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學院“出走”之后怎么辦？

2006年7月22日，仍受臺風影響的南京城驟雨初歇，難得一個清涼天氣。龍蟠路上的南京國展中心門庭若市，作為2006年江蘇高考招生的最后一役，“江蘇省2006年高考第二次志愿填報咨詢會”在此舉行。門票10元一張，時有“黃?！?游走其間。面對江蘇省30萬尚未填報志愿的高考學子，幾十家躊躇滿志的獨立學院為爭奪生源，與純民辦學院、專科院校在此展開一場PK戰。

最終的勝負要看數據，但當日至少在場面上，獨立學院已經贏了。同為第二類招生院校，以南京大學金陵學院、東南大學成賢學院為代表的獨立學院門前人頭攢動，而在純民辦學院與?？圃盒＿@邊，盡管前來問詢的亦不乏其人，但許多人只是打聽個分數線罷了。

一位高考分數528的學生說:“我不懂什么叫獨立學院，但這好歹是個本科， 我也就比二本線低了十幾分，為什么要去讀大專？”而另一位有志于報考東南大學成賢學院的學生家長也說:“它畢竟是東南辦的，總要比其他的好些吧。”

8月6日，各校分數線陸續劃出，第二類招生院校中排在前九位的都是獨立學院，其中東南大學成賢學院與南大金陵學院以538分并列奪得榜首，直逼二本最低投檔線542。而從招生人數上看，2004年南京大學金陵學院招生298人，2005年588 人，2006年計劃950人，逐年近乎翻倍的數字正昭示了眼下獨立學院的如日中天。7 月17日出版的《鳳凰周刊》，以《鄭州升達學院文憑“變臉”風波》為題，對6月 16日該院校方與學生發生沖突的事件進行了大篇幅報道。但這并未能阻礙獨立學院的如虹氣勢，人們不禁要問，獨立學院何以如此“笑靨如花”？它們又能走多遠？

教育產業化催生獨立學院

獨立學院的前身為民辦二級學院，是一種學校作為“二級單位”隸屬公辦高校之下，吸收社會和私人資金，并按培養成本的全額收取學費的辦學模式。無論是允許民辦投資，還是全額收取學費，獨立學院的這些特征，都是教育產業化的重要標志。

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講話，提出“計劃和市場都是促進經濟發展手段”的論斷，中國各個行業開始借力于市場尋求發展機會，教育也被推到了市場的前沿。同年，國務院頒布了《關于加快第三產業發展的若干規定》，明確將教育列入第三產業，并強調教育應以產業式體制，堅持“誰投資，誰受益”的發展原則。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民辦教育機構南洋學院于1993年成立，雖然沒有法律保障，民間資本靠教育盈利還是成為一種默許行為。

1997年，亞洲經濟危機席卷東南亞，從風暴中挺過來的中國經濟陷入通貨緊縮。在可供選擇的消費熱點中，汽車、住房、旅游在短期內都難有作為，重擔落到了教育頭上。1998年，時任亞洲開發銀行經濟發展研究中心經濟學家的湯敏，提出了擴大大學教育的建議。他的理論是，如果高校每年擴招30萬學生，按一年一個學生消費1萬計算，30萬學生實際消費將近30億，對經濟的拉動作用不言而喻。

這就是后來飽受時人詬病的“教育產業化”的最初構想。其后的每一年里， 中國高校招生總人數都像野草一樣瘋長。按每年本科40%的招生率計算，到2020 年，全國本科生總量將凈增680萬，相當于再增加680所萬人本科大學。辦校所需的巨大基礎性投入，顯然不是國家每年不足4%的教育經費可以支持的，引進民間資本成了必然的選擇，而如果允許教育盈利，利潤也可想而知。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就在法律對教育盈利含糊其詞的當口，公辦大學或與民間資本結合，或與地方政府合作，于世紀之交掀起了一場 “名校辦民校”的“圈地運動”。以江蘇為例，1998年江蘇省有38所高校舉辦了43 個民辦二級學院，吸納社會資本10億元，占地6000畝，校舍117萬平方米，教學儀器1.77億元。

這似乎說明，誰也無法抵擋資本逐利的本性，而在其背后，教育產業化正登堂入室。2002年年底，《民辦教育促進法》正式頒布，明確規定國家支持和鼓勵社會力量或個人出資興辦學校，并且規定“出資人可以從辦學結余中取得合理回報”。雖然未明確提及“教育產業化”幾個字，其涵義昭然若揭。包括民辦二級學院在內的民辦教育，終于拿到了“通行證”。

不久后的2003年4月23日，為了解決民辦二級學院體制含糊不清、產權歸屬可左可右、法人身份難以明確、擠占國有資源等問題，教育部又發布了《關于規范并加強普通高校以新的機制和模式試辦獨立學院管理的若干意見》（下文簡稱《意見》），明確要求民辦二級學院獨立，成為具有獨立的校園和基本辦學設施、實施相對獨立的教學組織和管理、獨立進行招生、獨立頒發學歷證書、獨立進行財務核算、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民辦二級學院。

