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墜亡呼喚《人身損害賠償法》

民工在高空作業時墜落死亡，死者親屬在交涉賠償時，數人被打傷，3人被刑拘，這是發生在全國文明鄉鎮江蘇省興化市張郭鎮的令人心酸的事。發生安全生產事故后，如何建立快速賠償通道，使死者親屬避免流血又流淚的事情發生？這是擺在有關部門面前的一件十分急迫的任務。

民工高空墜落死亡

2006年8月25日上午，江蘇省興化市張郭鎮雄達不銹鋼廠，一群民工正冒著高溫緊張地安裝廠房彩鋼瓦，忽然，一位民工一腳踏空，從8米高的房頂墜落下來，當即七竅流血，昏死過去，后經醫院搶救，不治而亡。

死者名叫卞紅林，38歲，是江蘇省鹽城市亭湖區便倉鎮農民。去年，卞紅林的父親突發急病身亡，母親患有深度糖尿病奄奄一息，作為長子的卞紅林為了掙錢給母親治病，背井離鄉，隨同妹夫馬永祥來到張郭鎮打工，幫企業從事彩鋼瓦安裝。

今年8月中旬，馬永祥等人接到張郭鎮經銷彩鋼瓦的個體工商戶施玉安的電話，要求馬帶人幫助他到雄達不銹鋼廠安裝彩鋼瓦。原來，施玉安以31680元的價格，攬下了雄達不銹鋼廠彩鋼瓦供應及安裝生意。一聽有活干，馬永祥帶著卞紅林等4人興沖沖地來了。

按照規定，雄達不銹鋼廠將工程轉包給施玉安，首先要查看施玉安有無施工資質，但廠方沒這么做；施玉安在施工時，應在現場采取安全保護措施，如張結安全網、置放安全氣墊等，但施玉安也沒這么做。結果，卞紅林從高空墜落死亡。

卞紅林不幸死亡的噩耗傳到家鄉，家里的親屬擔心其老母親經受不住打擊，便暫時瞞了她。

當晚，卞紅林妻子、16歲的兒子、妹妹等近親屬一行20多人來到張郭鎮處理卞紅林善后事宜。

死者親屬：數人遭暴打3人被拘

張郭鎮是蘇中地區近幾年來快速崛起的水鄉名鎮，有1000家多種經濟成分的工業企業，2005年全鎮實現地區生產總值15億元，社會總產值突破50億元，鎮黨委書記趙某還兼任興化市委常委。

卞紅林親屬認為，這樣一個大名鼎鼎的鄉鎮出了這樣一起人命事故，鎮黨政領導肯定很重視，一定會積極妥善處理善后時宜。然而，他們一到張郭鎮才發現事情遠非想像的那樣。當晚接待死者親屬一行的是張郭鎮法律服務所的一名主任，他給死者親屬上了一堂“法制課”：“工傷死人的事情在張郭鎮是經常發生的，去年就死了兩個，一人賠償了12.5萬元，另一名死者親屬因為吵鬧，最后只賠了8.5萬元。”

8月26日、27日是雙休日，因為政府機關不上班，卞紅林的親屬們就與鎮法律服務所主任、鎮派出所商談如何賠償。商談一直十分艱難，卞紅林的親屬對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司法解釋》和江蘇省高院的有關規定，提出了向廠方和施玉安索賠喪葬費、被扶養人生活費、死亡補償費、受害人親屬辦理喪葬事宜支出費、精神撫慰金等合計21萬元，而鎮法律服務所、派出所對照《工傷保險條例》等規定，認為他們提出的賠償金額過高，最多賠10萬多元。為了盡快得到賠償，死者親屬同意降低賠償數額，可是鎮法律服務所、派出所雄達不銹鋼廠、施玉安等責任方商談時，責任方相互扯皮，都不想出錢。

8月28日上午，談判再次停頓，鎮法律服務所叫卞紅林的親屬準備向法院起訴，由法院裁決。然而，法院審理沒有幾個月根本結不了案，再說，卞紅林家里本已窮得一貧如洗，所以親屬們還是希望能盡快協商解決，及早讓死者入土為安。為此，他們抱著一線希望來到張郭鎮政府，請求鎮領導出面協調一下。

