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她們把我扶到沙岸邊。
陣陣海風吹來,真舒服啊!
“安,坐一會兒好了,不要太久。” 三姐說。
陳護士也道:“三十分鐘足夠啦。”
我沒有作聲,手抓著一把軟軟的沙,讓它再在我指縫下漏走。
“要點飲品嗎?”三姐問。
“你們回去吧。”我好不耐煩。
“怎么可以?我們要看護你呀。”三姐道,“這樣吧,我回去給你帶一件風衣讓陳姑娘陪你。”
“走,都走!”我嚷起來,“我實在討厭無時無刻不被監視。你們都走!”
“安,不要這樣。”陳姑娘好脾氣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海風太大,有咸氣,對你不大好。”
“怕什么,我的眼睛,不是被繃帶重疊包裹著嗎?”我負氣地說。
“再這樣,傷口更難好。”
“誰叫你惹我生氣?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坐,請你們離開。”
其實,我家住得很近,她們沒理由不放心的。
我說:“我不會跳海。”
她們說不過我,只好離開,但我知道,她們仍會遠遠地“看護”著我。
唉!真倒霉。
我是一個游泳健將,不騙你,年年代表學校拿金牌;誰知道在海灘闖了禍,也不過是幾顆海沙而已,豈料入了眼后,竟然發炎,愈來愈厲害,終于患上嚴重的眼疾,讓紗布包著已經大半個月了。
爸媽擔心得要命,他們怕我會瞎了,于是把全城最好的眼科醫生找來。
醫生說休息一段日子,配合藥物治療便會好了。
這一休息,接近二十天。
二十天什么地方也不可以去,平日好動的我,悶得幾乎發瘋。
躺在軟軟的沙上想,怎么我的運氣這么壞?
我一度脾氣極暴躁,兩個醫生被我攆走了,今天,他們要找第三個。
“不看,都醫不好我!”出來之前,和媽媽吵了一架。
“醫生說你心情太壞,影響進度。”媽媽差點聲淚俱下,“乖乖,讓醫生給你治療吧,否則病情只有更加惡化。”
我討厭醫生,每次都和我說一大堆道理。
“這個不會,教他不作聲就是。”
難為天下父母心。我也不好意思再吵了。
陳姑娘說,醫生叫我樂觀點,復原機會百分之百,只要心情開朗,對醫學有信心。
到這時節,沒信心都不行啦。
整天悶在家里,到沙灘走走也是個好主意,難得醫生也批準。
躺在軟沙上,想到以前馳騁綠波,是何等威風,現在眼前漆黑一片,唉!
可不可以想一些比較開心的事?
唔,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女主角雙眼盲了,但有一個忠心的男朋友,他天天看她、陪她,她準備雙眼好了便嫁給他,可是,當雙眼好過來的時候,她見不到他了。
他是一個長得極丑的人,他不肯見她,而在她心目中,他永遠是一個想像中的白馬王子。
多么傷感,但又多么浪漫。我也希望有一個白馬王子,有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但,什么時候才能到來呢?
風是和暖的,夾著海水的味道,吹得人欲醉。
我的白馬王子呀,他什么時候會來?
我會穿一襲白色的長裙,赤著足,與他并肩走在沙灘上,比電視劇的女主角更神氣。我們在長堤散步,空氣中飄來《愛情故事》的音樂,我們都陶醉了——
“愛情故事……”
突然,空氣中傳來《愛情故事》的音樂。
這明明是真的。沒有白馬王子,沒有長堤,但有音樂。
“誰?” “盲人”的警覺特別敏銳,我覺得旁邊多了一個人。
“陳姑娘?三姐?”我有點不安,“誰?”
音樂輕輕流轉。誰把音樂帶來,偏又不作聲?
我心一慌,叫起來:“三姐!”
“別吵!”他低喝著,一把男聲,“把氣氛都破壞了。”
“你是誰?”
