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二次革命論”問題之辨析

[摘 要]對陳獨秀的思想進行全面地考察分析得知，所謂他有“二次革命論”的觀點很難成立。陳獨秀在大革命時期并未想放棄革命的領導權，共產國際和聯共(布)中央領導出于蘇聯國家利益的考慮決定對國民黨予以妥協，從而喪失了革命的領導權，最終導致了大革命的失敗。

[關鍵詞]陳獨秀；“二次革命論”；共產國際；領導權

[中圖分類號]D2—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1002-7408(2007)01-0031-03

貴刊今年第一期發表了李永曠先生的《陳獨秀“二次革命論”探析》一文(以下簡稱李文)，筆者認為李文從較長時間段分析了陳獨秀革命思想的變化，材料比較豐富，但李文認為陳獨秀主張“二次革命論”，因而放棄了革命的領導權，最終導致了大革命的失敗。筆者對此觀點實不敢茍同，因此提出來與作者商榷，并求教于方家。

(一)

陳獨秀是否有“二次革命論”的思想，這還得從他的兩篇文章說起。1923年4月，陳獨秀發表了《資產階級的革命與革命的資產階級》一文，文章中有這樣兩句話，一句是“無產階級也明明知道此種民主革命的成功誠然是資產階級的勝利，然而幼稚的無產階級目前只有在此勝利之奮斗中才有獲得若干自由及擴大自己能力的機會，所以和革命的資產階級合作，也是中國無產階級目前必由之路。”另一句是“中國國民黨目前的使命及進行的正軌應該是：統帥革命的資產階級，聯合革命的無產階級，實現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同年12月，他又發表了《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一文，文中有這樣一段話：“國民革命成功后，在普通形勢之下，自然是資產階級握得政權，但彼時若有特殊的環境，也許有新的變化，工人階級在彼時能獲得若干政權，乃視工人階級在革命中的努力至何程度及世界的形勢而決定。一九一七年俄羅斯的革命就是一個好例。……但是這種未來的機會我們沒有預計的可能，也沒有預計的必要，現在只有一心不亂的干國民革命。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于把陳獨秀的這幾句話簡單歸結為所謂“二次革命論”，批評陳獨秀想要讓資產階級取得政權，待其有了充分發展后再談社會主義革命，并認為這是他此后采取所謂三次“大退讓”，對資產階級妥協并逐步放棄革命和武裝力量的領導權，形成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最終導致大革命失敗的毋庸置疑的證據。

這種說法過去之所以長期存在，主要是出于階級斗爭的需要。現在只要我們拋開這種干擾，聯系一下這兩篇文章發表時的歷史背景，全面地而非斷章取義地分析陳獨秀的文章，上述說法是不能成立的。

(二)

這兩篇文章歷史背景是，1922年7月，黨的“二大”明確提出了是中國革命分兩步走的思想，即先進行民主革命，再進行社會革命。但是，這時共產黨力量非常弱小，要想推動中國革命，非聯合在南方有相當影響和基礎的革命的國民黨不可。為此，陳獨秀和青年共產國際代表達林曾幾次向孫中山提出國共兩黨黨外合作的建議，但均被孫中山拒絕。在這種情況下，黨內合作的形式實際上已經成為實現國共合作的幾乎唯一的途徑了。于是共產國際要求中共接受黨內合作，但陳獨秀認為這樣會限制中共的獨立性，從而束縛中共的發展，因而表示反對。后經共產國際代表馬林反復勸說，再加上現實條件的困難以及共產國際指示的權威性，陳獨秀不得不妥協。這樣，在8月召開的西湖會議上最終通過了黨內合作的方針。1923年，關于國共合作的問題已經成為國共兩黨現實工作的主題。一方面共產黨開始積極籌備黨的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制定黨的革命統一戰線的策略，另一方面，孫中山在遭受陳炯明叛亂的打擊后，開始深入思考有關聯俄聯共的政策問題。可是，國民黨內的部分黨員對國共合作懷有戒心，怕被共產黨赤化而反對國共合作。陳獨秀身為國共兩黨醞釀合作事宜的一方主帥，不得不為此勞心費神，奔走于國共兩黨要員之間，或發表演講或發表文章，詳談細論兩黨合作之情由。他的《資產階級的革命與革命的資產階級》一文，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于1923年4月發表的。此文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幫助國民黨正確分析中國革命的性質和特點，全面總結辛亥革命以來一再失敗的原因和教訓，充分認識國共合作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以促進國共合作的早日實現。因而文中提出了“民主革命的成功誠然是資產階級的勝利，”無產階級也能從中“獲得若干自由及擴大自己能力的機會”的觀點，表明實現合作對國共雙方都有利。實際上坦誠地說明了無產階級政黨為什么如此積極主動地愿意與革命的資產階級及其政黨合作，這有助于排除國民黨及資產階級內部某些人的疑慮和戒心。有些批評者指責陳獨秀在此不提民主革命的勝利是無產階級的勝利，而主動把革命果實拱手讓給資產階級，也不提無產階級在民主革命中要奪取領導權，而只想獲得若干自由的能力，認為這是他右傾妥協思想的充分暴露。但批評者忘記了陳獨秀發表文章的時間是1923年4月，這是國共合作前夕，是國民黨對共產黨關于國共合作的主張懷有很大戒心的時期，如果他在文中寫上民主革命的勝利是無產階級的勝利，無產階級要在革命中奪取政權，那么就與他啟發、誘導國民黨接受國共合作而寫此文的初衷相矛盾了。

