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希望自己是愛書成癖的人,或者,等而下之,是愛錢成癖的人。能兩者都是當(dāng)然更好——那就雅俗共賞了。
我們似乎對愛書的人一向另眼看待。晉書皇甫謐傳說:“謐耽玩典籍,忘寢與食,時人謂之書淫。”如果他不幸耽玩的是別種東西而不是書,那就是罪惡了。通常淫字與別的字連在一起,總是壞事居多;惟獨和典籍攀上關(guān)系,就可以入傳,垂諸永久,幾乎可以同近世的名譽學(xué)位媲美了。
可是愛書也要有幾分天賦,廢寢忘餐,不同于政治舞臺上人物的弊病,是裝不了假的。像梁書劉峻傳所載,這位耽玩典籍的書癡,不僅沒有紅袖衣香伴讀的福氣,連燭光都沒有,于是“常燎麻炬,從夕達(dá)旦”。這種人如果不是對書有癖好,必定是精神上有異狀了。此類癡情,不能像早起、守時等習(xí)慣,可以從培養(yǎng)得來,多少是天生的。
這種天賦,我不幸沒有;對我的妻小而言,是幸而沒有。雖然我不能故作違心之論,說書與我無緣,但我之愛書,是若即若離,還不到成癖、如癡的程度。因此對西方書癡“面包可少而書不可少”的崇高境界,以及北史李謐傳上“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那份不可一世的英雄氣概,甚少起感情上的共鳴。說實話,我手邊的錢,若僅夠糊口,一定先買大餅,次及典籍。我生來大約就缺少詩人的氣質(zhì),起早通常是為了趕路,不是為了看花。雖然也喜歡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到該睡的時候,還是蒙頭大睡,并不會舍不得室外的清光;總而言之,是個俗人。將近二十歲的時候,照說是詩人氣質(zhì)占上風(fēng)的年紀(jì),但是記得——已經(jīng)是二十年了——有一次,在一本牛津詩選與一個月的伙食二者不可兼得的局面之下,我還是毫不猶豫先繳清了伙食錢。那時通貨已經(jīng)微微膨脹,等到我行有余力,可以買書,書又水漲船高,高攀不上了。約莫有兩年時間,那部牛津詩選,成為我生活中一個小小的諷刺。青年人原多幻想,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往往是很多的;但就我而言,在那時,諸多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中,沒有比那部詩選更具體,更咄咄逼人的了。
后來有一天,我手邊的通貨,居然迎頭趕上那部書的價錢了,那時可惜還沒有克難成果這一類名詞,否則我一定要掠美了。一個窮學(xué)生,偶然能闊氣一下,是件大事,個中滋味,說來局外人是甚難置信的。它與暴發(fā)戶很生硬的豪華不同,與浪子揮金如土也不同。它缺少這兩種人有恃無恐的心理狀態(tài)。自己既知道這種快樂是不會常有的,盛筵難再,就不免希望三五分鐘即可銀貨兩訖的交易,能拖得長久一點。寒士偶有余力能買一本心愛的書,那份興奮與狂喜,大約沒有比英國散文大家蘭姆(Charles Lamb)寫得更傳神的了。他在古瓷(Old china)一文中,借其姐的口氣,描述買回波芒與富萊喬(BeaumentandFletcher)的集子之前,兩個人瞧著那本書,差不多瞧了幾個星期才下決心去買,買回來時,已經(jīng)深夜,但是蘭姆怎么也不忍讓脫散的書頁挨到天明,于是姐姐只好用漿糊趕忙去修補(bǔ)。接著,他仍借姐姐的口吻問道:“做個窮人難道沒有快樂么?”
