獎

有一只驢，不曉得是走不動還是不肯走，他的主人就在驢鼻子前挑起一根胡蘿卜，那驢便一路沖到了目的地。

故事到此結(jié)束。無論哪一種版本，都沒有提到那只驢吃到胡蘿卜沒有。按理講，這該是個只有驢才關(guān)心的問題。

可是，我們知道那根胡蘿卜叫做“獎”。

如果距離還遠的話，獎是產(chǎn)生不了什么激勵作用的，也許還會讓人提前感到心灰意冷。譬如，那位驢背上的人挑著胡蘿卜的竹竿有好幾丈長，遠得一只驢眼只依稀見到一個小紅點，那只驢還是跑不動的。要是告訴那只驢，二十里開外有根胡蘿卜在等它，它可能一怒之下把背上的人顛下來，并且發(fā)誓此生不再干驢事。

有的主人不用竹竿挑胡蘿卜，他們拿一張放大的胡蘿卜彩色照片，一根百里挑一的

胡蘿卜，看起來比冬瓜還大，他們拿給驢看了看，然后指了指方向，那只驢便撒開四蹄向前猛沖；如果放大的胡蘿卜不會在腦中漸次地模糊而縮小，它的沖力也就絲毫不會減弱。

另外一種辦法，是主人先把那只驢餓上個十天八天，然后在它耳邊輕輕地說，只要它再努力一點點，就可以得到一根胡蘿卜。通常的情況，除非那只驢的驢脾氣特別大，否則它怎么樣也會掙扎到目的地。

胡蘿卜與驢的關(guān)系都可以如此復雜，獎之于人，自然更加地撲朔迷離。

原始人類不必有獎，簡單的生活產(chǎn)生不了太大的欲望，他們的捕獵收獲就是他們

的獎。對他們而言，實質(zhì)比意義更重要。在我們這里的釣魚比賽中，冠軍釣了一百多斤魚，可是最后把魚通通倒回池里，跑去領(lǐng)了一個既不能清燉又不能紅燒的獎座回家，這個

情形假如看在太上老祖宗眼里，他們一定認為我們這些子孫是越混越愚蠢了。在人類畢

生要為自己的肚子辛苦的時代里，人類咀嚼不出“意義”的滋味來。

我們會產(chǎn)生“獎”這個東西，大概是在行有余力之后很清楚地感覺到我們需要有人可愛，也希望別人愛我們而開始的。母親為了要孩子多吃一口飯，就答應孩子，如果吃得碗底朝天，她就會講一段耗子搬家的故事給他聽。那段耗子搬家就是我們早期的獎。但是漸漸地，這種簡單的獎哄不了孩子了，孩子看上了學校里發(fā)的“乖寶寶”獎牌，尤其因為五個乖寶寶獎牌可以換棒棒糖一盒。孩子在得到第四個獎牌后，簡直乖得無話可說。

有人一生就為了“乖寶寶”與“棒棒糖”而奮斗。他們相信那就是成就，雖然“乖寶寶”是紙質(zhì)的，而“棒棒糖”又沒什么營養(yǎng)。他們不停地研究“乖寶寶”的個案：身高多少?體重多少?智商如何?體力如何?他們可以算出“乖寶寶獎周期表”，知道大勢之所趨，時機之所在。他們充分了解評監(jiān)委員的口味，不遺余力地要使這少數(shù)幾個人滿意。這并不是輕松的工作。有的人見到這副陣仗，寧愿在本業(yè)上孜孜不倦地努力，而把那個獎字置諸腦后。可是，也有人在這方面具有特殊的天才，一分天才加九十九分努力之后，他們果然也得到了獎。

對于另一種人，得獎似乎是水到渠成、時至花開的事。盡管他們一點也不在乎那些個獎，或許還有幾分排拒，可是，頒獎的人死乞白賴地要請他閣下賞收這個獎。基于禮貌，這種獎總不會落得沒人要。通常這種獎的名利成分都很淡薄。有的則是得獎人早已名隆利豐，區(qū)區(qū)一獎加之于他，就如大象耳邊戴朵茉莉花，實在很難顯出格外的風采。可是即便是一朵小小茉莉，也可供蜜蜂采蜜，螞蟻盤桓。什么人該得什么獎，什么獎該給什么人，也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成分比例，要配置得恰切，才能發(fā)出獎的光輝來。

