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真的是“自由大過天”吧,但小丑藝人的“天”卻遠遠遼闊于王君的“天”,如果不是因了那樣露骨低俗的諷刺劇,長生和孔吉恐怕一直會簡單自由的生活在他們的藍天之下:逃亡時途徑的溪流、原野里的無垠的花海,或者喧囂的鬧市街頭……他們的節目也有一些小小的絕活,在市井民眾的哄笑聲中,一種最基層的成功仿佛就是他們一生的定位。
燕山君是朝鮮歷史劇里最容易被提及渲染的人物之一。其實客觀講來,童年遭遇致使心理扭曲的經典案例向來舉不勝舉,但如果被一國之君無限的放大和流傳,歷史就會變得微妙而不同尋常起來。燕山君從骨子里講應該也是個極端孤寂的人,然而太過奢華暴戾的君王制式卻讓他的寂寞呈現出一種荒唐而獨斷的古怪表象。
國王和小丑,就是這樣貌似雞同鴨講的兩類人,卻因為一種流行于民間,甚至難登大雅之堂的夸張荒誕蒙面劇而產生了一段嚴肅且悲戚的交集。
先說人物。
我不了解長生和孔吉的成長歷程和身份底細,不知道他們是否有著如同段小樓和程蝶衣一般紛雜感傷的命運糾葛,但為了孔吉,長生的確是任何事情都能做出,小到夜間給他蓋被,大到替他抵怨,為他背負命案。長生是個活得很瀟灑很恣意的人,而孔吉恐怕就恰恰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惟一不能放開的存在。
孔吉給我的直觀印象只有兩個字:模糊。他的性別模糊、立場模糊、愛恨情仇,為人處事也全都曖昧模糊。這個男人太精致、太嫵媚,眼角眉梢都蘊涵著濃得化不開的柔美和脆弱,在他微笑或者哭泣的時候,又總帶著一股鮮明的孩子氣,這樣的氣質與他的外表相結合,反倒會令同性的荷爾蒙更加容易失控,王公貴族想要占有他,而長生只是本能的想去保護他。
他們就這樣莽撞而惶恐的闖進了王的世界。錦衣玉食、雕梁畫柱,皇宮里有著世間最濃烈耀眼的色彩和最精致考究的生活方式,但仿佛是被權利和陰謀下過魔咒一般,氤氳在空氣里揮之不去的頹靡腐敗氣息,也就在這徒有外表的光鮮下慢慢吞噬著人的神經和理智。欲望的毒氣在宮墻內的藍天下張牙舞爪肆意擴展,淫亂也在這樣的溫床上毫無遮掩的茁壯成長為所欲為。
當針砭時弊的劇目漸漸喪失它本來的意義,而幻化演變成一場場血雨腥風的宮廷慘劇后,長生決定不再做殺戮和歇斯底里的誘因和幫兇,但當他第一次看到孔吉臉上猶疑迷失的神色后,他就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獨自一人逃離幽閉瘋狂的朱樓玉宇。而就在孔吉橫刀相阻的瞬間,即使是被華美官服裹脅住了靈魂,孔吉也應該知道,真正攔住長生出走的不是他手里那把冰冷冷的利刃,而是他橫刀相向的這個人對自己無法釋然放逐的一份感情。
孔吉眼睛里流露出的悲哀是真實的,他為宮廷的黑暗內幕悲哀、為燕山君癲狂表象下的傷痛寂寞悲哀、為自己掙扎動搖的靈魂悲哀,但這一切的悲哀全抵不過長生為他付出雙目失明的代價后,從他內心深處滌蕩升騰開來的那份悲哀。當孔吉把刀刃引向自己的手腕,鮮血如溪流般傾涌而下時,我相信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為悲愴絕望的一出木偶劇:
“戒指是我偷的,我們逃走吧。”
“要是當初盲掉的是我的眼睛,那現在要受苦的可能就是我的嘴了”……
長生從不曾放棄過孔吉,即使宮墻外清新的空氣已隔斷了讓他窒息的紅墻綠瓦內的毒氣,即使他也深知,在諱莫如深的宮廷深淵下,一個孔吉被吞沒,總還會出現成千上萬個“孔吉”,歷史總是驚人的相同或重復,所以他下定決心向這些“相同”挑戰,他要把孔吉帶走,不管代價有多昂貴多慘重,他認定孔吉的靈魂是和自己一樣,永遠不能屬于這里。
那么燕山君呢?我在努力回憶一代暴君出現在銀幕上的最后一個表情是什么樣子,面對勢如破竹沖將進來的倒戈軍隊,他是否恐慌失色,是否面目驚悚,但似乎沒有,就連寵姬綠水在那一刻也沒有慌張,他們臉上掛著相同的奇異表情,即使完全沒有什么國君的嚴正和嬪妃的淑德可言,在他們生命中榮華和放縱的終點,王和王妃也似乎明白了所謂小丑的荒誕劇,其實放大到歷史的舞臺上,速朽和不朽在背道而馳的同時,有時也會相互取代轉化。孔吉和長生“下輩子還要當面具藝人”的誓言似乎還在擲地有聲鏘然作響,而奢靡和淫亂包裹起來的權力繁華卻在同一時刻土崩瓦解灰飛煙滅,真正的虛無和寂寞被曝光后大白于天下,所以他們最后的表情才是恍惚而凝滯的,反倒是天空中高高躍起的兩個剪影,被定格、放大,顯得如此生動和不朽。
“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小時候看童話故事,好心的作者往往會安排這樣清淺簡單的結尾。長生還是把孔吉的靈魂帶出了王宮的高墻之外,但我卻覺得“王的男人”其實一直都未曾真正屬于過王,他只是誤入迷宮,短暫的迷失了自己,在經歷了種種心靈的崩塌和重建后,村野阡陌才是真正可以依托和回歸的自由與遼闊。就像從一場勞頓的黃粱夢中醒來一樣,生命的質感仍可牢牢握在掌中,人們最終把目光長久的落在哪里,哪里便成了他們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