至于陳獨秀在此文中為國民黨設計的“正軌”，并不含有“二次革命論”的思想。首先，陳獨秀所說的“統帥革命的資產階級”，是講以孫中山為首的國民黨與資產階級中的“革命的資產階級”那部分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國民黨與“革命的資產階級”之間是統帥與被統帥的關系。國民黨進行民主革命而不統帥“革命的資產階級”，無論如何也是行不通的。這是他在幫助國民黨總結辛亥革命前后屢遭失敗的歷史教訓之后得出的正確結論。因為，以孫中山為首的國民黨在以往的革命中，一不知統帥“革命的資產階級”，二不知聯合“革命的無產階級”，只知依靠外國勢力反對本國軍閥，聯合甲軍閥反對乙軍閥，或依靠“反革命的資產階級”即官僚資產階級。可是，批判所謂陳獨秀“二次革命論”的人們，卻把國民黨相對于“革命的資產階級”所具有的“統帥者”的資格，理解成資產階級相對于民主革命所享有的領導地位，由此便導引出陳獨秀把民主革命的領導權主動讓給資產階級的悖論。其次，陳獨秀所說的“聯合革命的無產階級”，是講國民黨與“革命的無產階級”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國民黨與“革命的無產階級”之間是互相聯合的關系，而不是統帥與被統帥的關系。在此選用“聯合”二字很精當，并不含有貶低無產階級歷史地位的意思，恰恰否認了國民黨對無產階級的“統帥”資格。遺憾的是，幾十年來學術界并沒有真正理解陳獨秀在這里何以沒有繼續沿用“統帥”一詞而是另選“聯合”二字的良苦用心。

陳獨秀的《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一文也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發表的。他在文章的結尾部分提出了國民革命成功后可能出現的兩種前途，他表示：“國民革命成功后，在普通形勢之下，自然是資產階級握得政權，但彼時若有特殊的環境，也許有新的變化”，如俄國1917年從二月革命迅速演變為十月革命。“但是這種未來的機會我們沒有預計的可能，也沒有預計的必要，現在只有一心不亂的干國民革命。”但李文卻說陳獨秀認為“國民革命的成功，自然是資產階級取得政權，到那時無產階級再來進行社會主義革命。至此，‘二次革命論’開始形成。”顯然，李文在此只抓住陳獨秀所說的第一種可能，卻對第二種可能避而不談，這不是斷章取義嗎?何況，在上面的表述中，陳獨秀也并沒有斷定將來中國的“二月革命”不會迅速演變成“十月革命”。聯系到在他主持下剛剛通過的關于共產黨人應該“努力站在國民黨中心地位”的決議，注意到他在文章中雖然是含混的，卻又是特意地強調了彼時“也許有新的變化，”足以看出陳獨秀這時并未放棄取得國民革命領導地位和希望迅速實現“十月革命”的愿望。他之所以沒有像過去那樣斷然地否定存在著資產階級建立穩定政權的可能性，主要是因為上文本來就是為了消除國民黨人的疑慮而做的，不能不講得比較含混些，這顯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策略上的考慮。我們很難簡單地把它同所謂的“二次革命論”畫上等號。

