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將世界隔成兩重,一邊是礦工帶血的身影,一邊是老板奢華的豪情。
——題記
編輯點題:世間有些事常常匪夷所思。就在煤老板們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被當今社會所接受(或者說淡忘)的時候,5月18日發生在山西左云縣的特大煤礦透水瞞報事故卻如烈火重燃,再一次把他們推至風口浪尖上——黑心礦主、煤炭老板,怎么又是他們?
當《喬家大院》火遍全國時,有人天真地認為:山西煤老板從其財富和名氣上堪與往日輝煌的喬致庸相比了。可是在又一次礦難發生后,眾多民眾卻對這些暴富的新貴不是嗤之以鼻,便是恨之入骨。
那么,真相呢?本期《記者觀察》推出這組深度調查報道,試圖將煤老板的真實面孔告訴讀者。“報道永遠是在不斷接近真相。”我們所做的,就是走到離真相最近的位置。
事實上,要想對山西煤老板的整體形象加以描述,其難度不亞于讓國家安監總局局長李毅中的臉上露出笑容。
然而無疑,這個群體仿佛地殼運動后突兀而起的山巒似的,蠻魯而又無可爭辯地挺立在當代中國的能源工業史和經濟發展史上,不僅在國人的慣常生活里引起騷動,而且還在各類媒體中攪起重重波紋。
正如一位社會學家說的:“山西煤老板真算是異數了,橫空出世,四鄰不安。”
奢華動京城:自卑綜合癥與媒體狂躁癥
一個平常的早晨,記者在山西省會太原市濱河東路上看到:10多輛新款7系列寶馬轎車列隊而過,有的還未掛牌照,一時間,車輛避讓,行人駐足,知情者說:“今天某位煤老板嫁閨女哩。”這樣的情景在太原街頭屢見不鮮。另一個午后,在長風大街上,只見一臺裝甲車模樣的 “家伙”隆隆駛過,嚇人一跳,以為野戰部隊進駐省城了,有識車者則說,這是“美國悍馬”。記者隱約看到該車牌照上是“晉A××××9”的號碼。
對于這些,作為同鄉的記者在眼饞的同時仍有些麻木,覺得他們發了財也還是農民本色,終究不過是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折騰”;可是接二連三地從500公里外的首都傳回了他們闖蕩京華、揮金如土、猛為老醯兒增光添彩的事跡,尤其是他們以“買車要連售車小姐一塊買、購樓要把朝陽的一邊全購下”的超豪爽勁頭徹底將北京人給震了,直到這時,記者如夢初醒,方明白煤老板真正是玩大了,他們用一摞摞沾有汗腥和煤煙的鈔票在皇城根下玩出了新花招。
還有,當天南地北的記者們破天荒地匯聚黃土高原,將煤老板的故事演繹得天花亂墜、淋漓盡致的時候,沒有誰再懷疑這樣一個事實:至少在輿論層面已迎來了一個煤老板“呼風喚雨”的年代。
記者周圍有不少靠煤為生、以煤為業的親朋故舊,其中不乏煤焦老板,于是,牛四便成了最早進入記者報道的人。
“一定是我家祖墳上冒了青煙,要不,我咋能撿到這么大的聚寶盆呢?”牛四把他那座年產量15萬噸的煤窯叫做“聚寶盆”,說這話時,他早衰的面頰浮上滿足的笑容。
這是呂梁山區一個尋常的山溝,溝里卻藏了好幾個千萬級富翁。從溝口一路進來,黑山、黑路、黑草,加上黑衣、黑臉,連牛四停在煤場的那臺“豐田霸道”也被罩了一層“黑紗”。
“我從挖煤到運煤,再到承包煤窯,前后煎熬了十幾年,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在煤上頭發大財,到今天我也不太明白咋就賺了這么多的錢,前后過程真像做夢一樣。”他脖子上時髦地掛著一個漂亮的玉觀音,“這個觀音我專門到五臺山找五爺廟的老和尚給開過光呢,我當場就布施了這個數。”他伸出一個巴掌,卻不肯告訴我到底是多少。
牛四在上世紀末的一天頭腦一熱,東借西湊20萬元作抵押,承包了這個村辦小煤窯,當時正是煤炭市場的寒冬,價格低,銷售難,要賣煤先得拿到鐵路或公路外銷的指標,他整天往縣煤炭運銷公司跑,求爺爺告奶奶讓人家施舍一些,“那年月騎著一輛舊摩托,從煤窯往縣城跑,一天好幾個來回,最窮時口袋里只有不到50塊錢。”
