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裁員之后,丈夫一直賦閑在家。
他離開公司時,還沒到四十七歲,現在轉眼就快五十了,像他這樣年紀的中年人,又沒有一份好的學歷,自然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工作。開始的時候,丈夫還積極地看報紙,寫求職信,但寄出去的信多半都石沉大海;有回音的,條件都極苛刻,簡直把他當成退休的老人;他自尊心強,自然不接受,所以盡管妻子不停地嘮叨,他卻心灰意冷,索性不再找工作了。
當然,這個家,并不是沒有丈夫的收入就撐不下去的。妻子是個小學教員,他們只有一個女兒,正在讀中學,十多年前買的房子,貸款早就供完了,家里的開銷不大,靠妻子的收入,若不亂花費,度日絕對沒有問題。但妻子是個傳統觀念非常深的女人,認為做丈夫的,一定要擔負起養家活口的責任。丈夫終日在家里無所事事,她看了自然不順眼,于是像只母雞一樣,對著他嘮叨個不停。
丈夫開始時還會為自己辯護,甚至發脾氣;妻子嘮叨多了,他反而變得不太出聲,人越來越沉默。
到最后,丈夫幾乎不再說話了。如果他覺得妻子對他的斥責太荒謬,他只是搖頭苦笑;如果妻子的話語過分刻薄,他便鼓起眼睛瞪著她,或者索性咳嗽一聲轉身離開。
而大多時候,丈夫是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陰郁地盯著眼前光禿禿的墻壁,仿佛那兒是個銀幕,正放映著什么有趣的影片似的,他可以在那兒全神貫注地盯著它一個下午。妻子哇啦哇啦的嘮叨聲在他的耳旁響著,猶如電影旁白。
當然,丈夫也可以觀看電視。但是,妻子在的時候,即是說,她從學校回來,踏進門的時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正在觀看的電視機關掉。因為她一回家見到他就禁不住要發牢騷,而她正對著他發牢騷的時候,是不能忍受他把注意力放在別的事物上的。
但是,妻子不能阻止丈夫觀看墻壁,所以丈夫后來便不再看電視了,改成看墻壁。妻子不能熄掉墻壁上顯示在他眼前的影像。
就這樣,丈夫不再與家里的人講話了。我們說家里的人,除了妻子之外,自然也包括他的女兒。
以前,丈夫是很喜歡與女兒聊天的,那是在他失業之前的事。她還是個小學生,什么事都問爸爸,那時爸爸在小女生的眼里,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現在女兒長大了,上了中學,她知道爸爸并不是從前她眼中那樣地能干偉大,他已不能解決她功課上的難題了。而且,在媽媽不斷重復著的牢騷聲中,她知道爸爸是個不愿意工作、不負責任的懶人,懶人是不好的。至少,以后她不會嫁給一個像爸爸這樣的丈夫。女兒開始不太看得起爸爸。她功課忙.也有自己的朋友,回到家里,不是忙著做功課,便是煲電話粥。她逐漸也不大與爸爸講話了。
所以丈夫在家里,除了是妻子發牢騷的對象外,他已沒有可說話的對象。除了沉默地盯著墻壁,他還能做什么呢?他似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妻子如母雞生蛋一樣連續不斷的咯咯聲、女兒在電話旁如小雞啄米那樣的嘰嘰咕咕,仿佛全是虛構的,完全激發不出他一點反應。偶爾,他會把視線移開墻壁,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屋里寂靜地移動身子。他就像個啞劇演員,我們只能從他臉部牽動的肌肉、肢體擺動的姿態與節奏感覺他的憤怒與哀傷。
到了黃昏,丈夫照例離開墻壁的銀幕 (我們相信,那兒的確是個銀幕,一直放映著一部非常吸引他的長片) ,獨自到住家附近的小徑散步。
這一天,他發現,在灌木叢的枝丫上棲著一只白色的鳥。
丈夫對鳥類的知識是很貧乏的,所以不知道它是什么鳥。但對它卻十分有興趣,因為他從沒有見過這么低的樹木上會有鳥棲息在那兒。他走近白鳥的身邊觀察它,它竟不飛走,還對著他啁啾,一點也不怕生。
