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朽

岳父來家的時候，妻還顧不得往后的日子。那時我們剛住進新居，房子是單位的，因為比先前住的屋大，又據說政策將使它成為我們的私有財產，所以它被裝修一新，附帶著岳父母對它的殷殷期望，并使我們欠下一大筆債務。它將使我們過上怎樣的日子呢？岳父來家的時候，妻還顧不得這些。要緊的是先安頓下來，當務之急是對付岳母的疾病。岳母當然也來家了，不過她幾乎是被抬著來的，她的晚期腸癌看來不大好。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時日，但懂得需要女兒女婿了。她終于住進了這套新居。在木質地板的臥室的新床上，她的眼睛亮了許多；盡管她的劇烈嘔吐污染了這間新房，使她覺得有些慚愧，但她還是在潮紅的臉上露著一些微笑。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病好多了。雖然只有三天，就無可奈何地被送往醫院病房，她還是延續著這微笑，逢人便說那房子漂亮，讓她住得舒坦。她掛念著女婿的房子，仿佛那是她生命的維系，但她卻不愿多見岳父——她的丈夫；當他顫巍巍地跟隨著女兒身后出現在病房門口，她就別過臉去，說：“你來干什么？我看見你倒更急了。”岳父不會說話，只是嘟嚕著嘴孩子一般哭了，惹得女兒好一頓埋怨，一次探病也就結束了，女兒得趕緊把他送回家，免得母親猜到了自己的不好，也免得病友們覷著難看。

那時候岳父除了情緒不穩，讓人多費口舌外，也還乖著。事實上一家子全力以赴地對付老太太的絕癥，也還顧不上岳父；沒讓他在自己家里無人照應，病了三天三夜滴水未進就不錯了。岳母時日不多，終于還是撒手西歸，累，也就那么一年半載。盡管那菩薩心腸的老太的死讓人嚎啕，悲痛欲絕，卻隱然給人解脫的感覺。岳父卻由于岳母的死而留下來了。他留在人間，在這所房子里，開始了新的生活。

一輩子不找大夫的岳父終于被確診為高血壓、腦梗塞、腦萎縮。在女兒家里他不能不吃藥。他總是將一把藥一仰而盡，圖省事嘛，你不依他，他就說我好了，不必吃藥了。他嗜酒嗜煙，你不在家，他就將一瓶黃酒都灌完了，然后摔倒在衛生間里，摔歪了半邊臉，把腦中風的征兆拿給你看。所以家里通常總有人在的——妻、我，或者兒子，以及被臨時抓差的誰。他看電視，很專注的樣子；當你問他正盯著的畫面里的劇情，他卻一臉茫然。可是吃酒卻有鬼花招：他踴躍拆新瓶（盡管雙手并不聽使喚），不怕批評的原因是他自報只一杯就好，可他偷偷還藏著昨天的小半瓶，酒將盡，拿出來便倒，振振有辭說隔夜剩下的，剛發現，酒氣跑光了，吃了算完。他煙癮很大，又只抽劣質煙，帶過濾嘴的一概拒絕，可這年頭不帶過濾嘴的反倒不好買。他坐在廳里，一坐幾小時，叭嗒叭嗒地只吸煙，新刷的水泥漆不久就帶黃了。妻嫌那煙熏，又不愿大開窗戶，怕賊。兒子進門就捏緊鼻子，說一根煙減短六分鐘壽命。可老頭兒對家人的反應毫無察覺，只管抽他的。妻勸他多上陽臺，這一半為了父親的健康，一半為了室內的空氣，但空氣老覺著不好。除了煙，還有岳父身上的汗味；原因是他不愛洗澡，勸他洗一次就是一場拉鋸戰，得花上兩三個星期，不斷勸，重復又重復，軟硬兼施，讓他拒絕到不能再拒絕。但老頭兒愛面子，在女兒面前赤裸他不干，讓女婿洗了幾次又覺著不妥，只好等那鞭長莫及的兒子，這也是洗澡被一再延宕的原因之一。平日里岳父的衛生習慣也不是太好，房間、客廳、衛生間三種材料的地板，他只用一雙拖鞋劈啪來去。有痰，就吐在煙灰缸里，勸他往衛生間去，他就隔著廚房，向衛生間遠距離“發射”。擤鼻涕也如此，稍稍探身就向著衛生間黑咕隆咚地來上一陣，也不知擤在何處。更有甚者，便后不洗手，被發現了，也就拿一只手放在水龍頭底下沾沾濕……

