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6月21日傍晚,一輛美制道奇吉普車顛簸著駛進陜北的延安城,車上走下5位風塵仆仆的外國人。他們是:美國《太平洋事務》雜志主編歐文·拉鐵摩爾,美國外交政策協會遠東問題專家托馬斯·阿瑟·畢森,美國《美亞》雜志主編菲利普·賈菲和夫人艾格尼斯·賈菲,還有瑞典籍汽車技師埃菲·希爾。這一行人在延安逗留了3天,先后會見了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博古等中共主要領導人,參觀了抗日軍政大學、中央黨校和汽車學校等單位,并在朱德主持的紅軍指戰員大會上發表了演講。由于此行的3位主要人物——拉鐵摩爾、畢森和賈菲都是《美亞》雜志編輯部的成員,因此他們此次延安之行的臨時組合,被人們稱為“《美亞》小組”。
志同道合
此次延安之行的最初倡議者是拉鐵摩爾。拉鐵摩爾擔任美國太平洋關系學會機關刊物《太平洋事務》的主編,每年都要到中國旅行或居住一段時間。1937年春,拉鐵摩爾正居住在北平,埃德加·斯諾首次采訪中國紅色區域引起的轟動,使他產生了極大興趣。恰好此時,正在對中日關系進行考察研究的遠東問題專家畢森來到北平,拉鐵摩爾向他建議共同做一次與斯諾相類似的冒險旅行。
1937年,畢森得到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對當時引人矚目的中日關系進行專題研究。年初,他在日本進行了1個多月的考察,爾后又在日本占領下的朝鮮和中國東北做了短暫停留,于3月份來到北平。通過在日本、朝鮮和中國東北的實地考察,畢森對日本的侵略野心和戰爭氣焰有了深刻了解,因此他最關切的問題就是中國是否已做好抵抗日本侵略的準備,特別是國共兩黨能否消除十年內戰造成的對立,重新團結起來。當拉鐵摩爾提出赴延安采訪的建議時,他立即表示積極贊同。他們按照斯諾提供的通信地址,給延安發去一封普通平信,提出了采訪和考察的請求,并且很快就接到中共方面的熱情邀請。
當拉鐵摩爾和畢森正在為延安之行做準備時,他們共同的朋友賈菲夫婦也恰好來到北平。1937年3月,賈菲與太平洋關系學會美國理事會執行秘書弗雷德里克·菲爾德合股創辦美亞公司,出版了《美亞一美洲與遠東評論》雜志,賈菲擔任該雜志主編,并吸收拉鐵摩爾、畢森等人擔任編輯部成員。當他來到北平得知拉鐵摩爾和畢森準備前往延安的計劃時,立即決定加入這次延安之行。幾位不期而遇的志同道合者組成了一個“《美亞》小組”。
6月7日,“《美亞》小組”一行4人乘火車離開北平,經石家莊,轉道潼關,于6月10日晚抵達西安,住進了當時西安唯一像樣的飯店——西京招待所。在這里,他們通過一位共產黨的秘密交通員得到一封與延安方面接頭的介紹信,但是他們只能自行解決前往延安的交通工具。正當他們為此而感到棘手的時候,拉鐵摩爾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一位有趣的人物——瑞典人埃菲。希爾。
希爾可以說是一個另類的“中國通”。他出生在中國的內蒙古,父母親是來華傳教的瑞典路德派傳教士。他在中國長大,沒有受過完整的正規教育,十幾歲就開始在中國西北地區到處闖蕩,學會了一口十分地道的西北土話。他既同軍閥、政客等上層官僚打過交道,也對土匪、妓女等下層人物了如指掌,是一個八面玲瓏、神通廣大的人物。只要能付給報酬,幾乎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一個多月前,他曾用一輛據稱是“國民黨將軍的汽車”,把斯諾夫人海倫·斯諾送到三原的紅軍駐地,并為此賺取了150美元。當拉鐵摩爾向他透露了行動計劃后,希爾同意駕駛他的老式道奇吉普車把他們送到延安。
6月18日,他們經過周密的準備,駕車混出戒備森嚴的西安北城門,駛上赴延安之路。由于連續幾天的傾盆大雨,本來就十分糟糕的道路變得更加泥濘不堪,原本幾乎干涸的幾條河床洪水暴漲,一路上走走停停,險象環生,300多公里的路程竟用了4天時間。
延安三日
在“《美亞》小組”之前,已有六批美國人進入紅色根據地訪問過中共和紅軍領導人。最早的是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1937年1月史沫特萊到達延安,此后還有《紐約先驅論壇報》記者維克多.基恩、合眾國際社記者厄爾·利夫、攝影記者哈里·鄧納姆和斯諾夫人海倫·斯諾。如此算來,“《美亞》小組”一行已是進人紅色區域的第七批采訪中共和紅軍的外國人。
