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6月,黨中央決定,原晉察冀邊區的華北聯合大學和原晉冀魯豫邊區的北方大學合并,成立華北大學,于8月24日至27日舉行開學典禮。華北大學校長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吳玉章,副校長是范文瀾和成仿吾,教務長是錢俊瑞。
在華北大學開學之前,北方大學的師生已陸續到達正定。該校文教學院出現了一點風波。當時,成仿吾從華北聯合大學政治研究室抽調四個人到北方大學文教學院去了解情況,我是其中之一。不久,有三個人調回研究室,只留我一個人在那里,并直接向成仿吾匯報。我每天都會匯報一次,把大字報的內容和小組討論的情況如實上報。原來,這個學院的“三查”、“三整”搞“左”了,傷了一些人;后來又糾偏,發動學員向領導提意見,出現了嚴重的思想混亂。一進文教學院,大字報、小字報鋪天蓋地,主要是批評領導和運動中的積極分子的,稱積極分子為“幸進分子”。這時,院里的工作已處于癱瘓狀態,召集開會都很難。針對這種情況,成校長指示,黨員和積極分子也要站出來講話。于是,黨員和積極分子也貼起大字報來。
這樣,大字報就不是一種聲音,而是兩種聲音了。通過辯論,有些是非得到澄清,有些錯誤觀點受到批評,工作也逐步恢復正常。在這一段接觸中,我感到成仿吾非常注意知識分子政策,對人對事都作具體分析。當時,對文教學院發生的事情有種種看法,有人認為是階級敵人搗亂,有人認為是個別民主人士在背后操縱……這些看法,成仿吾作結論時都沒有采納。他認為,還是運動出了偏差,糾偏時誘發了小資產階級的狂熱,結論是:由小資產階級來整無產階級的黨是錯誤的。這就表明,責任主要在領導,不能責怪群眾。作了結論以后,少數在運動中表現比較激烈的人,也分配到政治班繼續學習,并照常分配工作。進城后,我還遇見過其中一位同志,在《新觀察》雜志當記者。
這件事使我對成仿吾有了進一步了解,他不僅是中國的大文豪,而且是一位久經考驗的難得的無產階級教育家。在成仿吾身上,我看到了什么是政治上的堅定和成熟。
1948年8月,我被調到政治學院十一班做助理員。這個班,實際上是華北大學成立后的第一個政治班,說它是十一班,是從華北聯合大學的政治班排下來的。班主任是胡華,副主任是朱云,李軍和我是助理員。胡華要上課,日常全面工作主要由朱云負責,李軍管組織,我管學習。
十一班有100多位同學,他們真的是來自五湖四海。他們有的來自北平、天津,有的來自河北、河南,還有的跨越萬水千山,從上海、南京、武漢、廣州、四川、云南長途跋涉來到華北解放區。這些年輕人,絕大部分是學生,曾就讀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同濟大學、浙江大學、北京師范大學、長白師范學院等30多所院校……也有一部分中學生。他們中有許多人在國民黨統治區參加過抗日救亡運動和反對過美蔣統治的愛國民主運動,經受過民主革命斗爭的洗禮,多數是學生運動的骨干。班里也有一些年紀大一點的同學,他們有的是演員(如童超、童弟兄弟,劉濤),有的是舞蹈家(如趙鄆歌、葉寧、楊凡),有的是畫家(如何焰),有的是《大公報》的記者(如楊泓、李質如),有的是歌唱家(如肖晴)……有幾對還是夫婦同來的。
1948年下半年,人民解放戰爭已勝利在望。國民黨反動派垂死掙扎,加緊迫害進步學生和進步人士,有些人被列入“黑名單”,地下黨組織安排他們到解放區。有些人是由于對國民黨反動統治不滿,由希望變為失望,由失望變為絕望,下決心投奔解放區。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沖破敵人重重封鎖線,歷盡千辛萬苦來到了河北正定。
