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假酒是最好賣的,消費量大。”來自湖北的假酒“專業戶”老張說,“做假酒的都有個說法,通州地區是北京假酒的最大據點。”
通過老鄉的關系,記者認識了廢品站老熊、在假酒制造者中僅僅屬于“小蝦米”的個體戶老張、經銷商王某等人,深入了解了假酒生產和銷售中的種種內幕。
上述三人恰恰構成了假酒的畸形利益生態鏈:收購酒包裝(如茅臺、五糧液、京酒、牛欄山等品牌);生產假酒,包括清洗酒瓶(瓶裝酒不在清洗之列,所清洗酒瓶僅包括口杯類酒)、勾兌假酒、壓蓋、包裝、儲存等環節;銷售假酒,這三個環節絲絲入扣,互為依托,使假酒在酒類市場上日益猖獗,嚴重侵害了消費者的利益。
真瓶裝假酒
在某舊貨市場收購廢品的老熊從去年開始高價收購保存完好的白酒瓶、酒盒以及包裝箱,價格要比廢紙高很多。
“酒盒、酒瓶、包裝箱配套齊全的,價格還要合算一些。”老熊說,“我這人講誠信,都是明碼標價的。咱就舉個例子,一箱貴州醇包裝15塊,按廢品賣5塊錢也值不了啊。”
老熊說,在開收購廢品站的人里面,他“醒悟太晚了,不知道少掙了多少呢”。
老熊是從另外一個開廢品收購站的鐵哥們那里取到“真經”的:原來這些酒瓶、酒盒、酒箱都能以高價出售。“像我是有門路啊,要是財神爺(專門買賣酒包裝的中間商,以及做假酒的人)信不過你,才不會來收你的東西。等你認識了其中的一個,就會取得這個圈子里所有人的信任,我現在都是看哪個價格高才賣給哪個,以前是人家給多少我要多少。”
假酒“專業戶”老張就是老熊的財神爺之一。住在石景山區的老張專門做假京酒,“我的生意小,大的廠子可以同時做茅臺、五糧液等高檔酒,什么樣的假酒都做。我是小本生意。”操著一口湖南口音的老張和妻子開了一個假酒作坊,屬于“個體戶”。
據老張說,他用來做假酒的包裝來自3個渠道,一是從酒店購買,前些年是從服務員手中購買,一種茅臺的包裝可以賣到250元左右。隨著假酒行業的擴張,賣酒包裝成了酒店廢品收入中份額很大的一部分,酒店開始控制這些酒包裝的售賣。老張現在已經很少能夠從服務員手中買到酒包裝了,“這提高了我的成本,服務員多好蒙啊,我們給多少他們就要多少。”二是從超市購買。“超市里一般只有包裝箱,但是比較干凈,質量也好。”三是從廢品收購站買包裝,這些地方酒瓶、酒盒、外包裝箱都比較齊全,但是有時候比較臟,存在較多破損現象,“挑揀起來很麻煩”,但廢品收購站貨源是占有最大份額的一部分。
另外,一些較大的假酒廠的酒包裝來源除了上述3個渠道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來源。近年來,假酒行業的擴大催生了專門的酒包裝販子。他們從各個渠道低價買進酒包裝,再高價賣給假酒制造者。其中為真酒廠收購酒標(是真酒生產商打假的重要方式)的經銷商在為打假出力的時候也在為造假者服務,在這兩者之間,他們選擇的唯一標準是利益的多少。
據老張介紹,只要包裝破損不是很嚴重,只要酒廠的包裝還沒有更新,這些酒包裝還可以多次回收。
假酒怎么做出來
假酒制造是整個假酒生產鏈條中關鍵的一步。老張說,購買好需要的包裝后,他一般會在晚上或者清晨把需要清洗的口杯裝的小酒杯送到已經聯系好的工人的住處清洗,而瓶裝類的酒則根本省略了此步驟。之后的工序都是由老張和他的妻子完成的。老張用漏斗把假酒倒入真酒瓶中,而后用壓蓋機壓蓋封口。再在酒瓶上貼上從印刷廠買來的假包裝紙,最后把已經灌裝封口的酒瓶裝入購買來的真酒包裝盒中,入箱待售。
“這是最費時的一道工序了。”老張說。
在他們位于八寶山附近的出租屋里,靠墻擺放著碼得整整齊齊的幾十箱酒包裝,一個破床板上堆放著大約幾百瓶老張買回來的劣質酒,一個破舊的柜子里胡亂放著幾個勾兌假酒用的塑料漏斗,紅色、綠色的漏斗上沾滿了黑色污漬。
