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地隨筆（十則）

1

“什么是人生?”

“十元到一萬元一餐的飯全部吃過，這就是人生!”

這是兩個人的對話——關于人生的對話。

而我認為：人生是從各種角度看問題。每一個人都自以為是。其實人生一如大海，無所不包。你所說的人生，只是人生一景，一種現象，一個層面，真實的人生，錯綜復雜，無人能以一語涵蓋。

人在十五六歲時，善惡分明，充滿正義感，最喜歡把人生分成黑白兩色。自然不能容忍父親或母親賭博、偷情等等行為，無論任何原因，對犯錯的雙親，嫉惡如仇。不過等到自己五十歲，當年最痛恨的惡習，可能自己一一都犯了，這時候才開始了解當年父母的苦衷，可惜晚了，因為父母早已離開了人世。

不要把人生的一些錯誤夸張得那么大吧，我們還是找些最微不足道的來說，仍然可以發現“人生”是多么地“不可捉摸”。

我在二十歲以前不敢喝咖啡，咖啡永遠被我認為是“一杯苦水”，有人飯后總要來一杯，對于年輕的我來說，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然而就在最近兩年，喝咖啡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誰說人生的事，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

我也不喝酒、不抽煙。而喝酒的好處，已逐漸為我發現，因此，我再也不敢說，這一輩子，我將永不抽煙。在以往，我是一直如此相信著的。

我有一位姨媽，年輕時候從來不曾坐過公共汽車，只要出門，就跳上計程車。前年，姨丈生意失敗，他們家從豪富變成赤貧，如今姨媽早已成為坐公車的專家。哪一路到哪兒，接哪一路，又轉哪一路，姨媽都一清二楚，要是她聽到誰出門坐計程車，她會大不以為然。“真浪費啊!”她說，“錢是那么好賺的嗎?”

人生，人生，我們還是少以我們自己的觀點去批評別人的行為吧，你以為錯的，常是別人認為對的，而你全力以赴爭取的，可能正是別人要背棄和擺脫的。

2

電影好嗎?

錄影帶好嗎?

都不好。它們動人的故事都是經過劇作家設計的，真實的生活和電影或錄影帶一比，顯得暗淡無光。

我們常常覺得自己的生活平淡無趣，也是因為看多了電影和錄影帶的緣故，真實生活里哪有那么多奇遇?

也不是沒有奇遇；一旦奇遇進入你的生活，你敢去觸碰嗎?

我們都被電影或錄影帶里的情節嚇怕了。

我們變成膽小的人。

我們快要不敢生活了。

3

有一種人是絕緣體。他不看書報，也不讀雜志，什么文化，什么禮義，他完全不懂，也不想知道，他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他要說話的時候就大聲說話。他愛聽收音機，就放心地去聽，什么大聲小聲，重要的是，他自己歡喜，旁邊有沒有人，吵不吵人，那是你們家的事。

這種人，當然隨地吐痰，也亂吐檳榔汁，想吸煙就吸煙，想罵人，三字經立即出口，沒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

于是亂放鞭炮；附近有廟，更是理所當然地用擴音器制造噪音；死了人，把巷道當成自己家的殯儀館，大大方方地等著別人來送錢鞠躬。這是我們部分的社會，我們正生活在其中。使人憂心的是，這樣的人似乎愈來愈多，他也不管什么社會進步不進步，只是動物般地活著，也許什么叫自私，他也沒有聽說過。

你寫文章，他當然不讀，你說他不認識字，才怪，起碼也是小學畢業。公車上吵著、鬧著、嘴叼支煙、自以為神氣的一群，正是初中生，他們沒有什么不敢做，就是不和文字打交道。他們是絕緣體。

他們不關心什么，他們無所謂快樂也無所謂不快樂地活著，他們是我們的同胞。

4

我喜歡做一個清明的人。所以每天我留半個小時讓自己的靈魂沉寂。有時是清晨，我比家人早起，有時是晚上，我比家人晚睡，有時等家人全部外出，我一個人也許只是靜坐，也許繞室以旋，想一切我愛想的、愿想的。所有的陳年往事、親朋故舊，經常，也會在這段時光重新回到腦海里。偶爾我也為自己泡杯咖啡，或吃一截法國面包。興致來了，聽聽唱片，或打開錄影機，放一段自己愛看的節目。所有我要做的，只是獨享，我只是我，甚至交談，也僅止于自己和自己。

有了這么一段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時間，之后的我，又成為一個精力充沛的人，我心甘情愿地工作，為理想和現實而活，為子女和家庭而活，為生活和生命而活……我當然盼望迎面而來的日子是平靜的、安定的，但如果生活里有了橫逆和磨難，我也會勇敢地面對它！

5

世界上的東西，你最怕什么?

三個人異口同聲：“人!”

人到底有什么可怕?

這回三個人的答案卻不一樣。

第一個說：“人心險詐，比毒蛇猛獸還可怕，你不覺得人是世上最壞的動物嗎？”

第二個說：“我倒不怕壞人，人壞，你總可以想辦法治他，我怕的是好人；人一好，我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結果吃虧的總是我，所以我最怕好人!”