當時,華北城工部為了保存力量,儲備和加快培養迎接全國解放的干部,也有意動員青年到解放區學習。解放區的地方政府和群眾為他們提供種種方便,使他們感到,到華北大學,就是到了家。有一位同學在回憶剛到華北大學的經歷時寫道:“進門先進接待室,迎面墻上掛著幾條標語,其中使人終生難忘的是‘來了就是主人’。多么熱情!多么令人震驚!一句話就像一團火,燒得你直想高呼:‘我們自由了!’‘我們到家了!’做夢也沒想到,不久前,在蔣管區我們這些到處受人冷眼的青年學生,來到這里就成了主人。怎么也沒想到,我們這群在舊社會,備受摧殘和愚弄的精神奴隸,來到這里一課都沒有上,就成了主人。這地位的轉變,這靈魂的升華,這政治上的溫暖,比什么都感人肺腑。一萬個‘熱烈歡迎’,也沒有這句話令人傾心。我們久久地注視這個標語,咀嚼其深深的含義。身心的真正解放就從此開始,一直激勵著我們走過半個世紀的征程。”
學員們的生活是很艱苦的。幾十人居住一個大房間,沒有床鋪,全睡在鋪有稻草的席子上。吃的是小米飯、窩窩頭、高粱米飯,菜是白菜、蘿卜。有病的同學給一碗面條,叫“病號飯”。盡管吃的差,身體卻很健康,有些女同學吃得又紅又胖。到校后,每人發一身土布制服,大伙穿上很高興。每人發一個小馬扎,供上課用,平時也用。筆記本用的是黃色土紙,墨水是紫色的,每人只有一支蘸水筆。條件雖然簡陋,但大家學習的熱情很高。 開班后第一件事是選舉學生會。選舉充分發揚民主,候選人可以競選。選舉結果,清華大學來的李楓當選為學生會主席,同時還選舉了學習委員、生活委員、文體委員。從此,學員的活動就由學生會來組織了。
清晨,生活委員吹響哨子,大家就聚在廣場上作早操,主要是扭秧歌,隨著鑼鼓聲,翩翩起舞,十分歡快。學生會辦了一張小墻報,中心內容是反映學習生活的動態,登載班行政和學生會的工作布置和學習計劃,根據同學的活動進行批評和表揚。墻報很有吸引力。早操一完,人們就擠到墻報跟前來看,有些人還掏出本子記墻報的內容。編這張墻報的,有來自《大公報》的兩位記者和復旦大學新聞系的一個學生,他們是夜里加班趕出來的。
由于學員愈來愈多,十一班以后又有十二、十三、十四班……上課主要是上大課。在廣場上設講壇,學生坐在馬扎上聽講。開講前各班相互拉歌,非常熱鬧。老師一上講壇,全場便靜下來。講課的有年近古稀的吳玉章,他親自經歷了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結合切身體會講授近代史,使同學深受感動。胡華講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內容豐富,很受同學歡迎,有人說:“聽了胡華老師的講課,使我們看到了新中國的未來。”教務長錢俊瑞的講課也非常受歡迎。他專題講授過民主問題,結合學員思想,解析什么是資產階級提倡的自由化的民主,什么是我們提倡的民主集中制的民主。講課針對性強,邏輯嚴密,感情充沛,語言生動,同學們都被講話吸引住了。除校內的老師外,有些到解放區來參觀的專家學者也給學員作報告,如吳晗、田漢,還有剛從蘇聯回來的孫維世。
聽大課以后,學員要自學一些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毛澤東的著作,主要是毛澤東的著作,如恩格斯的《從猿到人》、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論聯合政府》和《目前形勢與我們的任務》。學習的目的是改造思想,樹立階級觀點、群眾觀點、勞動觀點和唯物論觀點。