“其實里面裝的也是酒,只不過是劣質酒。什么時代了,誰敢冒險裝工業酒精啊,那可是要出事的。”
“假酒成本中最大的是包裝。”老張說,以一箱市場售價近百元的六瓶裝的京酒為例,整套包裝的價格平均為17元左右,而兌酒所用的劣質白酒的價格僅為每瓶1元左右。老張賣出的價格為五六十元,一箱獲取10元左右的利潤,而按照真貨價格賣給終端消費者的零售商,所得利潤則為銷售價的一半左右。
據老張介紹,市場價格一箱(六瓶裝)為1400元左右的某種茅臺,假酒制造者賣給零售商、酒店等的價格其實為700元以下,其成本價為500元左右,而大部分的成本還是其高價買來的包裝,用來勾兌的劣質白酒價格很便宜。
為了使假酒更接近于真貨,很多做高檔假酒的人會采取真酒摻假、用同一酒廠的產品以次充好的方式迷惑消費者。
“其實我們做的這些假酒衛生上還說得過去,我做的酒還是比較干凈的。”老張身后是污漬斑斑的兌酒的漏斗,“喝了也不會出什么事情。喝酒的時候都是高興啊,誰都不會僅僅因為酒的口味不對,就不喝酒,多不給主人留面子啊。喝完酒之后,再去找賣酒的,誰承認啊。店主一指上面的防偽標志,誰敢說不是真的?”
正是由于真瓶裝假酒的緣故,消費者通常真假難辨。很多廠家都會在酒標上注明:請認準該標志,沒有該標志的產品視為假冒。于是,并不是很專業的消費者在店家的巧舌如簧下,只能否定自己真實的對口味的判斷,而相信真酒的酒標和包裝。
假酒賣給誰
正是由于真包裝被回收后“再利用”,使假酒的銷售渠道更為暢通,京城的假酒行業得以不斷壯大。
真瓶裝假酒讓消費者只有在打開包裝之后,才有可能知道酒的真假。“喝了也不一定知道是假酒,”老張很得意地說,“這些高檔酒一般都在酒店消費,或者用來送禮,誰好意思說出酒是假的?再說,酒的味道還是很像的,我們這些做假酒的才是分辨真假的專家。”
老張的假酒是在1996年通過其在假酒行業打拼多年的哥哥而打開銷路的。老張的哥哥、妹妹以及其他一些“靠得住”的親朋好友都在從事假酒行業。
“這是我們全家族的生意經。”老張扳著指頭說,“哥哥先干這個發了家,我們這些窮親戚就全到這美麗的北京城了,風水寶地啊。他們全買小貨車了,圖個方便,我也買得起,但總覺得太惹眼。”
老張說,因為他只賣價格不是太貴的京酒,所以一天賣個十來箱不成問題。
老張告訴記者,他從來不為銷貨渠道發愁。“包裝都不夠用,特別是十一、春節、中秋等重大節日之前,假酒的賣價會一路飆升。平時賣四五十,節前都可以漲個十塊二十塊的。”
由于哥哥更早進入這個行業,老張最初的“客戶”都是哥哥介紹的。老張自己的規模擴大后,他也開始自己尋找“客戶”。
老張經常去的“客源集散地”就是批發品市場,“老板,便宜酒要不要,多讓你賺點愿意不愿意。”一般的零售商都會明白這些話的含義,如果零售商愿意,兩者一拍即合。
“但是這種方式比較冒險。”老張說,“所以在找到一些固定的客戶后,達到了我的規模要求,就不再采用這種方法了。”
老張說,比較安全的方法是“客戶”介紹“客戶”,但這種擴大規模的方法來得比較慢。
老張的“客戶”多為比較小的零售點和小超市,他說,這些小店的顧客對真假產品的識別意識差,不容易被發現。“我選擇包裝把關嚴,講究質量。我的口碑很好。”老張自稱是這個行業內對零售商很講“誠信”的一類人。
“石景山地區某大超市負責采購的人總共3次從我這批發了100箱假酒。”老張頗為自豪地說。
對付檢查有妙招
老張坦言,他做假酒5年來,曾被查處過一次。
當時,老張剛來北京,“還處于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喜歡熱鬧的老張和同樣喜歡熱鬧的干著同樣營生的老鄉都集中在北京某小區的地下室里。
過于集中讓他們這個小圈子非常顯眼。在他們所在的這個小區里,因為假酒的種類齊全,假酒收購者聞風而來,使他們快速實現了夢寐以求的銷量提高,但同時也給他們造成了麻煩。