有媒體稱,山西煤老板文化程度不高,以初、高中水平居多。他們與牛四有著相似的早年貧困經歷,對于權勢、官員懷有既怕又恨的雙重情感,面對突如其來的榮華富貴無論思維、觀念,還是心理、情緒都未做好充分準備。一方面他們當初處處磕頭天天求人,在暴富后很難消除心頭那種弱者的自卑陰影,再一方面他們由于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與城市文明存在隔閡,即使手里有了足夠多的金錢去享受現代文明時也常手足無措,多半腦子里只知道“最貴的就是最好的”。在這一點上,他們與上世紀80年代那些得政策之先的暴發戶同出一轍,只能用金錢來給自己裝扮一個強壯的外表和鮮亮的形象,從而掩蓋本就虛弱的心靈世界。
中國社科院一位專家將暴發戶的畸形消費行為稱為“自卑綜合癥”,是長期受到壓抑和邊緣化后的一種強力矯正。
牛四也在北京買了住房,花掉100多萬,是在朋友的攛掇下買的,但他只在交款時去過一次,日常是老婆和兩個孩子住的多。“老實說,我不愛去北京,別人說有房就相當于有了家,可我去北京咋都感覺咱就是一個外地農民。告訴你吧,那次我走在北京街上時突然想吐口痰,可半天也找不著垃圾桶,實在忍不住就吐到一個樹坑里,吐完就跑,生怕有人逮住。可在咱這兒,想干啥就干啥。”他邊說邊走到屋門口,打開門,朝外面的院子里狠狠啐了一口:“咱就是這里的老大。”
《北京晚報》在2005年冬天的一則報道中說:地產大亨潘石屹稱,建外SOHO自9月份以來,山西人成了主要買家,他們當中最多的一次性買了12套房子,房款高達6600萬元。潘曾問過山西客戶,買這么多房子做什么,對方的回答很簡捷:“先放著。”
就在牛四他們大把數錢時,國內外許多傳媒將敏銳的目光盯上了這個暴富新一族。據非正式統計,自2003年以來,全國有上百家媒體對山西煤焦行業的神奇崛起以及煤焦老板的驚天富貴予以報道、炒作。特別是當京城某媒體制造出“山西煤老板一次性團購20輛悍馬”的假新聞之后,各大網絡競相轉載,使本已炙手可熱的煤老板更是上了大蒸鍋。接下來,那個英國商人推出了2005年度的“胡記中國富豪榜”,首次為能源富豪開出榜單,其中一些平常不太注意隱藏自己名字和身份的山西煤老板赫然在列。此后,媒體對煤老板的新一輪“深度挖掘”和“零距離接觸”再掀高潮。
“在完全掌控了話語權的媒體面前,一盤散沙式的山西煤老板處于被動挨罵的‘弱者’地位,他們不高的文化素養使其不能準確意識到現代傳媒在文明社會中的作用,他們政治地位低下的現實又使其無法進行有力的辯解和反擊。可以說,媒體近似‘三人成虎’的演出徹底摧毀了煤老板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一位業內人士一針見血地道破了“玄機”。
兩代煤老板:政策突變與財富斷層
牛四,確切地說應該屬于新一代的山西煤老板,他和被外界稱為“煤炭首富”的古交張新民家族一樣,仿佛沉寂多年而突然明亮的新星,背景未必多深厚,經歷未必多傳奇,只因比其他成千上萬“搞煤人”多了幾分堅持的毅力和發財的運氣,便一富驚天。
山西究竟有多少“煤炭富豪”?這只能從對相關數據的推測中做出判斷。官方資料稱,山西省現有3800多個煤礦,4000多個礦井,其中90%以上是年產低于30萬噸的小礦,這些礦絕大多數由個人承包或股份經營,那么,這數千個礦主或承包人皆可稱為煤老板。另外,還有相當多的人從事煤炭的“衍生產業”——運煤、洗煤和煉焦等,他們同樣應歸入煤老板行列。