1926年9月，陳獨秀在《我們現在為什么爭斗》一文中曾說：“至于國民革命成功，共產黨便要求與國民黨左派爭政權，這也是不會有的事，共產黨取得政權，乃是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事，在國民革命時代，不會發生這類問題……我們不是烏托邦的社會主義者，決不幻想不經過資本主義，而可以由半封建的社會一跳到社會主義的社會。”李文據此說陳獨秀“放棄和否認無產階級在民主革命中的領導權”，“至此，‘二次革命論’最后得到完善”。如果孤立地簡單地從字面意思看，李文的推斷似能成立，但如果結合這篇文章的寫作背景以及從全文的邏輯來看，上述結論就不能成立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926年9月21日，“研究系”的人在其機關報《時事新報》的時評中說，國民革命成功后，信仰無產階級專政的列寧黨(指中國共產黨)必然將與國民黨左派爭政權。這時正是國共兩黨合作出現摩擦的敏感時期，于是陳獨秀不得不公開發表上文對“研究系”的說法予以反駁，以消除國民黨人越來越嚴重的疑慮。至于談到要經過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這是他對于“國民革命成功后之建設時期”而言，在這里，他把資本主義作為一個經濟范疇的概念，作為經濟發展的過程和手段來使用的，而不是作為一個政治范疇的概念，認為一定要經過資本主義制度才能到達社會主義社會。因為他在這篇文章中明確提出國民革命成功后的政權形式是“革命的民主的民眾政權”它的性質雖不是無產階級專政，但也完全不同于二次革命論者所承認的資產階級專政，而指的是“工農及其他被壓迫剝削階級統治的國家”。這類似于毛澤東后來所設想的新民主主義的政權形式—各革命階級的聯合專政。所以，把陳獨秀的這一觀點歸結為“二次革命論”，是不能成立的。

(三)

陳獨秀是不是準備“一心不亂的干國民革命”，是不是從此把國民黨的利益置于共產黨的利益之上，放棄革命的領導權，準備讓“資產階級”來當權，這從他在黨內會議上的表現及參與制定的決議中就可以知道。

1923ff6月，中共召開了第三次代表大會，正式決定共產黨以黨內合作的方式與國民黨實行合作共同進行國民革命。為了防止共產黨人加入國民黨后喪失獨立性，11月，陳獨秀主持的中共三屆一中全會通過的決議特地提醒，“我們的同志在國民黨中為一秘密組，一切政治的言論行動，須受本黨之指揮，”并須“努力站在國民黨中心地位”。但是1924年國共正式實現合作以后，陳獨秀擔心的問題還是出現了，共產黨人加入國民黨后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他們花了太多的時間來建立國民黨的組織，因此停止了自己在工人群眾和知識分子中的宣傳組織工作，而且在實際工作中也出現了過于忍讓遷就的傾向。于是，1924年5月，陳獨秀在上海主持召開中央執委第一次擴大會議。會議提出：黨現實的根本任務是“在大產業的工人里擴大我們的黨”，“組織純粹階級的斗爭的工會”，“不必幫助國民黨組織上滲入產業無產階級，不然，就是一個狠(很)大的錯誤”。會議的基本目的，明顯在于強調階級斗爭，強調共產黨自身的組織和發展，認為只有成功的訓練好產業無產階級的階級精神及階級意識，使之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參加國民革命，才能“防止資產階級的妥協性，民族解放才能徹底”。會后一個月，國民黨中央檢查委員鄧澤如、張繼、謝持就向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提出《彈劾共產黨案》，認為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加入國民黨對國民黨之生存發展，有重大妨害，并說共產黨員加入國民黨的目的是消滅國民黨。讓陳獨秀深感意外的是，孫中山對此不僅不壓制，反而決定召開中央全會進行討論，于是陳獨秀建議：“我們不應該沒有任何條件和限制的支持國民黨，而只應當支持左派所掌握的某些活動方式，否則，我們就是在幫助我們的敵人，為自己收買反動派”。8月，孫中山經與鮑羅廷商議，決定成立隸屬于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的國際聯絡委員會，名為解決國共分歧，實為對共產黨予以監視。由于陳獨秀等人的堅決抵制，該會未能成立。顯然，陳獨秀如放棄革命領導權，老老實實聽命于國民黨的話，怎會有此事?1925年1月，中共在上海召開“四大”，通過了一系列旨在加強共產黨自身獨立性和斗爭性的決議。尤其是陳獨秀起草的《對于民族革命運動之議決案》明確提出，“中國的民族革命運動，必須最革命的無產階級有力地參加，并且取得領導的地位，才能夠得著勝利。”“三二○”事件后，陳獨秀要求把蘇聯“供給蔣介石、李濟深等的槍械勻出五千支武裝廣東農民，國際代表說：‘武裝農民不能去打陳炯明和北伐，而且要惹起國民黨的疑忌及農民反抗國民黨”，并且公然說：“現在是共產黨應為國民黨當苦力的時代”。1926年秋至1927年上海三次武裝暴動時，陳獨秀認為“暴動如成功，必然發生政權問題”，因此，他在中央擴大會議的政治決議案起草中提議：“中國革命有兩條道路：一是由無產階級領導始能貫徹目的；一是由資產階級領導，必然中途背叛革命；我們此時雖然可以與資產階級合作，同時要奪取領導權”。但這卻遭到共產國際駐上海遠東部的反對，他們認為“這樣的意見會影響同志們過早的反對資產階級，并且肯定的說上海暴動如果成功，政權應屬于資產階級，工人不必有代表參加”。由于彼此之間的上下級關系，陳獨秀無法堅持自己的意見。由此可見，李文認為陳獨秀“放棄了黨對統一戰線的領導權、對農民群眾和武裝斗爭的領導權”是不能成立的。