“《美亞》小組”抵達延安的當晚,毛澤東、董必武和丁玲等人就來到他們的住地,為他們舉行了臨時的歡迎晚會。年輕的紅軍戰士為他們演唱了幾首紅軍歌曲,幾位美國人也在主人的熱情邀請下演唱了《我的肯塔基故鄉》、《跨過一條條大河》等美國歌曲,特別是希爾演唱的蒙古族歌曲,引起全場的轟動。畢森對當晚的活動作了這樣的描述:“歡迎晚會大約到半夜才結束。對延安的第一印象是出乎意料的,不知怎么在猝不及防中就抓住了我們。整個晚會非常輕松,幾乎就是一場狂歡。這第一印象是難以描述的,這種體驗只能憑感覺。延安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并且使我們越來越著迷。”
第二天上午,“《美亞》小組”一行前去參觀抗日軍政大學。一個出乎意料的場面讓他們驚呆了,紅軍總司令朱德正在一間教室里給學員們上課,講授的內容是“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此外,他還在抗大擔負著“馬克思列寧主義原則”和“軍事戰術”等課程。課后,朱德親切地接見了客人,同他們一一握手,并作了簡短的交談。中午,幾位客人又同抗大的學員、教員進行了交流,詳細詢問了他們的學習和生活。整個抗大洋溢著高昂的熱情、旺盛的士氣和活躍的氣氛,同破舊的校舍、簡陋的課堂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給“《美亞》小組”一行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天下午,毛澤東在鳳凰山下住地簡樸的窯洞里會見了“《美亞》小組”的客人。談話一開始,毛澤東先讓客人們各自作自我介紹,當菲利普·賈菲說到他是一個推銷圣誕卡的批發商時,毛澤東未加思索便隨口說道:“上帝保佑圣誕卡生意!”這個脫口而出的笑話,逗得滿堂哄笑,一下使談話的氣氛變得輕松下來。毛澤東在談話中分析了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來中國國內形勢的變化,特別是西安事變以來國共關系的發展,詳細闡述了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和對英、美的政策,并且回答了客人提出的各種問題。當晚,毛澤東、朱德、博古等人陪同“《美亞》小組”的客人一同觀看了紅軍宣傳隊的文藝演出。
6月23日清晨,延安下起了大雨,“《美亞》小組”同酷愛籃球的朱德事先約好的一場籃球賽只好取消了,這使他們懊喪不已。那天上午,他們正式采訪了朱德。紅軍總司令寬厚樸實的笑容和簡潔率直的談吐,使他們感到十分親切。朱德坦率地向他們介紹了紅軍的發展歷史和當前情況,分析了在日本加緊對華侵略的情況下中國國內的軍事形勢,闡述了抗日戰爭的軍事戰略。下午,“《美亞》小組”又去會見了博古,向他了解陜甘寧邊區的情況,包括邊區的土地政策、稅收政策和邊區政府的民主選舉等等。隨后,拉鐵摩爾繼續留在博古那里,向他了解邊區的民族政策和少數民族情況,其他人則第二次拜訪了毛澤東。
那天晚上,“《美亞》小組”終于有機會訪問了周恩來,就他們當時最關心的國共談判和統一戰線問題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盡管周恩來平時很少使用英語,但是那天晚上卻用客人們熟悉的母語進行了交流。他詳細介紹了國共談判的經過和中國共產黨的基本立場,介紹了雙方已經達成的共識和談判中尚未解決的分歧。談話一直持續到夜半時分。畢森對當晚的談話作了這樣的描述:“周恩來愿意并且希望把事實真相告訴我們,甚至一些尚未解決的敏感問題,也毫不猶豫地向我們提供了詳細情況……盡管在以前的會見中,我們已經獲知了許多關于統一戰線談判的情況,但周恩來所提供的詳細資料仍是令人感到驚異的。”