“喜歡音樂的人。”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他卻一把拉著我的手。
我馬上把手抽回,叫道:“你想干什么?”
他哈哈大笑。
豈有此理,我又氣又怕,可惡的三姐,可惡的陳姑娘,總在緊張關頭扔下我。
“怕?”他又笑了,“怕就別一個人躺在沙灘上,遇到壞人怎么辦?”
“與你何干,請走開!”
“你不必怕我,我只是請你看看這個盒子。”
“我怎么看?”我啼笑皆非。
“所以請你用手摸一下,”他把一個盒子送過來。我捧著,嗅一嗅,那是一個芭蕾舞娃娃,她轉動,音機便響起來。
“音機盒?”我明白了。
“打開它便聽到音樂。”他說,“這個送給你。”
“嗯。”心下猶豫,好不好接受陌生人的禮物。
“收下無妨,小意思。”
“為什么送禮物給我?”
“因為你很像一個人。”
“是嗎?”我笑起來,“像你以前的女朋友吧?你有沒有新一點的措詞?”
“別笑,你的確像我的女朋友,但她不如你這般快樂。”
“你怎么知道我快樂?看不見東西,我煩死了。”
“但你是會好起來的,你不必憂心,而她——”他忽然抽氣,聲音蒼老了很多。“她不會復原,她永遠看不到東西。”
“對不起。”
“沒關系。對了,以后不要自個兒躺在沙灘上,很危險。”
“有你陪我嘛!”
“真俏皮。”他說,“我得走了,希望你喜歡這個音樂盒。”
“喂!”他說走便走,連姓名都未請教哩!
倒是陳姑娘,遠遠地就在叫:“安,我們接你回去啦。”
整天,我捧著音樂盒出神,《愛情故事》在房中跳躍,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他的女朋友是盲的,他的長相——好還是壞?
第二天,我再到沙灘去,但等不到他。
他的聲音,清朗而溫柔,他送的音樂,教人難忘,他的女朋友真是一個幸福的人。但,如果由我選擇,有一個善解人意的男友,而我卻是盲的,我會如何選擇?
我打了一個寒噤。
還是做一個見到光明的人好。我仍比很多人幸福。
我想我是弄清楚了,心情暢快無比,眼睛的復原進展很快,一個周日的早晨,他們告訴我,可以拆紗布了。
媽媽十分緊張,拍著我的手:“安,很快你便能見到爸爸和媽媽了。”
爸在一旁催促“醫生,可以開始了吧?”
陳姑娘扶起我,醫生替我解開纏著雙眼的紗布。當他拿走我眼蓋上的藥棉時,我的心幾乎跳出來;每次換藥的時候,我都問:眼睛可不可以睜開?答案都是否定的。這次,陳姑娘說:“慢慢張開雙眼。”
強烈的光線教我受不了。
“慢慢,”醫生說,“慢慢便會適應。”一把清朗而溫柔的聲音,我一震,他柔聲道:“你可以再看看這個世界了。”
我看到媽媽,她高興得眼淚也流出來,爸爸微笑著,拉起我的手:“沒事了,好了!”三姐站在床前。陳姑娘,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熟悉她,她正向我發出一個鼓勵的笑容。然后,我看到我的醫生,一位年輕、英偉的男士。
“安,恭喜你。”他和我說話。
我感覺眼眶有點濕潤,伸手與他相握。
我有熟悉的感覺。
“你終于復原了,你仍會是一個快樂的女孩。”他誠懇地說。
我有說不出的傷感。
他是一個好醫生,用各種方法醫治他的病人,使病人的眼睛復原,但他無法醫治自己的愛人。
他如此英俊、善良,想到他溫柔的聲音,我不禁臉蛋一紅,但,誰會再使一個失明的女孩傷心?他不會是我的白馬王子了。
他說:“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我說:“她也一樣。”
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們交換了一個微笑,我是不會忘記他的。
幸福有時是一種感覺。
(選自香港《香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