第三個說：“好人壞人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不好不壞的人，無感無覺的人，沒有反應的人，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也看不出他悲傷還是快樂，總之，這種無是無非的人，才是我最感到可怕的！”

6

拖，不是一個好字，特別是那些處事明快、剛毅果斷的人最怕這個“拖”字，中國人所以會落后、散漫，也都是受了這個字的苦……

可是世間有些事情硬是必須拖著……時機未成熟，或者眼前沒有能力完成它，此時就只得拖著。也許，你會說，做不到的事干脆拒絕，何苦未置可否地拖著呢?拖得使人心灰意冷，拖得使人意氣消沉。如果要講做人道理的話，陰陽怪氣，不死不活地拖著，絕非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然而世間事，要是都可以一口拒絕倒也簡單，可惜人生問題、國際問題、歷史問題……波譎云詭，全是讓人白發三千丈的棘手問題！

所以，睜開眼睛你就有一種無力感，所有的結，繼續結著、拖著……拖得海枯石爛，拖得地老天荒，最后，時間會解決一切問題。

在時間里，人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都只是大海上一個小小的浮沫。

7

兩個愛著自己家庭，性能力也正常的男子，他們的太太都有了外遇。

有一位先生提前下班，輕輕打開門鎖，想要給太太一個驚喜。房門里傳出歡愉的聲音，太太居然正和陌生的野漢在偷情！他輕輕地回到客廳，慌亂地在身上找出一根煙，不停地吸、不停地吸、不停地吸，他要把一顆快爆炸的心吸回去。整整有一刻鐘，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然后他輕輕地啟開大門，盡量放低腳步聲，又到外面兜了一圈，比平常下班的時間還晚半小時才回家。他看到快樂的太太，他也裝著開心的樣子放下公事包，接著像往常一樣地脫襪子、看報紙……

另一位提早下班的先生，看到的情景也是如此。他也輕輕地、不作聲地跑到廚房，他拿了一把菜刀，悄悄地拉開房門，在野漢背上一刀，又是一刀，然后他也將驚嚇中的太太的生命結束了，最后是自己殺死了自己。

以上兩個男人表現的都是愛，他們都愛太太，一樣的心理，兩樣的結果。

也許你會說，這兩個男人的作為都不對，前者太懦弱，后者太激烈。

如果是你，除了離婚，還有別的辦法嗎?

8

朋友李君，在一家廣播電臺做事。他有兩個孩子，太太雖然上班，仍把一個家庭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家人其樂融融。李君理當滿足于現有的一切。

其實不然，李君經常愁眉深鎖，原因是近來房地產暴漲，李君一家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存了二三十萬，他怕錢一天比一天薄，保值的心理，使他急著想把現住的舊房子賣掉，換一戶大一些的。可是房屋看得愈多，他愈發覺得自己實在只是一個窮光蛋，極普通的房屋，動輒二三百萬，他身邊的二三十萬，真是買個廁所也不夠!

我對他說煩惱人人有，至少他煩惱的是小房子換大房子的問題，然而還有更多人根本沒有自己的房屋，是租人家的房子住，而房租年年漲。比起那些“住無屋”的人，李君仍然是有福之人。

許多人心里不快樂，輕松不起來，皆種因于“欲望”二字，想得到自己目前沒有能力得到的物質享受，想做一些還沒有能力做的事情，于是牢騷滿腹，怨天尤人。快樂若只是建筑在身外之物上，痛苦必隨之而至。

自苦是無藥可醫的，如魔附體，如影隨形。其實世上萬物，得就是失，少就是多，有就是無，無就是有。在這個到處有戰火、到處是難民的世界上，無病無痛就是人間最大幸福。

9

時鐘滴答，日歷一天撕去一張。在茫茫的人海里，我們走著人生的旅程。有時勤奮，有時懶散；有時快樂，有時郁悶。喜劇、悲劇，就這樣在人生的舞臺上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假設一個人可以活八十歲，在四十歲以前，總是沖啊闖啊地奔馳前進，人生的森林里，多的是值得我們探索的寶藏，每一件事都使我們感到好奇，每一種經驗，都使我們覺得新鮮，而我們自己正當體力充沛的年齡，即使遇到挫折，也不覺什么委屈，吃苦耐勞使我們更增信心。人生在四十歲以前，顯然是一個廣場，只要往前走，都是路，都是希望，都是美麗的未來。

四十歲以后的人生則逐漸步入了窄巷，新朋友少了，舊朋友老了，原先覺得可愛的、光滑的、美麗的，都斑駁脫落，露出了破舊相。

年輕的時候，我們追求的是知識、理想和抱負。

中年以后，生活的風霜使得人的想法和做法逐漸改變，在物欲的現實社會里沖擊、熏陶，理想與抱負遂如青春歲月般地消逝，每個人耳聞目見的結果，自以為變得聰明了，而拜金弄權的結果是思想僵化和目光如豆。人生丑陋的一面，在所謂成熟的世界里，冉冉上升……

10

一個窮人，永遠無法和富人成為好朋友。窮人的痛苦、寂寞，富人永遠無法理解；富人的心境、想法，窮人也永遠猜不著、摸不透。

一個閑人，永遠無法和忙人成為好朋友。閑人的悠閑、無聊，忙人即使能夠聯想和體會，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忙人或許在心里說，我要找一個機會和他聊聊，問問他的近況，安慰他不太得意的心情，然而忙人永遠只是在心里想想，沒有實現的一天。忙人永遠有更重要的事務等著他們去解決，忙人永遠分身乏術，恨自己無法長出三頭六臂，或者一天有七十二小時。

窮人的朋友是窮人，富人的朋友是富人，閑人的朋友是閑人，忙人的朋友是忙人。其中有一個富人窮了，窮人富了，或閑人成了忙人，忙人突然閑了，他們的想法和做法就會不同，他們因此會增加幾個新朋友，但必然也會失去原來的老友。

有人說：“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話，友情是有親疏的，貧富的距離大了，忙閑的程度差了，環境會使我們疏遠，老友畢竟是那些經常在一起，卻仍然彼此不相輕的人。

(選自臺灣《心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