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人擠眉弄眼地跟你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喔,但你要保證不說出去……”這類話時,你的反應會是什么;假如是我,通常的反應都是:
“那就別告訴我吧……我不想保守太多跟我無關的秘密。”
荒謬的是,盡管姿態這么不友善,我反倒因此被迫聽了更多狗屁倒灶的事。我在跳蚤市場嫌小販開價太高故意扭頭就走而被喊回去的次數,都遠比因拒絕而聽到的秘密少得多。
Susie的秘密就是透過這種模式不講理地塞入了我的小小腦袋的。于是,為了報復她不人道地對待我的耳朵,我決定把她的故事寫出來。
Susie和她老公是一對甜蜜安穩、結婚了五年多的夫婦。他們在上海住的是一個兩居室的高級公寓,每年除了放長假時父母會來暫住,客房平時就用來招待出差旅游的親戚同事朋友。有一段時間不管來敲門的是男是女是情侶還是夫妻,Susie總是一如既往盡責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只不過一年兩年過去,他們已經從共同接待轉變成“誰的朋友誰招呼”的狀況,畢竟朋友就是這么怪的一種關系,再怎么熟總也還分得出到底是先認識老公還是老婆。
送往迎來多了,終于有一回出了麻煩。
自從上海變成國際大都會之后,以往分散在各大洲工作而失去聯系的朋友就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她老公的高中同學Alex就是這樣一個例子,本來也說不上是什么親密的朋友,但在異地碰見了,彼此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多付出30%的熱情,于是“130的熱情邀請加130%的無法拒絕”,就造成了Alex從旅館搬出來到她家住的結果。
A1ex常駐在澳洲,到上海來也只是短短三天。第二個晚上,Susie的老公另外跟客戶有個應酬飯局,結果她單獨面對A1ex的幾個小時,一切就莫名其妙地發生了。
“到現在我還想不通為什么我會跟他上床……”
Susie說出這件事后,吸了一口焦糖星冰樂又喃喃自語地補充著:他個子不高,長相也普普通通,跟她負責行銷很有交際手腕的老公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等等,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
“那時候我們就只是對看了一眼,然后他就這么筆直地走過來抱我……他是挺溫柔的沒錯,跟我老公的方式不太一樣……”
“停!”
“怎么啦?”
“我可以不需要知道細節嗎?跳過這一段吧。”
在下午的Starbucks,我實在不想腦子里浮現女性友人裸體的畫面。
“請問一下:你為什么硬要告訴我這些事呢?”
“因為沒有入可以講啊。這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但我老是被那種背叛的感覺壓得喘不過氣來,這很不舒服的你明不明白啊?”
我點了點頭,帶著一點同情。
“我想跟我老公坦白交代這件事,你有什么好建議嗎?”
“先想清楚再說吧……這邊你減輕了壓力,那邊可能會讓他很痛苦?!?/p>
“我不想讓他痛苦……”
“那就別說吧,讓這件事盡可能蒸發掉、揮發掉,怎么發掉都好……總之,好心好意撒個什么謊都好,就是別告訴他?!?/p>
“可是萬一Alex告訴他不是更糟?讓我老公從我這里先聽到會好一點吧。”
“他也是犯人,沒有理由會找自己麻煩的……”
“可能會不小心說溜嘴啊。”
“ 你不也說他們算不上熟?更何況已經一年多前的事了,誰還會那么閑隨時拿出來講?”
“那你的意思是,難道我不值得他記一輩子嗎?”
這句話真是超典型的。女人的邏輯有時還真是不可理喻,仿佛撞車了卻先檢查自己的妝有沒有花、假睫毛有沒有掉。如果我是在聽告解的神父,大概很難不滋生推開木門沖出來揍人的沖動吧。
“那最后一個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我老公其實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揭穿我等我自己去懺悔呢?”
看著她那緊緊糾結的眉頭,我真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坦白說,Susie的難題屬于只需要閉嘴,連謊都不用撒的輕微癥狀,她只要把這個秘密藏在心底深處,用最堅固耐用的LVDamier帆布行李箱鎖住,最后帶到墳墓里陪葬也就夠了。不是我不能理解那種不能說出口的秘密,在身體里放肆地膨脹的那種焦慮,每個人在脆弱的時候也確實都想找到出口。
只是,告解不就是為了這種目的而存在的嗎?童話里深山的樹洞也有同樣的功能啊……如果有這么多替代品的話,真的有必要讓當事人經歷震撼教育嗎?
況且我記得在年少的時候,確實認為“戴綠帽”是無比羞恥的事。但長到三十多歲后,卻赫然發現這一類偷偷摸摸的事無時無刻,在每個角落都不斷在上演著。這無關乎性生活是否美滿,愛情是否褪色,也并非是夫妻吵架了,或僥幸心理使然,或這些人骨子里就是浪女騷男……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Susie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最后會被公眾拿出來譴責的,多半是些不知道見好就收或是不懂游戲規則的傻子。畢竟,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套了幾小時,最多一天的綠帽,跟下半生都要帶著綠帽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吧。
過了一個星期,Susie半夜突然連續發來幾個簡訊:
“我受不了了,我決定等一下就要跟我老公坦白!我想他會原諒我的……”
“他一定會原諒我的對嗎……”
“萬一他不理解我說要離婚怎么辦……”
“不管了,祝我好運吧?!?/p>
擺出這種不自信卻又要慷慨赴義的壯烈架式,我也只能幫她祈禱了。
突然想起另一個朋友小螃蟹身體力行的那句真理名言:打死不認。
每次他老婆盤問他的時候,他都會自動進入一種很特殊的狀態,就是把所有嚴厲的詰問都想像成這樣一句話:
“你說!你是不是跟母狗/母馬/母山豬上床了?”
根據這個問話,他打從心底否認的是“跟動物上床”這件事。所以,小螃蟹自然可以痛苦無比、表情做足地否認所有的事。我曾有一次目擊他的表演,那一瞬間我真的覺得全世界都冤枉他了。
“又不是抓奸在床,你為什么要承認呢 ?世界本來就不是用真相的地磚鋪成的喔……”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被Susie的電話吵醒:
“你知道嗎?他竟然也跟別的女人上過床且還有過不止一次!三次,三次啊!過分!”
果然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美麗童話就瞬間結束了。
“他怎么可以這樣對我……竟然還敢厚著臉皮說:扯平吧,反正兩個人都有錯,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他怎么能這么不要臉!”
以旁觀者的角度,我真的在心底極細聲地贊同“扯平”這個概念。就像新車碰上路邊護欄刮擦了長長一道,新手機猛力親吻地面,或是打翻的TABASCO正好濺在剛存夠錢買的YSL白色鉛筆裙上,這些事肯定會讓你心疼半天??墒侨兆娱L了,你真的還會在乎嗎?還要在乎嗎?
“這個騙子!豬!我一定要跟他離婚!”
電話的那頭她顯然已經惱羞成怒了。
婚姻說到底還是愛情的下半場,只是通常下半場遠遠長過上半場。真正困難的地方在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得真正去磨合出一種共同生活的模式,然后把這一套用上幾十年。
我也明白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深切地理解了所謂忠誠、承諾的意義。問題是,潔白無瑕的愛情容易維持嗎?
又或者容我這么問:它真的存在嗎?
(選自臺灣《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