雖然由于“先天不足”，淪為教改“怪胎”的獨立學院還是“呱呱落地”了。至 2006年5月26日，國家教育部核準認定的獨立院校已達313家。

獨立陣痛，亂象叢生

按照國家規定，獨立學院校園占地面積不少于150畝，教學行政用房建筑面積不少于4萬平方米，圖書不少于4萬冊。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由于獨立之前學院有公辦大學的支持，可以靠擠占國有教學資源“維持生計”，為盡可能縮小成本、減少投入，有些獨立學院在硬件上一直沒有建設合格。

位于南京市江寧區中國銀行旁的，曾是一家獨立學院。全校由一家占地面積不超過80畝的賓館改造而成。全校只有一座兩層二十間教室不到的教學樓，一個至多容納100人同時就餐的食堂，校學生會擠在一間幾十平方的小屋內。更為甚者，圖書館位于一幢男女混住的宿舍樓一樓，全館內部只有6個書架，藏書量不超過1萬冊。

校門外就是喧嚷的馬路，因為沒有體育館，該校十幾名學生頂著太陽在只有四個籃球框的操場上打籃球、踢足球，對于他們，享受應有的大學校園只是個奢望。就讀三年后，該學院尤同學望著校園，回想當年填志愿時的情形，饒有興味地說:“當年看學校簡介上的校園景區圖，照了半幢幾十層高的樓進去，以為那是教學樓，心想條件應該不錯，結果跑來一看才知道，那其實是學校旁邊工商局的樓！”

其次是師資問題。由于成立時間短，獨立學院的老師大多是外聘的，一部分來自“母體”公立大學，一部分由在校研究生組成。來自公立大學的教師，職稱過硬、教學經驗豐富，但由于本校的教學工作已經相當繁忙，一般都是照搬教學內容。而來自他校的研究生，一方面由于學業緊張，一方面由于資歷不夠，加之與學院之間沒有正式的合同關系，在教學方面很難有所建樹。這邊學生抱怨“研究生教師不過是照本宣科”，另一邊授課學生也承認“我來只是想賺個生活費”！

而在學院內部，專職老師隊伍不但人數少，且很不穩定。問及中途辭職的原因，一位曾經在某獨立學院任教的老師反映，學校各方面條件都十分短缺，自己教學能力也不夠，“連教師資格證也沒有，再教下去，實在對不起學生”。而另一位仍在獨立學院里教學的年輕老師也透露，她在學校里干了快8個月了，“別說‘三金’，到現在連正式合同的影子也沒看到”，等這個學期結束，她肯定是要另謀出路的。

問題遠不止于此，2003年頒布的《意見》有兩項重要規定，要求獨立學院獨立招生和獨立頒發學歷證書。誰都知道，這是自斷臍帶的事，怎會心甘情愿？既然不能明著對抗規定，只能打“擦邊球”了。

7月22日的南京國展中心里的“江蘇省2006年高考第二次志愿填報咨詢會”上，獨立學院都在“?；ㄇ弧薄Ｒ幻鎻娬{自己的公立大學背景，稱“傳承百年名校優秀辦學傳統”。一面將母校教師混同本校正式編制，說本?！敖淌诤透苯淌谡?50％（或70%、80%）以上”。有的還將公辦大學的硬件設施劃入自己的名下。在江南大學太湖學院的招生簡章上，一座氣勢如宏、與該學院一墻之隔的江大教學樓，被暗示成了該學院自己的。

雖然當日獨立學院與其他三本院校坐在了一起，但是，打著東南大學、南京大學、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這些公辦大學的旗號，他們顯然更有底氣。所謂獨立招生，仍不過是“水中望月”罷了。

在頒發證書方面，據7月17日出版的《鳳凰周刊》披露，6月16日鄭州大學升達學院校方與學生發生沖突的導火索就是該校違背入學時的承諾，要頒發印有 “在本校升達經貿管理學院某某專業學習”的獨立畢業證書。

類似的情況在各省的獨立學院中都存在，事實上，如果不是當初承諾給與公辦大學畢業生一樣的畢業證書，獨立學院在崛起的頭幾年，不可能有滾滾生源。據南大金陵學院2001級一名學生透露，當初他們班很多人都是沖著名校牌子，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報考該學院，所以高考分數并不低，有人甚至超過二本線幾十分。而如今教育部門嚴抓《意見》中的“獨立頒發學歷證書”的規定，升達學院的沖突事件又大白于天下，獨立學院真的不敢再給假承諾了，開始宣傳“學位證書”的概念。

在7月22日的會場上，江南大學太湖學院貼出了該校某畢業生的兩張證書復印件，一張是畢業證書，一張是學位證書。招生人員解釋說:“我們的畢業生的畢業證書上蓋我們學院的章，但是只要符合條件，可以拿到和公辦大學一模一樣的學位證書?！边@話聽來實在誘人，試問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高考學子們，有幾個弄得清畢業證書與學位證書的區別呢。