卞紅林的妹妹卞銀花向記者回憶起他們在鎮政府的遭遇。

卞銀花說，當天上午10點左右，她和卞紅林的妻子、兒子、岳母等人來到張郭鎮政府大門前，請求鎮領導出面解決。他們一行陸陸續續進入大門后，遇到一位50多歲的男人，聽旁人說，這個男人姓李，是鎮政府的一名領導（后經記者了解，是鎮綜合治理辦公室的一名副主任），她和眾人當即跪在這位“李大人”面前，這位“李大人”一見，拔腿欲走，她就抱住他的腿，哭著請求他出面主持公道。在拉扯中，“李大人”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鎮政府辦公室立即電話調警，不一會鎮派出所自稱吳所長的警察首先帶領5名聯防隊員趕到現場，不一會40多名聯防隊員、城管隊員、警察也緊急來到現場。

卞銀花說，這伙人來了，見到婦女就抓住頭發往地上來回砸，見到男人就摁在地上，用腳拼命地踢、擠壓，她大聲責問:“你們怎么能打人呢？”“誰叫得兇，就打誰！”一位“大蓋帽”見她在責問，對著她就是一拳。

8月29日，記者接到消息后，趕到現場采訪。記者看到，卞銀花右臂、大腿內側被打得發紫，右手大拇指紅腫。在記者的提醒下，卞銀花第二天去醫院檢查發現，大拇指骨折了。卞銀花說，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卞紅林的兒子卞錦國只有16歲，是未成年人，也被打得鼻青眼腫；卞紅林的岳母是個60多歲的老太太，也被打得哭爹叫娘。

被打完以后，卞銀花等人被派出所所長顧金良帶到了派出所，中午時分，一輛警車呼嘯而至，以涉嫌妨礙公務罪的名義對死者卞紅林的妹夫馬永祥、舅舅季明松、表弟向福兵實行刑拘。

警方：死者親屬襲警

張郭鎮派出所所長顧金良矢口否認民警打人。他告訴記者說，民警不但沒有打人，相反警察遭到了對方的襲擊。

顧所長說，事發時，他在外處理其他事務。那位被人們稱為吳所長的是派出所普通民警吳學寶，接到鎮政府的報警后趕到現場，吳學寶一到現場后，立即被7個人按倒在地毒打，并撕壞了吳學寶的警服，吳學寶被打得渾身是傷，奮力掙脫后，立即向他打電話請求警力支援，他立即駕駛摩托車來到現場，看死者親屬人數很多，大約有30人，于是立即調來鎮聯防隊員、城管隊員控制局面。

至于死者親屬中多人受傷，吳學寶認為，是他們襲警在先，警察在拉拽過程中可能導致死者親屬方皮外擦傷。

8月29日傍晚，記者見到了吳學寶，提出想看看他被毒打的傷口，吳學寶撩起上衣，記者看到，他的胸口有被抓傷的紅印。

接待記者采訪的張郭鎮團委書記、紀委副書記朱立兵說，當時死者親屬沖擊政府辦公大樓，政府大樓內生命、財產十分危急時才報警的。記者問到：死者親屬是否攜帶了兇器？他們有無走進政府大樓？政府大樓門窗是否受到損壞？朱立兵承認，死者親屬沒有一人攜帶兇器，沒有一位死者親屬進入大樓內，鎮政府大樓毫發未損。記者問他，怎么證明政府工作人員生命、財產遇到了危險？朱立兵沒有回答。

旁證：死者親屬確實遭暴打

現場到底誰先動手打人，到底有無襲警？為了了解真相，記者走訪了事發時的旁觀群眾。

78歲的武云（化名）老人告訴記者，她家就住在張郭鎮政府旁邊，事發時，她就在現場，她自始至終沒有看到死者親屬打人，相反看見許多戴“大蓋帽”的人將死者親屬打得在地上翻滾，這些“大蓋帽”用腳對著死者親屬拼命亂踢、亂踩，尤其對婦女、老人窮追猛打。武云老人義憤填膺，流著淚說：“這些大蓋帽太歹毒了，人家活生生的一個人死了，家里的親人還要遭此毒打……”

一位在現場旁觀的趙姓店老板證實了武云老人的說法。他說他看到許多婦女、老人被打后，倒在地上，被“大蓋帽”拖來拖去，邊拖邊打。

8月30日上午，記者走訪了興化市公安局，將調查了解到的情況通報給了興化市公安局陳局長。他表示，將派人嚴查此事。9月8日，記者接到了興化市公安局的情況報告，否認了警察打人。從報告來看，為處理卞紅林的善后工作，公安部門作出了很大努力。一方面約請法院等部門對死亡賠償金進行了認真核算，一方面派人到事發地與有關部門一起商談賠償金額。9月12日，責任方與卞紅林的親屬簽訂了賠償14.5萬元的事故死亡賠償協議。興化市公安局也積極準備變更3名刑拘人員的強制措施，擬對3人實行取保候審。