對于麻煩的產生,老張后來猜測可能是房東報的料。一天,北京電視臺某法制欄目的記者扛著攝像機,帶著警察曝光了老張及其鄰居的造假行為。由于造假數目較小,老張并沒有受到懲罰。
從未在電視上露過臉的老張告訴記者:“這次曝光對我絕對是件好事。”像很多其他同行一樣,道德上的痛苦是不存在的。在被告知自己在電視上被曝光后,老張還得意洋洋地專門看了電視臺的節目重播。
這次曝光間接為老張做了免費而且非常有效的廣告。自從被曝光后,來買貨的人主動找上門了,老張的生意做大了。
這一經歷也讓老張吸取了教訓,“圖熱鬧、搞集中不行,必須要分開做”。這也成為老張日后逃避法律制裁的重要“法寶”之一 。
老張很神秘地向記者傳授了造假酒逃避打擊的“招數”。
首先是要分散不要集中。以老張為例,老張現在不會和做假酒的人住在一起了,他們通常把收購回來的酒包裝、劣質白酒、已經制造完畢等待銷售的假酒分開儲存。造假者甚至謹慎到將清洗酒瓶這道工序也分散出去,通過熟人介紹一些比較可靠的外來務工者,再用車把要清洗的酒瓶送到這些人的住處進行清洗,以混淆執法部門的視線。
其次,回收、造假、銷售一條龍由熟人連線。老張回收包裝的貨源都是由熟人介紹的,“陌生人再便宜我也不回收,包裝的回收價格在我們行業內確定的。”
老張說,為了不被發現,他們都是通過熟人或者可靠的人搭橋連線,不斷使這條畸形的生態鏈運轉下去。
而大的造假廠則通常選擇外來流動人口居住區、地下室等地作為據點,這些地方環境一般比較復雜,而且居住人群的法律監督意識比較薄弱。在這些地區,他們并不用刻意去掩蓋自己的所作所為,鄰居們也不會因為他們的違法行為而舉報他們。
經銷商成為“雙面間諜”
通過老張的引薦,記者認識了酒類經銷商王某,這個穿著白襯衫、理著小平頭的年輕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劣質染發劑將他的白襯衫領子也染得黑黑的。
27歲的小王已經做了4年的白酒經銷商,自稱是真酒廠和造假者的“雙面間諜”。他撓著滿臉的粉刺說,“漁翁得利嘛,我有專業知識,誰給的好處多,咱就為誰服務唄。”
目前負責5種一流、二流白酒銷售的王某坦言他與酒有關的收入來自3方面。而推銷白酒所得的提成只占他收入的三分之一。
為廠家收集酒標所得到的報酬是他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回收酒標是酒廠為了維護自身利益所采取的重要措施。由于害怕消費者知道自己采取打假措施后,酒的銷量會大幅度下降,這些酒廠的回收行為都是私下進行的。
“比如說××酒標,我的收購價格是12元,廠家給我17元,中間利潤很大。但是這個錢一般人還真賺不了。我當了兩年經銷商,與酒店、廢品收購站搞好了關系,才能大量收購酒標。這些酒標都要我到貴州、四川等地給廠家親自送過去。如果收的酒標少,路費都不夠。”
“更重要的是,一般人就是手里有這些酒標,也沒地方賣去啊。”小王說,“廠家都不會公開采取什么措施打假的,這是業內不成文的規定。”
記者謊稱自己手中有一批某某名酒的酒標,沒想到小王卻連連拍腿嘆息:“唉呀,你這回可賠慘了,非從好好的包裝上撕下酒標,等著賠錢吧。那種酒標廠家根本不會回收的。”
看到記者很疑惑,小王向記者解釋,“這些公認的好酒品牌已經深入人心了,根本不需要打假了。只有那些推出不久的二流白酒,雖然說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但是由于害怕假酒過多影響了消費者的口味認定,才會打假的。”王某搖搖頭,“你說假酒侵占了真酒的市場份額,那要是廠家公開打假了,消費者就不敢買真酒了,那么貴的真酒誰會冒著很有可能買到假酒的風險去買啊。”
“再說了,買名酒的人喝不到,喝名酒的人從來不自己買。就是為了圖個包裝,面子上好看,送禮的人買了酒,誰知道是真是假啊?”