妻抱怨。而做女婿的，也還只能一天備好三餐藥，端水拿藥到岳父面前，必得等待，不忘敦促他把藥吃了。抽閑與岳父拉拉呱，佩服老泰山在岳母病重期間產生的心靈感應。岳父來了興致，談起年輕的時候。可他的舌頭打結一般，嘟嘟噥噥模糊一片。妻知道他難得要翻翻些陳年舊事了，便鼓勵，一再促他往語言中樞里“倒車”。他終于說了：那年頭開遠途車，在途中過夜，夢見其父來到面前說：“小子，還這般愛睡，爹要去了，還不轉回！”夢醒，連夜開車趕回，父親果然去世。這故事使全家高興——老頭兒還有些記性嘛！那些藥畢竟有效，還能不相信醫生嗎？岳父頷首，被騙著住了一次醫院，老大不高興，卻總算領教了當今醫術在他身上的作用。但藥還是不吃的好，“我好了，沒事了！” 好高騖遠去擺放餐桌，稀里嘩啦就把一頓豐盛的晚餐弄到地下去了。

而比起把尿撒在臥房里，把屎拉在褲子上拖曳四處，這又算什么呢？往后的日子還長得很，還得讓他多活動。健身圈不要，給健身球，嫌那球凍，再想別的。下肢利索了些，鼓動他上湖濱公園遛遛；假日里一家子郊游去，拽上老頭兒，留心別讓他摔跤。他太能睡了，一日超過十小時，這不行，買對鸚鵡在窗邊叫晨，讓他照顧小鳥也操著點兒心，讓手動動叫腦子僵得慢一些。可為什么他容易厭倦？花鳥蟲魚提不起他的興趣，武打劇情片也難再湊合了。惟一保留的是他愛勸別人吃喝，手不靈便，仍勉力著大手大腳往客人碗里夾菜，或者把其中某幾樣推來移去的，對至親也如此，讓人吃一餐飯不得安生；你只有勉強吃了，還要裝著吃得香，他才高興，仿佛如今仍是過往年代勒緊褲腰帶時似的。妻說，爸爸就這么個老好人，從前他常夜里回家，總捏著女兒的小鼻子讓她從夢里醒來。做什么呢？吃東西唄，管你有沒有胃口。開車在從前風光得很，他不喜歡人家討好，卻客客氣氣讓人搭車，還請搭便車的人吃飯。自己的房子借人住，也就順便送了人。岳父小時候最遭他父親嫌棄，成家了卻最孝敬父親，把父親寵得差點沒擰下他的耳朵。可他老了，不過六十多就全白了頭，不如人家八十多歲。稀里糊涂的老頭兒，跟他說什么都只回答不要，擦把臉不要，梳個頭不要，坐個舒服的位子不要，揣著些手紙不要……仿佛他什么都不要就累不著別人似的；走路也不要你攙扶，明明那一坎臺階會要了他的命！他不吃菜蔬，水果更是堅決抵制的，但勸你吃，說那東西很好，九十多歲的三姆婆婆就是吃蔬菜水果長命的。這讓你哭笑不得，可還得聽他，否則為了一只水果他會說個沒完，簡單的“吃去”兩個字會磨得你耳膜生繭。

就這么個老頭兒，往后的日子還很長。他不情愿地把他一切難題都撂給了你。如今他每天到湖濱公園，找他的老人幫。不要你跟隨，不要你作陪，仿佛有意把一個清靜留給你的案頭工作。他仍然過不得馬路，找不到廁所，仍然會兜著一褲子排泄物回來，仍然不善與人交流。但他活在他的世界里，那世界簡單得沒有線條，沒有色彩，也沒有聲音，只有褪白的過去和模糊的未來。不出色的老頭、不成功的老頭、無原則的老頭、懵懵懂懂的老頭、遭人嫌厭的老頭，他就讓你惦著念著，嘆息著和無奈著，盡管他的日子還很長。而正由于此，無論你到哪里，饜足或者追逐，持守或者放浪，總跟隨著有個提示，有個警醒：“小子，還——不——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