建立安全事故傷亡賠償快速通道

死者卞紅林的親屬在經歷了數人被打傷、3人被刑拘后，才獲得事故死亡賠償金。這不能不引起我們深思：如何建立安全事故死亡快速賠償通道，及時告慰死者親屬，避免像這種流血又流淚事件的發生？

中國有句老話：人命關天。發生安全事故人身死亡后，死者親屬情緒激動是在所難免的。此時，作為安全生產第一責任人的地方政府及其有關部門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好穩定工作，通過做思想工作和進行法制宣傳教育等方式疏導當事人，穩定當事人情緒，以防矛盾激化，確保社會穩定。

發生安全事故人身死亡后，最重要的是如何讓死者親屬得到賠償，因為，死者已經死亡，生者還需生活。而目前的現狀是，安全事故人身死亡后，死者親屬很難迅速得到賠償，相反還要流著眼淚，不得不陷入扯皮、推諉的旋渦中。

之而造成此種現狀的原因，一是我國目前處理各類人身死亡賠償糾紛的法律規定不相統一，且這些規定大多以司法解釋或法規、規章的形式存在，沒有形成一部系統的人身死亡賠償法律。如雇傭勞動中安全事故死亡賠償糾紛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處理工傷事故死亡賠償適用《工傷保險條例》。此外，還有許多辦法、說明、通知等相關規定等等。各類法律規定的賠償標準各不相同，各地也有各自不同的賠償標準，如工傷事故死亡賠償金只有雇傭勞動中安全事故死亡賠償金的一半，醫療事故死亡賠償金更低，甚至同一個地方也存在著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賠償標準的巨大差異。

二是缺少一個有力的人身死亡賠償糾紛的調解組織。從目前的情況看，發生安全事故人身死亡賠償糾紛后，往往都是由鄉、鎮（街道）一級黨委政府直接介入，然后召集派出所、司法所等各部門參與。雖然各有關部門都參與進來了，糾紛也有人負責處理了，但在處理糾紛的過程中各部門往往都沒有明確的分工，都跟在黨委、政府領導后面被動參與調解。這樣的調解工作效率不高，還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牽制了黨委政府領導的大量精力。

三是調解人員的素質還有待進一步提高。經過多年的普法宣傳教育，各類調解組織人員的法律水平有了提高，但由于人身死亡賠償糾紛比較復雜，在調解水平與法律知識要求上也比較高。

為了及時告慰死者，安慰生者，南京大學多位民法專家接受記者采訪時，建議國家有關部門及早建立安全事故死亡賠償快速通道，并應盡快制定統一的《人身損害賠償法》，統一各類人身損害糾紛的賠償標準。在適當考慮地區經濟發展狀況與消費水平差別的基礎上，統一人身損害賠償標準，消除各類不同事故中損害賠償標準的差別，消除同一地區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在損害賠償標準上的巨大差別，明確在人身損害賠償糾紛中的精神損害賠償范圍和賠償標準。

專家認為，發生安全事故人身死亡，死者親屬大多經濟狀況一般，很難打得起官司，因此要大力發揮調解組織的作用。鎮、街道調解委員會在安全事故人身死亡賠償糾紛發生后要立即受理調解賠償申請，然后組織有關成員單位參加調解，各單位分工明確、密切配合。公安派出所需在第一時間介入調查，做好當事人的筆錄，政法辦與司法所及時制定調解方案，并對雙方當事人進行疏導與教育，其他有關部門也都各司其職，參與調解，以最短的時間、最高的效率及時調處好人身死亡賠償糾紛，防止糾紛激化。萬一調解不成，司法部門要實行法律援助，法院可采取緩收訴訟費、先予執行等方便措施，建立起快速賠償司法通道。

專家建議，公安機關還要耐心做好情緒激動的死者親屬的思想工作，須正確區分死者親屬情緒激動與妨礙公務罪的區別。我國《刑法》第277條規定了妨礙公務罪，構成妨礙公務罪的前提必須是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行職務。如果死者親屬在請求政府處理賠償糾紛時，既沒有攜帶任何兇器，也沒有采取任何暴力手段，就沒有構成妨礙公務罪。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將死者親屬刑拘，則可能進一步激化矛盾，不利于糾紛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