小組討論是自學的主要形式。討論會上無所顧忌,暢所欲言,但對于學習小結要求很嚴格,要求結合自己的思想實際、經歷、立場、觀點、方法去寫。有一位同學說,她初到解放區時聽到《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這首歌,思想就轉不過彎來,心想為什么中國必須是共產黨領導?經過學習中共黨史、黨的綱領,了解黨的方針、政策,對共產黨的領導才有了認識。在小組會上作小結時,她講了自己的思想轉變過程,作了自我批評。她的思想覺悟提高了,很快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
在學習過程中,學員們有豐富的文化生活,看過華大文工團演出的《白毛女》、《赤葉河》,延安平劇院演出的《三打祝家莊》。
9月左右,國民黨飛機多次轟炸石家莊。為防空,干部和學員都疏散到附近農村,住在農民家里,在農家的場院上聽課。學員們學了人民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深入群眾,了解農村,盡力幫農民掃地、挑水;晚上用紙糊的喇叭,在屋頂上宣傳解放戰爭勝利的消息和黨的方針政策。在農村,學員們還參觀了地道戰的舊址,深為農民抗日的艱苦和智慧所感動。時間不到半個月,但對大多數久居城市的學員來說,是一次深刻的教育。
10月26日,中央軍委緊急通知,國民黨軍隊將偷襲石家莊,華北大學應盡快向南轉移。當晚,政治學院的2000人整裝出發。為了保密,不能找老百姓當向導。因我在石家莊郊區搞過土改,領導就指定我當向導。過滹沱河前,走路還比較順利,坐船過了河,眼前是一片迷茫的沙灘,我就找不到路了,心里焦急萬分。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方向不能錯:向南。我們過了一些封鎖溝,第二天清晨,終于越過石家莊,到達一片洼地,全體人員集中起來,由一部主任李新宣布,因傅作義妄圖偷襲石家莊,全校要向邢臺轉移。
當時,朱云患胃病,不能行軍。李軍要照看自己剛生的孩子,十一班只能由我一個人帶隊。這次長途行軍,對學員是一次艱苦的鍛煉。為防止敵機轟炸,開始只能夜里走,白天休息。許多同學沒有經受過這種鍛煉,開始情緒緊張,又不會休息,顯得很痛苦。后來改為早晨走幾十里,到村子后吃飯休息;下午再走二三十里,分別投宿到農民家里。緊張的情緒消失了,大家都很愉快。班行政和學生會組織了先遣隊打前站,找房子;隊伍離村時,派人檢查群眾紀律的執行情況。還有文工組、民運組,都由同學自愿報名參加。農民群眾對待我們也像對待子弟兵一樣,滿懷深情,還給病號送雞蛋面湯,真是無微不至的關懷。這對學員們也是難得的教育。
從正定到邢臺只有300華里的路,我們走了9天,10月5日才到達邢臺。11月7日,是十月革命節,華北大學的學員在街上扭起了大秧歌,吸引了成千上萬的群眾,鑼鼓喧天,街頭巷尾一片歡聲笑語。這一天,在邢臺市天主堂(原北方大學校址)開全校大會,慶祝十月革命節、慶祝遼沈戰役大捷和東北全境解放。錢俊瑞在會上作了形勢報告。會后決定全校返回正定。
回正定的路上,學員們和來時的情緒已大不相同,臉上充滿勝利的喜悅,一路歌聲不斷。途中在路邊的空地上,同學們自發地開起聯歡會來。唱歌、跳舞、朗誦詩,吸引許多群眾來觀看。給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趙鄆歌(現名彭松)朗誦的沿途即興寫下的長詩,鏗鏘有力,鼓舞士氣。童超、童弟兄弟演的雙簧《開電車》,語言幽默,情節動人,印象也很深刻。進城后,我也看過一些雙簧,感到都沒有他們演得好。
從邢臺回到正定,只用了6天時間。
回到正定以后,已經準備進北平和天津了。為適應革命形勢的發展,12月,有一部分同學分配到北平、天津市衛戍司令部去做糾察隊員。其余的人也陸續走上工作崗位。
華北大學政治十一班的學習只有4個多月,但給每個人都留下了珍貴的回憶。在華北大學政治十一班,是我第一次做學員的教育工作,但學員們給我的教育,大大超過了我對他們的教育。