如果煤老板以1萬來計,那么,與山西省3300多萬的總人口相比,其比例為1︰3300,可謂鳳毛麟角,但就是這少數人卻控制著我國第一產煤、輸煤大省的絕大部分的煤炭資源,年生產煤炭5億噸,在中國、乃至世界的“能源蛋糕”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山西人采煤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但煤真正給山西人帶來財富還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上世紀80年代,隨著“有水快流”政策的實施,鄉辦、村辦煤礦大批涌現,但因為煤炭的計劃體制,出現了“開礦不如倒煤,賣煤不如煉焦”的現象,在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前期,以“煤販子”和“焦炭大王”為代表的暴富階層逐步在山西各地形成,他們被晉商研究專家稱為第一代煤老板。介休的李安民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在長達10年的時間里,他一直被看作是山西首富(90年代中期以后,其“風頭”被山西聞喜的鋼鐵富豪李海倉奪去),這個“焦炭大王”從辦焦化廠起家,滾雪球似地發展成“山西安泰集團”,并在證交所上市。他本人既是全國勞模,又是政協委員,紅極一時。
與驟然發跡的新一代煤老板不同的是,老一代煤老板身上的創業色彩和艱辛印跡要鮮明得多,他們在媒體中始終是“市場經濟弄潮兒”的形象,而研究者更愿意將其作為曾風光無限的“晉商”的后繼者。與李安民同鄉的另一個“焦炭大王”閻吉英在煉焦致富后,志向和境界奇跡般地升華,從1995年開始累計投資8億元,獨資開發家鄉的綿山,使之迅速從一個不知名的景點崛起為擁有多項“中國之最”的著名景區,此等彪炳千古的業跡,堪為晉商之楷模。
可是對第二代煤老板,無論研究者還是媒體都苛求得多。一則他們致富主要得益于國家煤炭價格政策的調整,以杰出人物張新民為例,盡管被授予了“山西省十屆人大代表”“山西省優秀民營企業家”等“紅帽子”,但他以運煤起步,接著興建焦化廠發達,其沿襲的似乎仍是李安民等前輩的舊路,除了沾市場變化之光很難有令人拍案的壯舉;二則與上世紀相比,單純重視增長速度的理念已遭冷落,“可持續發展”的新發展觀深入人心,煤炭采掘業整體上粗放、浪費、破壞的狀況使民眾憂心忡忡,大大降低了大眾對這個新致富階層的好感和信任度,代之以挑剔和排斥之心。
武三俊說他最多時有5個煤礦,為了達到國家和山西省的規定,2005年他投資9000萬元對這些礦進行了大規模的技術改造,但是省政府又出臺了“煤炭資源整合”的政策,而他的礦屬于嚴令禁止的“一證多井”,不得不關閉了其中4個井口。“每個井的生產能力都達到了50萬噸,這下子損失上億了啊。”這位粗壯的漢子16歲起就與煤“結緣”,20多年的磨礪使他喜怒難形于色,但面對如此變故也不免苦笑,“一年前我要是把這幾個礦轉賣掉,少說能賺三個億。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沒有國家2000年放開煤炭價格也就沒有我的今天,這些年里,對‘政策影響市場’這一‘中國特色’咱是深有體會。”
從1997年到1999年可以說是中國煤炭市場的“黑色三年”,煤價下跌、產品滯銷、貨款拖欠嚴重、礦工生活艱難。在山西,政府不得不實行“關井壓產”,同時鼓勵各國有煤炭生產企業積極發展“非煤產業”。當時的資料顯示:1999年一季度,山西省平均每噸煤價下降20元,降幅達17%,導致國有礦虧損50%,國有重點煤礦累計欠發職工工資6.5億元,大同礦務局12萬職工每人每月只能拿到230元。記者一位親屬所在的縣營煤礦給工人發不出工資,只好通過“易貨貿易”將煤賣給河北某化肥廠,再換回“尿素”分發給工人抵頂工資,我的那位親屬領到50多袋,只得四處推銷“尿素”。