這種快樂,到了買書能隨心所欲的時代,就不存在了;同時買書能隨心所欲的時候,就難免失之于貪,失之于濫,擺設(shè)的意義重于瀏覽,往往甚少終卷的余裕了。世上甚多藏書甚富之人,嚴(yán)格說來,只是收藏家;寢饋其間的反是書蠢。倒是分工合作,各得其所。我平時十分同意西班牙人的一句諺語,那就是:“好書好友,為數(shù)不必過多。”人生知己,不過三五人而已;若為數(shù)三五百,那一定是有共同信仰的同志或教友了。好書能有上百數(shù)十本,已頗不寒傖,至少這數(shù)目,我還只有心向往之的分。我日常甚少買書,買了就想能終卷。班乃特(ArnoldBnnett)說得好:“一本好書之是否為好書,以及你配不配稱它作好書,要看你是否已讀完它。”
但是讀完一本書,也并不容易。這世界是不是一年比一年進(jìn)步,吾輩升斗小民說不上來,不過生活在這世界上,一年比一年忙碌,是千真萬確的,至少升斗小民同有此感。大約有些有識之士,也有見及此,于是為這些匆匆行路之人,安排好一些精神上的干糧。因此名著有淺述,新書有摘要,省時省事,真到了家。還有更省時省事的辦法,就是看報章雜志上的評介文章,不僅對那本書略知梗概,茶余酒后,還可搬出別人的唾余,略陳管見,一舉兩得。我有不少事情,尚可勉強(qiáng)跟著大時代的巨輪向前滾,惟對于讀好書摘要的時尚,自甘落伍。法國散文大師蒙丹納(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的文章,有甚多深奧之處,我不甚了了,但是有一句話論到好書摘要的,十分淺顯好懂。他說“任何好書的摘要,都是愚不可及的東西”。這位老先生若生在今日,一定勸人多寫散文,少作說部。長于擷取精華作節(jié)本的人,碰到英國的培根、蘭姆,法國的蒙丹納,多少有些束手無策之感。我之不喜讀摘要,一半也由于貪嗇,一如一位絕代美人,不能隔著簾子看,更不能神龍見首不見尾,支離破碎,要別具慧眼的人才看得出其動人之處;在常人眼里總是不美的。所幸我的職業(yè),不用多少學(xué)術(shù)根基,在讀書方面,也就毋庸妝點門面,即使當(dāng)眾承認(rèn)沒有讀過什么什么書,也無傷大雅。現(xiàn)在已漸入中年,知道來日無多,心中也常黯然,某些書還未讀過,總是此生對不起自己的事之一。然而脾氣依然固執(zhí),總不想用市上的淺述或節(jié)本,來彌補(bǔ)我因循的過失。書對我完全是一種享受,享受可以沒有,但不能打折扣,一打了折扣,就不成其為享受了。書的節(jié)本或淺述,都是打了一折八扣的犧牲品,屬于經(jīng)濟(jì)小吃一類,不容易朵頤稱快的。
當(dāng)然,朵頤稱快,要有財力與時間,二者缺一不可。有錢至多只能做一個收藏家,買一本書的樂趣,與多添一只花瓶,沒有多大不同。升斗小民通常時間金錢都不寬裕,因此我買書少,讀書也少。我生平不大服膺“開卷有益”這句古訓(xùn),這叫人對文字心生近乎迷信的崇敬,是不妥當(dāng)?shù)摹S绕浣烙∷⒓夹g(shù)發(fā)達(dá),印成書的形式而并不算得是書的東西,真是汗牛充棟,我們要昧了天良,才能勸人相信“開卷有益”這句話中確有至理。“開卷有益”這種見解,在西方也曾盛極一時。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DonQuixote)中就說過“任何壞書,都會有一點好處”。美國作家賀姆斯(Oliver WendellHolmes)的譬喻就更妙。在《用晨餐時的詩人》(ThePoetattheBreakfastTable)第十一章中,他說,一本壞書,就像一艘有漏洞的船,在智慧的大海中航行,總會有些智慧從漏洞中流進(jìn)去的。這些見解意在說明天下無絕對的壞書,壞書亦自有其好處。以訓(xùn)子的書翰為世所稱的齊士特菲爾男爵(Lord Chesterfield)也是開卷有益的信徒,他認(rèn)為看任何書,總比不看書好。這些都是有閑階級好整以暇的看法。披沙撿金,自然是好事,有樂趣,也有價值,奈何為生活奔忙的人,時間不許也;而且生在兩三百年以前的人,也想像不出今日充塞市上的只是書的形式而不配稱作書的印刷品,有若是之多,否則他們也要修正那一類的見解了。
至于我,讀書純?yōu)榱讼硎埽谶x擇上是不免斤斤計較的。買書也斤斤計較,為的是財力還不準(zhǔn)隨心所欲。書少買,也就少累贅,至少在逃難時不至于發(fā)生一手抱孩子,一手還要抱書,或者抱了孩子就不能抱書,抱了書就不能抱孩子,那種難舍難分的狼狽狀態(tài)。這時書無疑是一種災(zāi)害。此類書災(zāi),我尚未嘗過。買書少,在選擇上斤斤計較是難免的,那情形可能近乎手邊不甚寬裕的主婦去買件把衣料。
我一向不大喜歡陪太太進(jìn)商場,我也從不請?zhí)阄胰ベI書。
(選自臺灣《吳魯芹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