王某又追問記者有沒有未撕下酒標、保存完好的名酒包裝。記者很疑惑:“那些一流名酒的廠家不是不回收酒標嗎?”
王某神秘地笑著拍拍手:“酒廠不買,咱不會轉一下頭,賣給造假的。”
“知道不?我是雙面間諜,誰給我好處多我為誰服務。有時候我買到好包裝了,也要看看是撕下酒標賣給廠家賺錢,還是連帶把包裝賣給造假的賺錢。廠家不回收酒標的包裝我也買,那些都是好酒啊,像最著名的××酒,等到逢年過節的時候,好包裝都可以賣到二三百的。”
據王某介紹,他所認識的很多經銷商朋友都和他一樣,靠著兩種截然相反的,然而對他們卻具有天然優勢的渠道賺錢。
打假之路在何方
假酒和盜版書籍、音像一樣也嚴重侵害了消費者的利益,不僅是經濟利益,由于其食品的天然屬性,它對于消費者的健康損害也是非常直接甚至是致命的。
雖然多數的假酒制造者為了自身綜合利益著想,不會使用致命的工業酒精作原料。但是其制作過程的衛生安全實難保證。
以清洗過程為例,造假老板雇人清洗酒瓶,一個三分錢。工人通常是帶回家后,把酒瓶放到盛滿水的塑料大盆里,等上面的污漬不見時,撈出空干即可,缺乏必要的消毒過程。
記者查看了貴州茅臺酒的網站,茅臺酒的打假方式是通過專門設立打假辦、與各地工商部門聯合、各地區專賣店也承擔一定的鑒別工作等手段打假。據茅臺分管打假工作的負責人表示,近幾年集團每年花在防偽打假上的各種費用上億元。
然而,如此大耗費的打假,效果卻仍然沒有讓集團省過心。在貴州茅臺酒股份有限公司網站的在線問答中,其中一個問題如下:
“我有一瓶茅臺,用手機發了防偽編碼,回過來的信息說酒是真的,我問賣酒的商店,說酒是假的,難道發編碼這種鑒別方法也不可靠嗎?”這種假酒就很有可能屬于真瓶裝假酒。
為何偽劣食品屢禁不止呢?
據記者調查,一些造假酒的不法分子并不對鄰居避諱自己的造假行為,但是除非直接影響到自己的利益,群眾主動舉報造假的積極性還是非常有限的。在打假沒有成為普遍的道德規范之前,如果沒有另外的(經濟)利益支持,自發自覺地打假秩序是很難形成的。而民間的一些打假組織又鳳毛麟角,起不了有效的作用。
另外,《刑法》第140條規定:“生產者、銷售者在產品中摻雜、摻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產品冒充合格產品,銷售金額五萬元以上不滿二十萬元的,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而許多制假者都是以銷售來確定生產產量,且狡猾的造假分子將假冒產品分散各處,這樣行政執法部門在現場抓到制假者時,就會因假冒產品數總價值不足5萬元而無法定罪。
以老張為例,為了節省成本,加快有限資金的流通速度,同時為了應對相關部門的查處,他生產假酒到銷售的時間非常短。老張生產的假酒一般在一個星期內就全部賣出去,“如果大量囤聚假酒會增加儲存成本,也會加大風險,所以我的酒做好之后就盡快賣出去。”
同時,打擊力度不夠也是老張之流對法律制裁無所畏懼的原因,收繳酒包裝、壓蓋機對老張的經濟打擊并不是致命的。正如老張所說:“一臺壓蓋機也就一千多塊,再加上一些酒包裝、劣質酒,值不了幾個錢。我從不為那個擔心。”
根據現行法律,我國行政執法機關對于查獲的假冒商品采取先行登記保存措施,但如果當事人將登記保存的財產進行轉移或銷毀,案件將難以繼續處理,同時,各項法律對各售假行為均作出了界定,所以對于同一行為就存在了不同法律、法規的解釋,這使各行政執法部門難以操作。
近年來,造假分子的反偵查能力逐漸增強,造假方式更為分散、隱蔽,這就給打假相關部門造成了更多的人力、物力要求,而這也是司法部門打假更為艱難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