“這只鳥一定是從籠里逃出來的,在籠里關得太久了,所以不會飛,也不怕人。”丈夫對自己說。是的,他對自己說——只在沒有別人的時候,他才打破沉默,恢復說話。他注視著那只白鳥,白鳥仿佛與他非常熟悉,對著它熱情地啁啾。他也回應它,親切地對著它吹口哨,和它講話。他們就這樣交談著,直到夜完全黑了下來,他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第二天黃昏,丈夫再經過那灌木叢,又發現那只白鳥了。他起初并不十分確定,他所看到的,是不是昨天那只白鳥。但是,根據他的記憶,它的形狀大小,甚至神情、啁啾的聲音,幾乎是一樣的。是你,真的是你。他對自己說,然后興奮得像遇見了一個知心的老友,開始對它吹口哨、講話,一直到天很黑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它。
回到家里,丈夫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他牽掛著灌木叢中的那只白鳥的安全,擔心野貓野狗會傷害它,下雨時會冷到它。于是第二天一大清早,他立刻沖到灌木叢去。白鳥竟然還在呢!他高興得像個小孩,把它捧在懷里,帶回家。
妻子見到丈夫在外面捧著一只鳥回來,很不高興。她懼怕所有大小動物,包括鳥。而且她說,鳥的糞帶菌,可能會引起不知名的病癥。但丈夫并不顧她的嘮叨,他找了個舊鞋盒,在盒子外面包了一層花布,里面放了一層棉花,細心地替白鳥做了個漂亮、溫暖的鳥窩。
白鳥在家里其實并不帶來什么麻煩,它沒有帶來妻子所擔心的鳥糞。這只白鳥可能不拉屎,或者它會飛到外面去拉屎。沒有人知道。
從此,丈夫整天都對著白鳥吹口哨,白鳥則與他啁啾。他們像一對情侶,仿佛有永遠也說不完的綿綿情話似的,使妻子非常惱怒。妻子惱怒,絕不是因為她妒嫉丈夫愛上了白鳥,而是丈夫這樣做,很明顯地表示,他根本不在聽她講話。
在以前,妻子對丈夫發牢騷時,丈夫雖然也未必在聽,但是,至少他沉默不語,而現在她對著他發牢騷的時候,他卻在專心致志地與白鳥一唱一和。她對丈夫嘮叨,就更像自言自語了。
妻子再也忍不住了。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她趁丈夫還沒有起床,偷偷地把白鳥扔到窗外去。
丈夫起床后看不到白鳥,既憤怒又哀傷,還沒換睡衣,就直奔到屋外。妻子知道他要把白鳥找回來,追到他背后大聲地斥罵,揚言如果他再把白鳥帶回家,這回她一定把它捏死。
丈夫走了之后,妻子還在屋里不停地嘮叨著,一直到嘴巴累了,才停下來。就這樣,半天過去了,直到午飯的時候,丈夫仍沒有回來。妻子開始擔心了,她擔心丈夫會發生什么意外,于是走到屋外,沿著他平時散步的小路尋他,卻看不見他的蹤影。
丈夫穿著睡衣,能到多遠的地方去呢? 但是,她把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仍看不到他。他不可能跑到別人的屋里去吧?即使丈夫真的是跑到別人的屋里去,她也不知道他躲在哪一家,怎么找呢? 妻子心急如焚,焦慮不安;那畢竟是她相處了二十多年的丈夫,雖然他在家里時她覺得他礙眼,但他失蹤了,她卻覺得恐懼、空虛。
到了傍晚,女兒從同學家回來了。憂心忡忡的妻子正猶豫,要不要把丈夫失蹤的事告訴她,以及要不要報警。
這時候,女兒卻對著窗外驚叫了起來:
“媽媽,媽媽,窗口外有兩只白鳥!”
是的,窗口外面的晾衣架上,正棲著兩只白鳥。它們依偎在一起,親密地啁啾著。她認得其中一只,那就是她丈夫最鐘愛的白鳥;但是,另一只她也認得。它身上的白羽毛就像丈夫身上睡衣的顏色一樣,隱約呈現著幾條淺灰色的斑紋;它的頭也像丈夫一樣,微微地禿著;她還認得它望著她時哀傷的眼神。
啊,她驚叫了起來,然后便哭了。
那只白鳥就是爸爸呀!
但是,教她怎么告訴女兒呢?
(選自新加坡《Crossingthelanguagebarr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