聯系前文我們就會發現，陳獨秀在有些公開文章中的說法和他在黨內會議上的說法看似矛盾，為什么會這樣呢?這是由于當時國共合作的歷史背景和他的特殊身份所決定的，我們只要了解這一點，就不難判斷出他的真實想法。李文認為陳獨秀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說法，正是只看到了這種表面現象而缺乏對陳獨秀全面分析研究的結果，這是一種誤解。

李文說陳獨秀和資產階級爭奪國民革命領導權采取的策略不對頭，不是通過努力擴大和依靠無產階級的力量而是通過努力鞏固和發展國民黨左派的勢力，幫助他們獲得黨和政府的領導地位，來同國民黨右派做斗爭以爭奪革命的領導權。這個策略的確不對頭，但它是共產國際和聯共(布)中央領導提出來的。1925年，當國共兩黨為爭奪國民革命領導權而發生摩擦后，共產國際明確指示：“共產黨不應要求必須有自己黨員擔任國家和軍隊的領導職位，相反，共產黨應當竭力廣泛吸引(未加入共產黨的)國民黨員，首先是左派分子加入本國民族解放事業的領導工作。”共產國際先是把蔣介石視為國民黨左派而給與大力支持，在蔣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轉而又把汪精衛視為左派，給與大量資金援助，但還是沒能阻止其后來的公開反共。此時，共產國際仍然指示中共不要退出國民黨，這樣就連“八一”南昌起義仍然使用的是國民黨左派的旗幟，“在群眾中只看作是國民黨的內訌，并沒別的什么”。陳獨秀一開始就不同意這個策略，他在政治局會議上說：“我們和國民黨的合作日益入于危險，他們和我們所爭的，表面上好像是這樣或那樣的各個小問題，實際上他們所要的是整個的領導權。現在只有兩條路擺在我們面前：放棄領導權或是和他們決裂”。因此，他曾四次主張退出國民黨改為黨外聯盟，通過這種方式來發展無產階級力量，因為黨內合作的方式已無法做到上述要求。然而他的意見均遭到共產國際的嚴詞拒絕，此時，對于他來說，除了被迫執行共產國際的錯誤指示外別無他法。后來他在辭職書中還提到這個問題，說“國際一面要我們執行自己的政策，一面又不許我們退出國民黨，實在沒有出路，我實在不能繼續工作”。對此，中共中央黨校教授、中國現代史學會會長郭德宏先生指出：“如果中國共產黨當時按照他的主張退出國民黨，改為黨外合作，就不會有后來的‘清黨’和慘敗。”

李文最后說陳獨秀的“二次革命論”導致了大革命的失敗，這是黨史研究中過去幾十年的所謂定論。但隨著蘇聯解體后，共產國際和聯共(布)檔案的解密，這一“定論”已被推翻。許多學者通過對這些檔案資料的研究證明，應為中國大革命的失敗負主要責任的是共產國際和聯共(布)中央而非陳獨秀。

[責任編輯：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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