鄉村煤礦的日子更難。記者的家鄉是山西省重點產煤縣,一條30公里長的河川兩邊有十幾座小煤礦,那時節,礦長們哪有如今這般揚眉吐氣,一個個成了霜打的茄子,到處求人,度日如年。臨近春節是他們最“危難”的時候,由于沒錢給外省來的民工發工資,那些人連回鄉過年的路費都出不起,無奈之下結伙嘯聚,天天找老板要債,老板們像受驚的老鼠東躲西藏,不敢露面。十冬臘月,無法與家人團聚的異鄉民工,饑寒交迫,夜半時舉著火把在河川里游行,吵嚷、哭泣,悲涼無比。
記者認識的幾個朋友那幾年都經營煤礦,在賠進去幾十萬、上百萬元后,想方設法在新世紀的鐘聲敲響前把礦轉給了別人。他們終于沒能熬過那段“黎明前的黑暗”,因而永遠錯失了成為富翁的機會。我后來問過他們:“你們怎么沒長后眼呢,當時挺過來的話,現在不也是煤老板一族了嗎?可以想買什么車就買什么車,想在哪個城市買樓就在哪個城市買,想把孩子送到哪國讀書就送到哪國,想……”他們直呆呆地看著我,惟嘆息一聲作罷。
煤炭由買方市場變成賣方市場是從2002年下半年開始的,武三俊說他感到變化最明顯的是在2002年10月份以后。國家宏觀調控稍一放松,房地產再度勃興,帶動了鋼鐵、電力、焦炭、原煤等上游產品一齊漲價,當不可思議的“電荒”“油荒”席卷神州時,當普通民眾望樓興嘆時,煤礦老板的好日子來臨了。
“那年秋冬,煤價猛漲,幾天一個價,我讓工人們不停點地采都趕不上人家拉。一下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群群的買煤人,他們說著天南地北的方言,提包里、密碼箱里裝著一捆捆的現金,找到礦上要煤。”武三俊說,“我的煤原來五六十塊錢一噸,最后竟賣到300塊。山西柳林一帶最好的主焦煤在2004年時最高能賣到700塊,一噸的純利潤超過600塊,誰敢說不是暴利啊?”
在2003年往后的三年間山西煤炭生產匪夷所思地跨入了“黃金歲月”,當此際,什么高新科技,什么營銷戰略,什么機制創新,統統多余,各個煤礦爭分奪秒所做的只有一件事——把地層深處的“烏金”挖出來,立刻便能換成“現金”。當然,大家都盡量避免“出事”(發生安全生產事故),因為一處出事,自己停產、破財不說,還連累別的礦跟著停產整頓,要知道,伴著等待的時光,是成百萬、上千萬金錢的損失。而一旦復產馬上玩命地生產,要把停產造成的損失補回來,這樣超限額開采和超負荷運轉,再次發生事故便在所難免。再死人,又再停產。在貓和老鼠的這一漫長游戲過程中,以一次次不絕于耳的煤礦爆炸事故為契機,以一個個鮮活生命的犧牲為代價,煤礦的各種安全生產設施和措施漸漸完備起來,中國煤礦工業緩慢地卻是堅定不移地走向了規模化和現代化。
有人戲言:“或許是上天垂憐世代與煤打交道的山西人,讓他們在嘗盡苦頭之后,也能少許沾些光。”數字顯示,這些年里山西的財富增長呈V字形,先一路下降,在跌入谷底后絕地反彈,又快速上升:建國后到改革開放前的幾十年中,山西經濟在國內處于中等水平;從1978年到1998年的21年里,山西的綜合經濟實力由全國第16位一路下滑到第26位, 1999年、2000年連續兩年全國倒數第一;2003年情況開始改變,山西省GDP比上年增長12.5%,創近十年來同期最高水平;2004年GDP增幅14.1%,財政收入以41.2%的增幅高居全國首位;2005年山西省GDP已升至全國第16位,其中,以煤電為主的第二產業對GDP增長的貢獻率占到三分之二強。
因此可以說,兩代煤老板的興衰,從一定程度上見證了山西經濟演變的歷程,而在他們之間,則是一個巨大的、永遠無法彌合的經濟黑洞和財富斷層。
黑白發財路:賭徒信念與慌張人生
見“黑子哥”時,他正遇上一件麻煩事:電力部門根據上級公司指令,要對他的兩座煤礦強行停電,理由是“手續不夠完備”,但他卻說:“我的礦并不是非法生產,按照省政府的煤炭資源整合要求,我現在正進行整合工作,這是縣、市兩級政府都批準同意了的。”要是停了電,他正改建的這兩座年產60萬噸的煤礦將遭遇滅頂之災,但他怎會眼睜睜“等死”呢?他立即撥通縣長的手機:“你們是咋弄的?上次給你們打了報告,讓趕緊協調電力部門,現在弄成個這!”