6月24日上午,“《美亞》小組”成員面臨著一場他們認為是“最嚴峻的考驗”——在朱德親自主持的紅軍指戰員大會上發表演講。參加大會的有2000多人,其中1500多人是抗大的學員,還有來自其他單位的500多人。朱德向大家介紹了幾位客人,接下來,菲利普·賈菲、畢森和拉鐵摩爾先后發表了講話。會場的氣氛十分熱烈,紅軍指戰員不斷地向演講者提問:“美國婦女的地位怎樣?”“美國工人的生活狀況和工人運動的情況怎樣?”“羅斯福的新政產生了怎樣的結果?”“美國人民怎樣認識我們的長征?”午飯過后,畢森和賈菲夫婦在朱德的陪同下參觀了延河對岸的牛央黨校和汽車學校;拉鐵摩爾則留在延安城里,饒有興味地采訪了幾位蒙古族、藏族、回族等少數民族人士。
傍晚時分,“《美亞》小組”一行結束了在延安的訪問,踏上返回西安之路。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博古都來為他們送行,同他們一一握手告別。幾位客人雖然只在延安逗留了三天,但是這短短的三天卻給他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畢森在后來出版的一部書中寫道:“我們對延安熱烈而持久的印象,與其說是我們看到的各種活動,不如說是延安的人們所表現出的精神面貌。”“延安的經歷為我們在以后的抗日戰爭和內戰(指中國的解放戰爭一筆者注)的歲月里正確地估計形勢、作出判斷,提供了一個基準線。”
戰爭風云
“《美亞》小組”一行離開延安僅十幾天,抗日戰爭就全面爆發。抗戰初期,美國國內由于“孤立主義”思潮的影響,很多人對這場戰爭的反應是冷漠的。據美國著名的輿論調查機構蓋洛普1937年9月的一項民意測驗,當時有55%的美國人對中日戰爭的任何一方都不抱同情態度,有95%的美國人不贊成美國銀行向中國或日本提供貸款。然而,畢森、賈菲、拉鐵摩爾卻根據他們對遠東形勢和中日戰爭的實地考察,獨立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斷。
1937年10月,畢森率先在《美亞》雜志上以《毛澤東對南京政府的分析》為題,摘要發表了毛澤東在延安的談話。同月,賈菲在美國《新群眾》雜志第22期上發表《中國共產黨人告訴我:一個遠東事務專家在中國紅色區域同他們領導人的會見》,詳細介紹了中共對當前形勢的看法和各項主張。拉鐵摩爾也曾為英國《泰晤士報》撰寫了《中國共產主義的基地:赴陜北之行》和《中國共產主義的今天和昨天:統一戰線理論》,但當時未能發表。他們在文章中認為,中國的抗日戰爭不僅是為了維護中國的獨立,而且是為了遠東和世界的和平;中國必將以國共合作的統一戰線為基礎,實現全民族的團結,對日本進行頑強而持久的抵抗;美、英等西方國家應當向中國提供道義和物質的援助,以阻止中國淪為日本獨占的殖民地。
抗戰初期,他們對國共合作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曾抱有比較樂觀的看法,寄予很高的期望。但是1939年以后,國民黨當局日益加緊反共磨擦活動,使中國團結抗戰的局面遭遇到巨大威脅。對于國共兩黨之間的矛盾與磨擦,他們不能不給予密切關注,并就兩黨的是非曲直作出自己的判斷。1941年初,國民黨當局制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賈菲和畢森出于對中國抗戰的關切,與另外6名美國知名人士聯合致電蔣介石,指出:“最近新四軍受襲擊及葉挺將軍遭逮捕的消息,引起美國人民極大的憂慮。這種行動只會幫助日本,并破壞中國在美國的聲譽。我們認為,恢復中國的團結,對于制止極權國家在亞洲的侵略極為必要。”當時,重慶的《新華日報》和延安的《新中華報》都以顯著標題刊登了這篇電文。此后,賈菲主編的《美亞》雜志對國民黨當局消極抗日、壓制民主的政策采取了明確的批評態度,發表了許多贊揚中國共產黨抗日民主政策的文章。當年延安之行的另一位參加者拉鐵摩爾,在1941年承擔了一項極為重要的使命。這年6月,他受美國總統羅斯福的推薦,擔任蔣介石的私人顧問,于7月來到中國履職。對美國來說,派遣這樣一位中國問題專家來華工作,體現了羅斯福總統的戰略考慮;但對蔣介石來說,卻很難對這樣的安排感到滿意。盡管拉鐵摩爾一到中國便對蔣介石說了很多贊譽的話,但也對國民黨的獨裁統治提出不少批評,建議蔣介石進行經濟、政治等方面的改革和積極對日作戰等,蔣介石當然不愿接受。美國學者邁克爾·沙勒在《美國十字軍在中國》一書中寫道:“蔣(介石)本人雖然在拉鐵摩爾到達時親自熱烈歡迎,此后卻沒有同他多打交道。事實上,國民黨的報刊立即發表一些文章,暗示拉鐵摩爾持親共產黨的觀點,這次來華是要迫使重慶同延安達成妥協。”半年后太平洋戰爭爆發,羅斯福總統派遣史迪威將軍擔任蔣介石和中國戰區的參謀長,拉鐵摩爾結束了他在中國的使命。