前途叵測，誰成犧牲品？

獨立學院暴露出的種種問題，絕不是簡單的管理不規范的問題，明眼人早已看出，獨立學院是以犧牲教育公平、背離國家教育宗旨為代價的，絕非長久之計。而就其本身來說，在“獨立”問題上如此底氣不足，也直接反映了其前途之叵測。

學院真正獨立后，首先面臨的是生源問題。過去的獨立學院躲在公立學校的圍裙下，對外宣稱自己是公立學校辦的，不管事實如何，公立大學的品牌對高考學子有著相當大的吸引力。試想如果北大、清華也各辦一所獨立學院，對外打著北大、清華的大旗，生源能差嗎？但獨立后，招生必須靠自己的品牌與實力，獨立學院不但因為建立時間短，在聲譽、文化、硬件設施上無法與公辦大學媲美，一年1萬－1.5萬元的高昂學費，也一直讓眾多學子望而卻步。近幾年由于擴招大勢，學院生源情況良好，但到2008年后擴招熱潮淡去之后，情況就很難說了。

其次是管理體制的問題。從上個世紀末至今，獨立學院在其產生、發展過程中，已經形成了一筆豐厚的固定資產。但

據某省教育部門2004年的檢查結果，該省30多所獨立學院經土地管理部門登記核實的土地面積總共不超過100畝。換言之，大量的資產迄今仍然還在投資者的賬戶上面沒有成為獨立學院的法人財產。且不說有多少人會乘機中飽私囊，這種無法從法律上確立獨立學院擁有自己的法人財產的狀況本身，就令獨立學院喪失了獨立的經濟基礎。而在管理上，按國家規定，獨立學院應實行“董事會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但事實上，獨立學院要么尚未按規定建立董事會，要么董事會形同虛設。有的董事會人員組成不符合有關法規要求;有的董事會職能越位，直接干涉學校的辦學和日常工作;還有的甚至抽調學校辦學資金，嚴重影響學校的正常運行與長遠發展。

除去以上二者，最重要的還是錢的問題。雖然說獨立以后，學院不再需要向母校支付20%－40%的管理費用，少了不小的負擔，但是同樣，它們也失去公辦大學的名譽擔保與品牌價值，當賬面已然“四面楚歌”的時候，這種打擊可以說是致命的。

從理論上講，獨立學院的經費主要來自于民間投資、貸款加學費，沒有行政撥款。一所在校生1萬人規模的獨立學院，需要4億元的基本建設費用，投入相當之大，但資金來源卻很單一?！胺仕涣魍馊颂铩?，許多獨立學院其實是由公辦學校自己興辦的，靠的是由公辦大學的名譽向銀行擔保的“舉債興學”。莫說許多獨立學院根本沒有民間資本的投入，就算有，他們也是來找合理回報的。投入的時候就談好了我每年要拿30%左右的利潤，根本不會接受負債經營。之前甚至出現過投資商看到學校每況愈下，接近崩潰，直接卷錢跑人的事。想靠民間資本，幾近空談。所以事實上，巨額的基本建設費用令獨立學院負債累累，唯一穩定的資金來源還是學費。

獨立學院學生的學費數額高昂，等同于教育成本價，培養一個大學生一年所需的所有經費，國家規定為1萬至1.3萬元間，藝術生可適當調高至1.5萬元。以每年在校生1萬人計算，學院每年的學費收入至少可逾1億元，通過擴招，甚至計劃外降分錄取，還可爭取更多的學費，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但是據一位公辦大學的校領導透露，一所綜合型大學每日平均開支高達500萬元，獨立學院雖然規模小、教職工收入相對較低，每日開支仍不可估量，所以學費看似數目巨大，其實并不能產生多少結余，加之巨額貸款帶來的高額利息，以4億元為例，光利息一年就要近2300多萬，在國家實行緊縮性宏調政策的背景下，獨立學院隨時有資金鏈斷裂的危險。而當沒有公辦大學的招牌為之擔保的時候，有多少能安全渡過還貸高峰期？

于是，我們很容易明白獨立學院為什么就是拖三拉四，不肯獨立了。如果說已然瀕臨破產的公辦大學，最終還可能憑借政府支撐渡過難關的話，那么剪斷了“臍帶”的獨立學院也許只能如南洋教育集團一樣，無論當初是如何氣勢如宏，一旦泡沫破碎，也會就此“香消玉殞”，而這樣的惡果，最終要由誰來買單？事實一再證明，無論情勢如何不堪，舉辦人總能“盆滿缽滿”地全身而退，只有那些抱著畢業證書、被當作產品推上就業市場的學子們，不但要承受母校倒閉的情感創傷，更要為能否收回巨額教育投資而發愁。

時至今日，“教育產業化”的說法早已往幕后淡去，但其實質依然甚囂塵上， 獨立學院就是代表之一。在貧困學子無緣大學、六成應屆生無法就業、收入差距繼續拉大的時代里，學生大眾已成為赤裸裸的被剝削者，而整個國家、民族也都將為之付出慘重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