知情人講,“黑子哥”做人低調,盡管遠沒有張新民、姚巨貨家族在外界的知名度,但卻是真正的殷富之家。停電的事讓他很生氣,他匆匆給我說聲“抱歉”,便乘著黑色“大奔”直赴太原,事情終于這樣搞定:礦呢?“先停止生產”;電呢,照送不誤。
幾乎每一家媒體都試圖挖出“官煤勾結”的內幕,但終究不過是蜻蜓點水。一般地講,只有當發生煤礦重特大安全事故后,引起天怒人怨,在國家名義下展開的調查方能揭開利益黑幕,才會將一些地方不法官員拉下馬來,而更多的沒有出過“大事”的礦則平安無事地照常營業。“我的礦以前不景氣時,一年中很少有政府的人來找,這幾年有了錢,來的公家人能踏破門檻。”“黑子哥”說,“他們當然是來檢查、驗收、督促的,來的都是客,萬事禮為先,我專門安排了一個四五人的接待小組,許多場合我必須到,一來二往,領導就都熟悉了。我還常到縣上、市上、省上去拜訪,俗話說‘人托人滾動天下’,萬一有事總能找到說話的人。”
“他們在你的礦上有干股或暗股嗎?”記者直指要害。
“沒有的事。”他矢口否認。“不過,我也聽說過這種事,可能在別的礦那里有,多是地方干部所為,但這種事現在查得緊,人家干部也聰明了,輕易不會在礦上留下把柄的,反正掌握實權的部門和領導,逢年過節煤礦都得去表示表示。”
“表示的行情是什么呢?”
“先不說這個。我舉個例子吧,這兩年除了領導,就數記者來得多,他們總會找出礦上的這毛病那問題,要是再出點安全事故,來的記者就更多了,其中大多數不是為報道新聞來的,主要目的是詐錢,沒事時給他三五千,有小事時給個萬兒八千,就都樂顛顛地走了。這些人好像形成了一個網,相互通風報信,一個前腳剛走,另一個后腳就到,反正扔錢吧,都能擺平的。這是媒體的‘行情’,其他你琢磨去吧。”
研究者發現,這一代的山西煤老板出身農民,少年即開始了“弄煤生涯”,除了前面講的運氣,個人長年歷練所形成的無畏無懼、膽大手狠、關鍵時刻敢于賭博玩命的性格也是其發家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在這過程中,他們固守“成者為王敗者寇”的信條,賭贏了,富甲一方;賭輸了,依舊農民一個;債欠多了,溜之乎也,流浪他鄉照樣餓不死人。
武三俊被迫關了4個礦,白扔一個億,可他依然豪氣不減,說:“不是咱的,那就還給老天爺吧。”近幾年煉焦同樣是暴利,大型機焦廠蜂擁而起,山西孝義、交城等地的焦廠老板認定行情看漲不看跌,繼續追加投資,擴大生產規模,不料想2005年下半年焦炭形勢急轉直下,貨發不走,款收不回,“賭輸”了的老板撇下焦爐當農民去了。既是“賭”,偷雞摸狗見不得光的手段仍舊流行。有位開“黑窯”(沒有任何合法手續)的,政府來查時,他把井口堵上躲起來;來人一走,他又偷開亂采起來,此處被封彼處再干,如此幾年,竟也開了名車,包了二奶,在當地成了名人。
結果迥異,其實過程都很簡單,無需多么嚴謹的論證和測算,頂多找幾個圈里朋友交換一下對形勢的分析,便迅即拍板了,要投資就動輒幾百萬、幾千萬地定下來了,成也是我,敗也是我,毫不在乎,他們的投資特色是:自信中的盲目,豪放中的粗獷。他們會在那些智者們反復推敲時抓住了機遇,又常在別人謹慎判斷時再失掉了機會。因此有研究者風趣地說,煤老板在興盛過程中,倒下去的是莽漢,獲勝的還是莽漢。
作為黃土高原上鄉村經濟的“發動機”和鄉村農民的“新偶像”,煤老板的人生路徑和追求無疑在強烈地影響著周圍的人群。根據記者近年的調查,大致可將其分為三類:
一是享受生活型。朝為田舍郎,暮登富人榜,過好日子的想法自古皆然,無可厚非,區別可能在于窮者娶妻而樂,富者納小而樂;窮者打牌自樂,富者豪賭才樂。記者認識一位老板,以辦洗煤廠發家,后在省城開了若干金銀珠寶店,他的座駕是帶幾個“8”的白色寶馬,一時間,氣勢炎炎,名聲赫赫。但經不住他一番賭,一年春節,他被幾個設賭局的“專家”拉至一家酒店狂賭數日,竟欠下賭債1500萬元,他一下子無法付清,讓對方扣為人質,家人只得托人說情,后對方答應債務減半才放了人。結果,寶馬車、珠寶店全抵了債。這樁賭界盛事在太原一帶廣為傳播。后來的煤老板總以此事為鑒,戒賭不戒色。但太原城里最有名的“開元”“金昌盛”等歌城,老板們一般是不去的,而時興到大學校園里物色漂亮女學生包養。如此折騰一陣子,身體有虧損,所以到了酒桌上時老板們一改當年狂飲無度的作風,甚至連啤酒都不沾,其實他們雖年富力強,軀體中已有小恙,不得不節制,錢不愁了便是命要緊,否則,那萬貫家財不知會便宜了誰。這是老板們對生活的一個新認識。
二是發展事業型。他們立足現實,著眼未來,一方面努力使現有煤焦企業壯大,小舟悠悠何如巨艦平穩,另一方面積極涉足其他行業,山西煤老板多以房地產、酒店業或服務行業作為其拓展新天地的首選。同時,不惜巨資培養下一代,于是,“花錢”成了“讓子孫接受最好教育”的主要措施。臨汾一位煤老板的孩子患上“文憑癮”,一定要得到北京名校的博士頭銜才罷休,便聯系上了一所著名大學的“博導”,要對方開條件。之后,老板向“博導”的研究課題注入了50萬元的贊助費,孩子便愉快地上京讀研究生去了。
三是實現夢想型。經濟上的崛起必然引起政治欲望的沖動,這一規律同樣適用于煤老板階層。如果說在10年前,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勞動模范之類的“虛名”尚能唬人,那么這幾年卻遠遠不行了。隨著《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實施,“村民自治”旗號下的中國鄉村民主吸引著包括煤老板在內的富裕農民踴躍投身其中并樂此不疲。富人參與鄉村民主分三個階段:慷慨捐資支助鄉村公益事業,為自己樹立“為富而仁”的慈善家形象;在“買”得民心后,支持代言人參加村委會主任的選舉,他們熱衷于幕后操縱,或出錢(借給村民辦福利之名,行買票賄選之實)、或以自己的實力和形象影響民意;如果自己支持的人落選,另一方(背后可能是別的煤老板)上臺,則鼓動村民上訪告狀。記者曾調查過太原郊區幾個村子,在村委會換屆選舉前,各派人物紛紛登場,為便于競選,有的干脆包下飯店,供積極分子吃住,還請來記者、律師助陣,有的村一張選票的“票價”達千元以上,而埋單者少不了村中富翁——煤老板。
就在富人們這般的忙碌中,白駒過隙,新一輪整頓、關閉小煤窯的行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面對近30個政府部門的篦梳式清理,煤老板驚魂不定的周期又開始了。武三俊說:“真希望煤價下來,回到幾年前的水平,一噸煤哪怕賺10塊、20塊錢,我也不像現在這么慌亂和不安。那種平常生活真好!”一縷陽光透過窗戶射著他迷蒙的眼睛,我無法分清他說的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