1943年7月,畢森在美國《遠東觀察》雜志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國在盟國戰爭中的地位》,在中美兩國引起很大震動。在這篇文章中,畢森強調了中國在遠東戰場上的重要地位,贊揚了中國對反法西斯戰爭作出的突出貢獻,呼吁各同盟國向中國提供更多的經濟和軍事援助。同時,文章對中國的國民黨統治區和共產黨統治區作了軍事、經濟、政治等方面的對比分析,認為共產黨代表了“民主的中國”,這種民主制度有效地動員了人民的抗日力量;而國民黨代表了“封建的中國”,這種封建官僚制度限制了戰爭潛力的充分發揮。因此,畢森認為,要提高中國在盟國戰爭中的地位,一方面西方國家必須盡快向中國提供更多的軍事和經濟援助;另一方面,國民黨必須進行經濟和政治改革,為挖掘戰爭潛力創造有利條件。畢森的文章一發表,立即招致國民黨集團和美國親國民黨勢力的瘋狂攻擊。國民黨的一位發言人致信《遠東觀察》雜志,攻擊畢森“吞下了共產黨的誘餌,上了共產黨的圈套,被共產黨拖下了水”。國民黨同情者羅德尼·吉爾伯特在《紐約先驅論壇報》上發表文章,指責畢森“竭力散布對國民政府的不信任,為共產黨在戰后奪取中國政權開辟道路”。輔仁大學前校長、國民黨的堅定支持者奧·圖爾也撰文攻擊畢森是“迫不及待地肆意攻擊重慶政府而為延安大唱贊歌的赤色狙擊手”。這些來自反面的攻擊,恰恰說明了畢森的這篇文章產生的強烈震撼。
1945年,當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曙光初現的時候,許多人已把關注的目光轉向戰后世界格局。在這一年,畢森出版了《美國的遠東政策》,拉鐵摩爾出版了《亞洲的解決方案》,賈菲出版了《亞洲的新天地:對西方的挑戰》。這幾部著作都著重分析了戰后亞洲面臨的新形勢,希望能出現一個獨立、和平、民主的新中國,期待中國能在戰后的亞洲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并對美國的遠東政策提出積極的批評和建議,字里行間飽含著三位作者對中國戰后前途的深切關注和美好愿望。
坎坷人生
拉鐵摩爾、畢森、賈菲等“《美亞》小組”成員在抗日戰爭期間對中國問題的客觀分析和正確判斷,為他們贏得了很高的聲譽,得到美國政府中開明人士的重視和尊重。拉鐵摩爾在卸去蔣介石私人政治顧問的職務后,曾擔任美國戰略情報局顧問,并在1944年再次由羅斯福總統推薦,擔任華萊士副總統訪華期間的顧問。日本投降后,畢森作為美國戰略轟炸調查團成員,拉鐵摩爾作為美國戰爭賠款使用團成員,曾一同前往日本,參與戰后工作。畢森還曾在駐日盟軍總司令部擔任關于日本政府工作的顧問。
但是,隨著戰后美國國內右翼勢力的發展,當年的“《美亞》小組”成員被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激烈爭論,遭受到種種不公正的待遇,甚至于殘酷的人身迫害。
拉鐵摩爾在戰后曾擔任霍普金斯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1952年被麥卡錫彈劾,停止教職達10年之久。1962年,拉鐵摩爾離開美國,加入英國籍,擔任利茲大學漢學教授兼中國研究部主任,1989年病逝。
畢森從日本回國后擔任加利福尼亞伯克利大學政治學教授,1953年因太平洋關系學會一案不得不離開這所著名學府。1969年,畢森移居加拿大,擔任沃特盧大學貝尼遜學院教授兼國際研究主任,1979年在加拿大病逝。
賈菲主編的《美亞》雜志于1947年7月被迫停刊。賈菲本人也長期背著莫須有的罪名,受到種種不公正的待遇,于1980年逝世。 拉鐵摩爾、畢森和賈菲抗日戰爭前夜的延安之行,為他們在中國抗日戰爭及其以后的歲月里正確地分析和判斷中國形勢奠定了基礎,也給他們在戰后遭受種種磨難埋下了種子。在大洋彼岸他們所長期關注并付出巨大熱情的中國,人們應當更多地了解這幾位值得尊敬的外國友人,記住他們對中國的抗日戰爭和進步事業給予的關切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