起來。
17
我回想起了信天翁的故事。
我希望他能夠回來,我的蛇呀。
勞倫斯在這里引用了柯爾律治的詩歌《古舟子吟》,老水手是長詩的主人公,也是人類的化身,他殺死一只帶來好運的信天翁,而后遭到了一系列可怕的報應。這些報應使他認識到了自己的罪惡,上帝也就赦免了那個水手,使他得救。詩中寫到:“是我彎弓一箭將信天翁射殺?!乙逊赶聫浱齑笞?,會給人們帶來災禍:/我射殺了信天翁,結果就是巨浪滔天?!崩纤终J識到了可怕的后果,希望信天翁能死而復生。勞倫斯在這里想到了那只信天翁,表示他害怕他會遭到老水手同樣的報應,因此,他希望蛇會回來再成為他的客人,以原諒他屈從人類教育的聲音。
18
因為我又覺得他像一個皇帝,
像一個流放中的皇帝,廢黜到了地獄,
但他一定會再次加冕晉封。
由于《圣經》里伊甸園里蛇的邪惡,所以許多人把蛇看作魔鬼的象征。勞倫斯在這方面完全不同于一般的觀點。起先,他把蛇看作不速之客,而后又把蛇當人看待,不久又把它視為神,在這一節里,又把它提升到落難的皇帝的高度,而且相信“他一定會再次加冕晉封”。對勞倫斯來說,蛇是神圣的生物,是由于社會偏見廢黜到了地獄的皇帝,但終究會得到他應有的地位和榮耀。
19
于是,我失去了一次與人生的君主
交待的機會。
我請求上天的救贖,
因為自己的卑劣。
最后,詩人對他的行為深深懺悔而希望能得到救贖。在詩里,勞倫斯明白投擲木頭的行為不僅卑劣愚蠢,而且是嚴重的罪孽,他會為自己的過失而受到上天的懲罰,他要贖回自己犯下的卑劣之罪。他在詩里引用了英國詩人梅瑞狄斯的詩歌《現代愛情》里的一句:“我們都是人生的君主,而人生是多么溫馨?!泵啡鸬宜沟默F代詩歌在勞倫斯的心里占有很高的地位。梅瑞狄斯平等地看待人和其他生物,勞倫斯在其詩作《蛇》里也是如此。因此,他說蛇是“人生的君主”,他的卑劣行為使他錯失了一次寶貴的金石之交。另外,他為什么說蛇是“人生的君主”?還可以從宗教的意味上來考慮,《舊約全書》也提到上帝是“人生的君主”,那么勞倫斯是不是說蛇就象征著上帝本身,就是耶穌基督?我們從《圣經》知道,耶穌基督死在十字架上,三天后復活而成了世界萬物的統治者。如果勞倫斯把蛇看作耶穌基督,那與人們把蛇看作邪惡的觀點就迥然不同,他在這里重新解釋了蛇這一角色,將這一角色從《圣經》中解放了出來。這可能也是勞倫斯遭到當時世俗社會非議的原因之一。
勞倫斯是人與自然和諧的鼓吹者,他認為宇宙間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是美的、神圣的,宇宙萬物不可分離,是一個有生命的統一體。他繼承了華茲華斯、柯爾律治、愛默生和梭羅的泛神主義傳統,即把神融化在自然之中。他在《啟示錄》里說:“我們和宇宙是一體。宇宙是我們作為它的部分的巨大生命體?!覀兊纳驮谟谕車钌沫h境建立一種統治關系。我‘拯救我的靈魂’是通過我和另一個人,我和其他人,我和一個國家,我和一個種族,我和動物,我和大樹和花朵,我和地球,我和天空和太陽,我和月亮建立一種純潔的關系。”但是現代文明破壞了人的本來面目,破壞了人與宇宙的和諧關系。人們所受的理性教育腐蝕了人的情感生活,對周圍美麗的世界麻木不仁。因此,恢復人的非理性情感、恢復人的生命本體,對勞倫斯來說,是一種完美的理想,也就是他的名詩《蛇》所竭力宣揚的觀點。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朱谷強(1968- ),碩士研究生,廣東韓山師范學院外語系講師,主要研究英國文學和翻譯實踐。
參考文獻:
[1]王佐良主編.《英國詩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
[2]朱通伯選編.《勞倫斯文論精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