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損害原則”給出了一個判定自由的極具說服力的原則。然而,這項原則在現實中要得到落實卻非常困難。若是政府出臺明令禁止乞丐在街邊向路人伸手,在很多人看來當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可是,2003年前后,北京、杭州、蘇州等很多的地方政府就出臺了禁止乞丐行乞的明令。此舉惹得輿論一片大嘩,引起了社會各界長期的討論,但有關的評論并不是一邊倒地批評這一舉措,而是批評與支持并存。
這一問題同樣凸現了自由與自由之間的沖突,而較之延安黃碟案而言,支持自由行乞比支持居家看黃碟更具有道義上的“合法性”。一方面, 無論古往今來,無論東方西方,不大聽說有政府禁止行乞的,一個人已經淪落到行乞街頭了,對這一行為進行限制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故任何人當有行乞的自由可視為是普遍的共識;就算不論自由或權利,乞丐是以最為卑賤的手段謀生的社會最弱勢群體,禁止行乞,僅僅在人道立場上就是說不過去的。這是肯定行乞自由的言說了。在否定行乞自由方面,政府有一個中國特色式的理由,認為鬧市行乞有礙觀瞻,這一點荒唐之極固然不足道,但是,禁乞令的出臺,有一個事實背景是,街上的行乞者很多都是假乞、惡乞。假乞、惡乞慣用的手法是,唆使一些小孩或殘疾人,在路上拉住行人強行乞討,讓人不勝其煩。禁乞令的出臺,還是有一定民意支持的。
我曾與一位做憲法研究的著名法學教授討論起這件事,法學教授的看法是支持這樣的明令,為佐證其立場,他舉出了很多的假乞以極高明的表演博取同情的真實例子,而又清晰地闡明了惡乞強行行乞是對公民自由的限制——當一個人在限制他人的自由時,他的這種行為應該是被禁止的。教授的看法是當時頗具代表性的支持性意見。
當然更一般的看法是強調自由行乞的價值優先性。在相關的評論中一種極具說服力的闡釋是,強調行乞是一種不容侵犯的自由表達。近代以來, 人被視為自由意志的主體,即所謂道德自治的主體,據此,每個人當有自由表達自己訴求的權利,這一點不僅只是學理上的共識,更已經落實到各國憲法之中。
行乞,實質上一種是向他人表達自己需要獲得幫助的行為,無論以何種理由禁止行乞,均可視為是侵犯了公民自由表達的權利。當然,若是強行行乞侵害了他人權利,要禁止的只是帶有強制性的行為本身,而不能連行乞行為一起禁止。
與禁止行乞令相似的新近案例是,鑒于廣州市治安的糟糕,很多搶劫案件都是外來“無業人員”所為,于是鐘南山院士提出要恢復強制收容制度。教授和院士是大知識分子,對他們的意見只是給出簡單的否定恐怕也是不合適的。
不同的自由之間總是存在沖突,我們可以列舉出很多的真實例子來觀察這種沖突。針對具體的現實的例子,一般來說總會有一個廣泛共識的傾向性意見,會主張一種自由高于另一種自由,這些看法的形成往往又依賴于既有知識體系對自由的理解、或是某種因傳統而形成的共識。如確信夫妻有在自己的私人空間內看黃碟的自由、確信乞丐有表達的自由,這種對自由的理解通常是基于對伯林式的自由的信奉。英國當代自由主義理論家伯林區分了兩種自由概念: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自由”二字的任何詮釋,不論多么特殊,都必定包含最低限度的“消極”自由,即一個人必須擁有一個不受人干涉的領域;而“積極”自由的概念,是源自個人想要成為自己的主人的期望,是“去做的自由”。伯林認為,消極自由是必須珍視的自由,而積極自由有時只不過是殘酷暴政的華麗偽裝而已。
伯林式的消極自由事實上是為自由劃出了一個界限,舉凡消極自由,都是必須無條件予以保障的。然而,如何認定某項自由是否屬于消極自由呢?一般來說,凡是不會侵犯他人的行為就應該分屬消極自由,這就是英國19世紀的思想家約翰· 密爾在《論自由》中所給出的“損害原則”。密爾有兩條格言闡明了這一洞識:“第一,個人的行動只要不涉及自身以外什么人的利害,個人就不必向社會負責交代。他人若為著自己的好處而認為有必要時,可以對他忠告、指教、勸說以至遠而避之,這些就是社會要對他的行為表示不喜或非難時所僅能采取的正當步驟。第二,關于對他人利益有害的行動,個人則應當負責交代,并且還應當承受或是社會的或是法律的懲罰,假如社會的意見認為需要用這種或那種懲罰來保護自己的話。”
一言以蔽之,密爾意在劃清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權力界限,強調了舉凡不涉及他人利害的個人行為的自由優先性。嚴復先生極具想像力地將《論自由》譯為《群己權界論》,表達的即是自由界限的意思,這是中國譯介西文之“信達雅”的典范, 百年前《群己權界論》的出版,被公認是自由主義在中國傳播的開端。順便提及,密爾是公認的早慧的天才,據說他3歲就可以讀古典拉丁語文,8歲能讀柏拉圖的原著,他的名言“天才只能在自由的空氣里自由自在地呼吸”廣為人知。
“損害原則”給出了一個判定自由的極具說服力的原則。然而,這項原則在現實中要得到落實卻非常困難。夫妻在家里看黃碟外人不得而知可以認為是無害于他人,乞丐站在路邊“文明”行乞也可視為無害于他人,可是,若是有路人看到乞丐的蓬頭垢面而產生了一種心理上的厭惡之情便又如何?是不是也可認為是傷害了他人的情感?
路人的這種因乞丐的行為而引發的私己性 “受傷感”并不能夠漠視之。哈耶克將自由定義為“免于他人的強制”,事實上,在絕對的自由與強制之間,仍然還存在一個中間地帶,這就是政治哲學家芬博格在《對他人的冒犯》一書中所定義的“冒犯”,“冒犯”,是位于自由與強制之間的中間地帶,與強制一樣同樣構成對自由的反動。法學教授、鐘南山院士,以及政府認定的乞丐“有礙觀瞻”,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呢?這真是令人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