名利兼收，確是人生一大快事，獎之為物，重在嘉勉與鼓勵的作用，因此也離不開這兩個字。能夠兩者兼得固然很好，否則至少也要得到其中之一。地位崇高的獎，帶來的直接好處，總是名在利前。獎金金額未必驚人，但是只要獲得，因為名氣大，連帶許多間接的利益也接踵而至了。世所矚目的諾貝爾獎，獎額幾萬美元，常常還要兩三人共分一份。在我們普通人眼中，固然不能算少，但是假定“價錢”與“價值”可以換算的話，每年一度，全球公認的最高榮譽，合著新臺幣百余萬元，也不能說多，何況一位諾貝爾獎得主，其成就已經(jīng)受到相當?shù)目隙ǎv使幾萬美金，于大多數(shù)的得獎人，也是可有可無的。美國的普立策獎，論金額，一兩千美金而已，卻是文學界、藝術(shù)界、新聞傳播界眼中至高的榮譽，每屆得獎人都引起千萬人的羨嫉，億萬人的仰慕。大家都熟悉的影藝學院奧斯卡金像獎，除了可以帶回去一座也不算精致的金像獎座之外，啥也不給了，但是獲獎的人會感動得當場哭出來。古代奧林匹克的“桂冠獎”更單薄了，得獎人不像今天，可以佩戴金牌還是銅牌，也不見大獎杯、大獎座，其勝利者，僅得桂樹葉子編織的帽圈一頂，等不到第二天就會凋萎，但是，參與競賽者無不視之為永恒的榮譽而全力以赴。

至于知名度略微遜色，權(quán)威性還沒建立起來的獎，除了獎座獎牌務必精心設計，力求賞心悅目之外，獎勵金額也要越多越好，是以利來彌補名的不足。看獎之大小，是不能以獎金一項為標準的。名具象征作用，利有實際效能。象征可以轉(zhuǎn)換為實際，實際也可以延伸為象征，這是獎的自然調(diào)節(jié)功能。

在個人的履歷上，“獎”有其不可小看的地位。曾經(jīng)獲得某某獎，僅此一句，比曲曲折折地排列一大堆學歷還要有說服力。大獎——也就是眾所矚目的獎——可以吞沒小獎。如果一個人得到了諾貝爾獎，那他當年在學校里爭取到的獎，甚或在自己國家或地區(qū)得到的獎，都“不在話下”了。也有人看準了這一點，對許多小獎不屑一顧，只一味朝大獎的方向奮斗，以為這才是真正有為者的作為。人類世界假如是個不能逃越的競技場，這種人的心理，就是值得很多人仿效的。

得到的獎應該放在什么地方呢?得獎人對獎的看法，約略也可由這一點上見出端倪。有的人把獎掛在正對著大門客廳的墻上，聲勢奪人；有的人放在書房里、研究室里，也有適合于放在辦公廳會議室的獎；有的則刻意陳列在走廊上；隱退到貯藏間的獎也有。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對同一個獎的看法。有位仁兄在他的女朋友首度造訪他府上之前，特意把墻上掛的一個鏡框卸下來，那里頭框的是他老兄小學時代“ 健康比賽 ”首獎獎狀。好萊塢有位得過金像獎的演員，把那座萬眾矚目的金像獎座放在工具箱里，他認為

那玩意最恰當?shù)挠猛臼乔冕斪印?/p>

雖然有許多獎座、獎狀淪為廢物、廢紙，卻不能說有人不愛得獎，問題只出在某種人對某種獎的看法有所差異罷了。影星黛博拉寇兒、莎麗麥克琳、彼得奧圖，經(jīng)常獲得提名，卻沒有獲獎，萬萬千千的人為他們惋惜不平，這些不平，就是他們得到的獎。平日與人論文學作品，偶爾聽到“該給他諾貝爾獎才對”這樣的不平之鳴，總不以為然；運動員不加入奧林匹克運動會，仍然可以締造佳績。天下沒有哪一種獎是絕對至尊的。對于某些不得獎的崇高成就，我們不僅應該給予尊敬，更當為此而慶幸，人類的智慧與意志畢竟無法以有形的模式加以規(guī)范，這一點得到證明，真是好事。

獎也不必非得經(jīng)過多數(shù)的肯定不可。外行人如雷的掌聲，及不上一兩位內(nèi)行前輩輕淡的稱許。患難知己的一吻，甚或僅僅是一個眼神，可能會在心坎上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對于一個從事寫作的人而言，但愿有朝一日，可以把某篇作品的最后一個句點，當做頒給自己的一座獎杯。

（選自臺灣《筆硯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